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管宁应道。
这次不是电话,而是面对面,宋零诺说:“我是爱你的。”
管宁把汤喝完,沉默片刻,问:“你爱我什么?”她的学历比他高,赚钱的能力比他强,见过的世面比他大,还不肯公开承认是他的女朋友,但她偏偏要声称她是爱他的。宋零诺口中的事实,管宁无法说服自己。
问题直指内心,宋零诺如果回答,腑腔之内便再无秘密。她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有未竟的热爱。”
年轻男人虽然听不懂prioritize,但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深刻:“是未竟?还是热爱?”
宋零诺一时无法回答。
管宁说:“如果我将来得了冠军,热爱不再未竟,你还一样爱我吗?”他顿了一下,“宋零诺,你有真心希望我成功夺冠吗?”
宋零诺还是说不出话。
管宁不再多问,走去厨房洗碗。
清晨六点半,宋零诺从床上爬起来。短短半宿,她基本没怎么睡着。管宁的问题就像针一样扎着宋零诺的皮肉,叫她合不了眼。
外面天已经亮了。宋零诺伸手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回头看向床上,管宁背身熟睡着。
宋零诺的确没有想象过管宁真的夺冠的样子,她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他吗?可是如果管宁一直无法夺冠,她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他吗?二十多岁的管宁因为未竟的热爱能够被二十多岁的宋零诺爱上,那三十岁呢?四十岁五十岁呢?
二十五岁零三个月的宋零诺光脚站在男朋友的出租屋里。没有太长人生阅历的她只要用力地向前望一望她未来宽广未知的人生,就能意识到,“爱”其实是多么短的一种情绪。她要做的是忠于当下的情绪。
在清晨的曦光中,宋零诺再一次想到季夏曾经讲过的话。
每一年,她都比前一年更理解一分季夏的话。可是与此同时,她也生出了自己的念头,好像季夏的话并不全然准确。
宋零诺不禁思索,等她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她会对和她聊天的年轻女人说什么呢?她一定不会像季夏那样强调男人,她应该只会用一句更简单明了的话告诉对方:
你的人生没有终点。
第131章 . 不做选择,不留余地
管宁醒来时,宋零诺早就去公司上班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一低头,就看见右胳膊上有一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贴的创可贴。两人异国半年,宋零诺变化很大,唯一没变的就是她从他身上找乐子的方式。
凌晨睡觉前,宋零诺和管宁说了她还差多少多少钱才能和公司解约。现在太阳高升,管宁从枕头下捞出手机,查看自己的存款数字。女朋友要做的事业,管宁只听懂了一小部分,四舍五入地总结就是宋零诺想让所有时尚女装公司都愿意做7az喜欢穿的那种裤子。除了给钱,管宁帮不上宋零诺别的忙,但就算给钱,宋零诺也不是白拿他的,她要打借条,将来还要还他钱。管宁不禁自问,难道愿意借钱给宋零诺的人就他一个吗?和她别的朋友相比,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他对宋零诺的特殊性仅仅体现在她想要和他做爱,她喜欢和他讲自己的事情,以及宣称她爱他吗?这样的特殊性又能持续多久?
回到基地十一点半,管宁进食堂打饭,看见7az和李微实坐在一起。李微实主动叫他,管宁端着面碗走过去。
看见教练,7az闷头吃饭,把管宁当空气。小孩身上还穿着去年拍“无畏WUWEI”纪录片时品牌送的轮椅裤,膝盖处的两只口袋塞得满满当当。裤子穿洗太多次,布料已经显旧,品牌方今年给7az寄送过两次产品,但小孩不肯穿新裤子,她一直记着去年秋季赛时李微实说的话:总决赛的奖金池你看到了吗?如果能夺冠,你能分到多少奖金?够不够买裤子?
