施谨说:“当初我从数字化创新高级经理升为CMI及数字化创新总监时,已为公司节省了一个总监的人头。现在我从CMI及数字化创新总监升为战略及数字化中心副总裁,又为公司节省了一个总监的人头。对比我为公司前后节省的成本,我现在要给下级涨一点薪水,这应该不是过分的要求。我们都是管预算的,在对外讲没钱的时候,总还是会在兜里放点钱以备不时之需,您不至于真的一点预算的余裕都没有。”
刘书棋不否认,“杨文天呢?”
施谨说:“他维持现状。”
通过给戴培敏涨薪并扩大职权、给梁杰涨薪等方式,预先分化戴、梁、杨三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盟和共谋,使他们的立场和利益不再完全一致,施谨能够更加容易地管理和控制每一个下级,以减少他们作为一个统一的对立面形成对她的威胁。这是典型的“分而治之”的管理策略和手段,刘书棋曾见刘峥冉用过,也曾见陈其睿用过,她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快地见到施谨用。
刘书棋提醒道:“你做的事会在短期内为你带来预期的效果,但会增加中长期的管理复杂性和高风险。我有责任提醒你仔细权衡利弊,以保证部门和团队的长期健康、稳定和成功。”
施谨说:“我不确定您认为我的出发点是什么,但我想诚实透明地告诉您我这么做的原因:给戴培敏涨薪并扩大职权,是因为她的能力和战略负责人岗位的需求;给梁杰涨薪,是因为他的工作表现和外部市场水平。合理性和透明性是我最看重的管理要素,我不喜欢、也不提倡在工作中将管理政治化。”
刘书棋看着施谨。
过了会儿,她笑说:“我知道了。”
戴培敏的加薪函由施谨亲手交给她,与之同来的还有她被扩大的部门内职责和权力。施谨说:“战略的工作是部门的脑干,为了更加贴合当下的行业趋势和公司需求,Web3的业务将从九月一日起转到战略职能,严麓也将直接向你汇报。”
这当然出乎戴培敏的意料。Web3是人人垂涎的新兴业务,严麓更是施谨格外欣赏的复合型年轻人才,施谨竟然舍得把这块蛋糕切给戴培敏。戴培敏十几年的班不是白上的,知道这是施谨为了维稳的手段,戴培敏只要接过这块蛋糕,就意味着她表明了今后的立场――至少是明面上的立场。此外,戴培敏今后跳槽的门槛也将随着涨薪和职权的扩大而被动提高,市场上能match她的薪资和职权的岗位选择只会进一步缩窄。
人事问题向来敏感,但戴培敏需要更多信息以判断这块蛋糕值不值得吃,“Vivian,你对梁杰和杨文天是什么安排?”施谨未必会回答真实信息,但施谨的回答至少能让戴培敏判断出施谨与她互建信任的诚意。
施谨说:“梁杰有一次性的涨薪。杨文天没有任何变化。”
看样子是戴培敏最得施谨的看重。戴培敏没问施谨的决策是怎么做的,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不论是日常业务还是团队管理,梁杰和杨文天有能比得过戴培敏的地方吗?目前所剩的唯一问题是,在陈其睿的信任和背书以外,施谨本人够不够格让戴培敏叫她一声“老板”。
施谨说:“培敏,我们共事两年零三个月,前后经历了三任老板,三任老板的风格大不相同。Eric是任务型领导,重知识,重创新;Neal是权威型领导,决策集中,一切以业绩结果为导向;姜阑是表现型领导,重视划定方向,促进团队间合作以达成组织目标。我没有兴趣成为他们三位中的任何一位,我只想做好一个服务型领导。我们可以一起建立共识,设定战略和目标,由我去解决资源问题和外部困难及障碍,你们只管做想做的事,成就团队,成就自我。”
施谨的低姿态和漂亮话由不得戴培敏不受用。在后疫情时代,“servant leadership”是一个绕不开的领导力话题,纸面上的东西戴培敏看得多了,但少有人能像施谨这样自然坦率地把自己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同梁杰和杨文天一样,戴培敏相信施谨被提拔背后的原因少不了她跟了陈其睿这么多年积攒的政治资本,然而只要施谨当一天部门老板,这些政治资本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更是整个部门的。在戴培敏眼中,一个老板最大的用处就是可被利用,在这一点上,施谨显然优于她的几位前任。
老板升职,下属沾光,本就是职场铁律。除了严麓之外,张渝、韦霖和宋零诺的汇报层级也都将变成总裁-2。韦霖在和宋零诺视频时提及这一点,那头的宋零诺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到纽约整整五个月了,宋零诺的变化称不上肉眼可见,但每每于细小之处显露。视频画面里,宋零诺的半张脸撑满屏幕,就快把摄像头怼在鼻尖拍了,韦霖看不出她在做什么,“你在忙什么?”
宋零诺正趴在地上在做平板支撑,“运动。”
“你一边运动,一边跟我过工作?”韦霖质疑她的沟通质量。
宋零诺撑不住了,彻底趴下,“不行吗?我哪句话没说对了吗?”纽约办公室的同事还有早上边遛狗跑步边con-call的,手机摄像头晃得在线看的人头晕,也没见谁有意见。这边对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的行为的包容程度几乎每一天都在刷新宋零诺的认知。自我解放,就从坚信别人看自己不顺眼与自己的行为无关开始,宋零诺潜移默化地被影响着,融会贯通地每日实践着。
受上半年上海疫情波及,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GTM时间线几经调整,最终将上市日期延后到了2023年3月1日,对应的款式开发数量和上市传播预算也被腰斩。
韦霖把上午会议的最新结果同步给宋零诺,她以为宋零诺又会失望不高兴,但宋零诺在视频里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韦霖问:“你在想什么?”
宋零诺在想的事情很不合适。她非但没有经历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同程度阴影的上海疫情,更是在过去几个月中见识和学习到了能够唤起她内心深处热情的大量新事物。与这番经历所带来的愉悦和兴奋相比,远在上海办公室的老板们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决策,都不足以再让她沮丧。
宋零诺说:“我在想前几天我去帮忙的一个virtual runway,里面有一个产品是给糖尿病患者做的隐形胰岛素腰带。”
不同残障者的身体机能和对应需求的差别是巨大的,宋零诺每一天都在学习,每一天都在见识这边的设计师能够从多么细小的维度去考虑和工作。
五月下旬,宋零诺去参加一个accessibility workshop,在那里她第一次系统性地学习到什么是empathy map(同理心图),什么是inclusive design(包容性设计)。
包容工作的源头在于共情能力和习惯的养成,想要共情一位特殊障碍人士,并不只是“设身处地”四个字能简单概括的。它需要一步接一步地观察和思考:她身处什么样的直接环境,她看见别人在做什么、看见别人看见她是什么反应,她说了什么、没说出口的话很可能是什么,她做了什么、对别人的反应是什么反应,她听见别人直接对她说了什么、听见别人非间接地转述了什么,她在想什么、她感受到了什么――痛苦的,愉悦的,分别都是什么?没有这一系列的观察和思考,就无从谈真正的共情,更无从谈真正的包容。
六月上旬,宋零诺受前一个workshop的启发,又去听了另一个专门深入讲inclusive design的讲座。分享者是之前在HSL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位上肢瘫痪失能的女士,Natalie Robaire,宋零诺这次才知道她的本职工作是某家著名跨国软件企业的包容性设计主管。在讲座中,Natalie分享了她对“残疾”在现代社会中的重新诠释:残疾并不因个人的身体缺陷所致,残疾是因人与周围环境的互动失调而导致的;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设计都能做到包容无障碍,那么就不会再有人感到自己“残疾”。Natalie还主张,在现代社会中,设计师的重要性和医生一样,因为设计师有权力决定在设计时包容哪一群人、排斥哪一群人,设计师的工作将决定哪些人会成为“残疾”。
讲座结束后,宋零诺厚着脸皮去找Natalie,请问她是否能把讲座的课件分享给她,因为她非常想要和更多的人分享这些观点。Natalie说,我记得你,你是上次来HSL办公室参加工作坊的志愿者。宋零诺诚实地点头,说上次现场做的可触屏分趾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惜我没有学过设计,我也不是设计师。Natalie很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是设计师,因为每个人都会做出或大或小的能够影响她人的决定,包括你。
宋零诺被这些新奇的理念震撼到了。她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过世界,她身边也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角度和她讨论过世界。
六月下旬,宋零诺看到Natalie在ins上发了一个校园公开时装秀预告,是FX基金会的college club的常规募捐活动。宋零诺犹豫半天,没告诉任何人,自费买了便宜机票订了便宜酒店,用一个周末的时间飞去中部去看当地的大学生怎么在校园内为适应性时尚项目做公益募捐。等回到纽约后,宋零诺才去找Olivia,请教她为什么FX基金会要花这么多心思和精力做college club,学生毕竟不如企业和公众有钱。Olivia回答她,因为一切的改变和创新都需要年轻血液,我们要尽早改变next generation对“主流”的认知。
七月上旬,宋零诺继续她的学习之旅,去波士顿参加一场线下研讨会。研讨会的主题是社交媒体和大众广告的无障碍传播,这是无障碍设计“goes beyond product”的重要一环。