打不到冠军,7az宁可永远穿旧裤子。管宁看看小孩的裤子,又想到宋零诺要做的事情,如果宋零诺能够成功,那么7az就算没有冠军奖金,也能买得起各式各样适合她的裤子。
7az三五口吃完,把嘴一擦,连招呼也不打,摇着轮椅走了。
李微实说:“她知道她说了伤害你的话,但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向你道歉。”
管宁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他要的是小孩的一句道歉吗?他要的是全队的成绩。今年Lino折戟全球赛,除了上海疫情封控导致全员状态不佳的因素之外,还有7az作为队内的新任指挥位却屡屡发挥失常的原因。全球赛失利,尚可用7az还在转型阵痛期来解释;秋季赛再度失利,管宁不得不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7az用五个赛季的时间证明了她是一位联赛顶尖选手,但不是每一位顶尖选手都有成为强势指挥位的领导力潜质,尤其是考虑到7az的客观特殊情况,“绝对实力”并不是她能够让其他选手认可她指挥的唯一门槛。
邓标平就此找管宁和李微实商讨过几次。邓标平的意思很明确,为了让新上任的零诺体育总裁孟帆满意,大家的工作必须保证两点:一是坚决不动摇地打造7az成为俱乐部的明星选手,二是坚决不动摇地以全球总冠军为目标。管宁当场反对,说这两个目标互相冲突,没有成绩,谈什么明星不明星,若要成绩,那就谁行谁上,该轮换就轮换,7az的残障身份不是她在这家提倡“电子竞技的包容与多元”的俱乐部里的护身符。邓标平没理会他,扭头问李微实什么看法,李微实于是和邓标平谈起了用CBAM(Concerns-based Adoption Model,关注本位采用模式)作为本年度俱乐部各部门员工的工作结果考核衡量标准之一,以评估这家单位在推动“接纳与融合”的工作层面的实际实施效果,考核结果需要直接和每个员工的奖金挂钩。邓标平听是听不懂,但他再不懂也要支持李微实,说没问题,都听她的。
此事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管宁和李微实之间的工作矛盾。在管宁看来,李微实的心思和精力不放在怎么协助赛训克服选手转型过程中所遇到的心理难关,反而在用她那套不接地气的学者思维给全俱乐部的员工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难度。除此之外,管宁恋情曝光让李微实管宁的cp粉房子塌了一地,管宁几乎每天都能收到骂他的私信,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他放着一个高智商高学历高素养的李微实不要,非要找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成天卖人设的网红谈恋爱,还不被人家承认。虽然宋零诺从头到尾都没提,但管宁不问也知道从他这边摸过去的黑粉和部分cp粉对宋零诺造成了什么样的困扰。至于李微实有没有被骚扰,管宁毫不关心,因为他这段时间看到李微实就心烦,要不是李微实能偶尔教他一两个英文单词,管宁早就压不住脾气。
一把面条吸饱了汤汁,拥挤地窝在碗里头。李微实看向管宁放下的筷子,“你不吃?”
有些话,管宁一早就想说,但他忍到了现在,“7az目前的状况,你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李微实说:“她的教练是你,不是我。”
管宁说:“你的工作是和我合作,不是给我的工作增加难度和麻烦。”
李微实说:“既然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那么我不妨直说:只要这家俱乐部的环境和制度还需要7az付出时间和努力去适应,那么她就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核心指挥位。”
管宁说:“你有本事改变这家俱乐部,你有本事改变全联盟和赛事主办方吗?”
李微实说:“我最先看见什么,我就最先改变什么。”
管宁指责李微实的两只眼睛根本不看现实,“一个职业电竞选手的黄金巅峰期能有几年,能有几个赛季?7az不是你的实验品,这家俱乐部也不是你的实验品。”
李微实问:“你还想说什么?”
管宁直说:“这个基地里的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冠军,除了你。”
李微实把餐巾纸丢到餐盘里,“这是很严重的指控。”
“难道不是吗?”有些事,管宁去年的时候还没看明白,但今年他彻底搞懂了,“零诺集团的大老板收购这家俱乐部,目的并不是要给她的儿子买个玩具,而是要给你买个玩具。”刘峥冉六月底来视察,一个字的全球赛成绩都不提,只有毫无期望,才能毫不在意。
李微实不置可否,“你可以持有任何观点。至于这家俱乐部是不是我的玩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年你既然已经向资本低了头,那么今年你就算再不满意,也仍然要向资本继续低下头。”
两场训练赛之间,7az摘掉耳机,出来倒水喝。李微实站在训练室玻璃墙的另一侧,望着里面的年轻孩子们。7az来到她身边,“李老师。你周六来看比赛吗?”
本周常规赛收官,进不去季后赛的Lino要打完这场已无关紧要的表演赛,李微实的时间精力有限,没有必要去现场看这些不重要的比赛。她坦诚地回答:“我周六没有时间去看现场。”
7az“嗯”了一声,两只手抠抠摸摸轮椅的左右轮胎,半天不离开。
李微实清楚小孩的实时心理活动。和管宁吵完架后,7az最焦虑的就是教练会不会下她的首发,但她又死不承认自己后悔和教练吵架。李微实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湿纸巾,递给7az让她擦擦手,说:“你们教练最清楚你们每个人的综合竞技状态,你不用太担心。”
7az捏着湿纸巾,“我没有担心。”
李微实说:“嗯,好。”
周六中午,李微实开车前往季夏家。这是近两个月内她第四次造访这幢房子。头三次不算顺利,季夏除了和她打招呼和让她坐之外,并不多讲一句话。李微实把情况如实告知刘峥冉,刘峥冉问,她照常付你咨询费了吗?李微实说,Alicia出手阔绰,按我报价双倍付的。刘峥冉则说,你这钱赚起来倒是容易。于是李微实就继续来赚这份容易钱。
阿姨给李微实开门,然后不掩惊讶地看向李微实这趟带来的小女孩,“李老师,这是你的小孩吗?”