在这次研讨会上,宋零诺学到了什么是“inspirational porn”,一切通过夸大或浪漫化残疾人的成就来激发她人的营销和传播物料都属于此类。这些社交媒体上的图片和视频通常展示了残疾人如何克服障碍并取得成就的励志故事,而其目的通常是激励那些没有残疾的人――“看,连她/她们都能做到,你又有什么理由不行呢?”式的文案或隐喻十分常见。虽然这些图片或视频可能出于好意,但它们会忽视残疾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真实挑战和复杂情感,无意中将残疾人物化,将她们的价值降低为激励别人的工具,而不是完整的、有自己需求和愿望的人。又因社交媒体的特别属性,这些图片和视频往往会迅速传播,因为它们提供了简单且容易消化的快餐式积极内容,然而这会加剧大众对残疾人的刻板印象,误导公众对残疾人的理解,强调她们与非残疾人的不同之处,而不是她们的共同人性。
除此之外,这次研讨会也分享了制作无障碍友好的社交媒体传播物料的通用准则,从字体、字号、字色、emoji,到字间距和行间距、辅助文字描述添加、读屏软件测试、网站导航设计、文本易理解性……每一个细节都被囊括在内。
研讨会结束后,宋零诺照例厚着脸皮去请问主持人是否方便分享会议deck,对方立刻同意了,很快就把资料发到她的邮箱。每次都能得到帮助和响应是宋零诺印象最深的体验,一开始她只是单纯地认为是她遇到的人都很好,后来在她看到Natalie出现在多场不同的包容性设计主题的讲座时才意识到,投身于这个领域的人太不容易了,她们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抓住一切机会影响周围的人,不辞辛苦地承担教育主流公众的责任,如果能有人主动询问了解并且协助传播,对她们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七月下旬,宋零诺参加了HSL和渐冻症患者社群一起合办的线上活动。活动中有一位脖子以下部位皆无法活动的女孩,她谈起自己对时尚的热爱,从中学时染发到大学读设计,后来讲到自己患病的经历,她说: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独角兽,所以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了独角兽。
女孩的头顶没有角,嘴唇上涂抹着深紫色的唇膏,肩膀上盖着一条满印彩色蝴蝶的斗篷。
没出息的宋零诺看着视频画面,忍不住很想哭。
这些经历,宋零诺没有和任何朋友或同事分享。和她通着视频电话的韦霖不知道,忙着准备转去新岗位工作的刘辛辰不知道,每周都会关心她在纽约工作和生活状态的施谨不知道,已经开始带队打夏季常规赛的管宁不知道。
宋零诺知道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她。
结束和韦霖的工作视频,宋零诺看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五十二分。电脑邮箱里有新邮件。“无畏WUWEI”的pop-up store已经进入开业前的准备倒计时,它将于十二天后,也就是2022年8月10日正式向公众开放,在运营两周后彻底关店。
与去年九月第一批“无畏WUWEI”的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上市时不同,宋零诺这次毫无情绪波动,既不为此感到紧张无措,也不为店铺开业后的实际反响和业绩情况而感到焦虑担心。
她知道这种心理状态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
关掉邮件,宋零诺打开另一份文档。这份文档已经写了一百四十页,它像一篇论文,也像一本百科,里面图文并茂、扎实详细地罗列、解释、归纳并总结了宋零诺来纽约后学到的所有关于适应性时尚、包容性设计及无障碍理念的知识和案例。
宋零诺不知道这份文档写完后要给谁看。
她知道这并不是公司派她来纽约的主要工作任务,她知道自己在感兴趣的这条路上走得远且偏航,但她一点都不想停住脚步。
快凌晨四点时,宋零诺终于躺倒。手机上有管宁的微信留言,让她早晨起床后打给他,他有事和她说。
宋零诺没回他自己还没睡,她已经连续很多很多天都没让管宁知道她的真实作息了。宋零诺并不是为了避免他担心,她只是精力和时间有限,没有功夫和他解释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忙成这个样子。
闭眼前,宋零诺打开小红书。
近日来除了完成内容发布指标,她极大程度地降低了自己看后台的频率。原因无它,粉丝们总是操心她在纽约逛了哪些博物馆美术馆没有,观赏了哪些歌剧音乐剧话剧没有,吃了哪些了不起的餐厅没有,融入了时髦的纽约年轻人当地生活没有……宋零诺不能回复大家说,这些对她毫不重要,她对这些毫无兴趣,而真正对她重要的、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宋零诺不能发,因为发了就会被周苏说数据不好。
但是今夜的后台评论画风与往日皆不同。
困倦中的宋零诺扫了几眼,困意随之消失。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是Lino电竞俱乐部主教练管宁女朋友的事情会毫无征兆地曝光。整整一天,评论一小半是从管宁那边来参观她的Lino队粉、李微实管宁cp粉以及管宁的粉丝,一大半是纷纷表示不能理解她怎么找了个竞男当男朋友、纷纷恨铁不成钢的自家粉丝。
宋零诺扣下手机,闭上眼睛。
过了两分钟,她重新摸起手机,打开微信,告诉管宁自己还没睡。
论时间,这是战队的日常训练时间,但是管宁很快就打语音过来。宋零诺接起,先问他:“之前你不是和我说好了,不曝光恋情吗?”
那头,管宁不知道是在办公室还是在训练室外,背景音空旷沉寂,他的声音还是和宋零诺第一次听时一样,“不是我曝光的。”没人想让自己的女朋友被卷入任何血雨腥风当中,更遑论是脾气不好的管宁。
宋零诺不想在凌晨四点计较这事到底是谁曝光的,纠结这个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
管宁问:“你生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