李微实给她介绍,“我女儿,李项尧。”
阿姨请二人进来,“季总在家的,陈总也在家的。你在楼下歇一歇,我去和季总讲你来了。”
阿姨上楼和季夏讲,李老师来了。季夏说知道了。李微实是刘峥冉推荐的人,按照刘峥冉的讲法,季夏既然不肯在外面见咨询师,也不肯去医院看医生,那么就和刘峥冉信任的人聊一聊。如果和李微实聊一聊就能让刘峥冉放心季夏的情况,季夏也懒得反抗。
站在楼梯口,季夏俯视楼下,看见李微实身边的小孩,不由皱眉。从来没人敢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带小孩来季夏家,更别说还是年龄这么小的人类幼崽。
阿姨帮忙照看李项尧,李微实则上楼到季夏书房。和前三次一样,季夏办公桌上摆着一排空酒瓶,这是与众不同的收藏装饰品。和前三次不一样,季夏难得开口讲了句不敷衍的话:“你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小孩?”
李微实拉开椅子,坐下,“我知道。但我请的保姆今天有事,我只能自己带她。你会介意吗?”
这句话难道不该在来之前问?季夏当然介意,但她不想为难一个要带着孩子工作的女人。室内空调开着,季夏把窗户打开,点着一根烟,“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在整个社会的眼中,她就已经是个’残疾人’了’。”
有关女性、母性和社会角色的讨论一向是复杂的。季夏极其轻描淡写地冒犯了这项复杂的社会议题,然而李微实无意否认既存的客观事实――在现有的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下,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可能会面临各种形式的限制和歧视,包括但不限于职业发展、社会地位和个人自由,就像残疾人在某些方面可能会受到不平等待遇一样。
李微实起身,从桌上拿起烟盒,取出一根,再问季夏借了个火。两人站在窗边,季夏的烟没怎么抽,李微实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问:“这是你不生孩子的原因吗?”
季夏说:“不。我对当母亲的人生没有兴趣。”
李微实问:“那么人生中的什么最能让你产生兴趣?”
对话至此,季夏看一眼李微实,“你的保姆没请假。你今天带女儿来,就为了撬开我的表达开关?”
李微实轻轻笑了,“Alicia,你愿意被我撬开吗?”
这句话难道不该在撬开之前问?季夏一步步熟悉李微实的做事方式,“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
李微实点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受的?”
季夏不答。
李微实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上海今年封控期间?”
不想回忆的经历,被不算熟悉的人如此简单揭开,季夏很不舒服地皱起眉。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的物资群,小区门外的铁皮墙,溜进后院的流浪猫,城市里野蛮生长的杂草,住在电话亭里的女人,手背龟裂的哭泣老人,仿佛永远望不见尽头微光的黑暗隧道……捏在手里的烟一路烧到尾,烫到她的指头,季夏右手一抖,烟灰扑簌簌落进烟灰缸。她说:“我不想讲这些。”
李微实问:“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
除了极度烦躁,季夏没有别的感受,“烦。”是李微实令她烦,还是她令自己烦,季夏没有结论。
李微实说:“我看见、也感受到了你的烦躁情绪正置你于在某一个临界点上,但你可能是为了顾及当下的情境,或是在某种程度上要考虑我的感受,而做出了克制。”
季夏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考虑你的感受?”
李微实说:“当然。”
“这怎么可以?”季夏重新点着一根烟,“你是专业人士,你不会希望你在工作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专业人士不会和你一起抽烟,也不会带女儿一起来。”李微实用她的行为刻意模糊了本该存在的边界,她像是一个并不在乎职业伦理的人,“讲到这里,我想先在这个部分给你松一松绑。我是为你提供服务的人,你也为这个服务支付了费用,所以当你有情绪或是不舒服的感受需要发泄时,它本身就是我服务的内容和需要去处理的工作。你刚才说‘烦’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和感受是你想要发疯,但‘想要发疯’的这种感受却不能在当下对我直白地发泄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你感到了冲突和困扰?”
季夏丢掉烟头,“我没有设想过你是一个可以接受如此负面情绪的对象。我并不知道对你发泄情绪是可以被允许的。”松绑两字只有讲起来容易,季夏是个世俗意义上讲体面的人,要让她直接对不熟的人发疯,很难。
李微实说:“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女性需要不断地被允许,直到确认她可以之后才去做;而男性需要不断地被拒绝,直到确认他不能之后才不去做’。在我服务过的人群中,男人普遍更擅长发疯。Alicia,你想要为平衡结构贡献一份力量吗?”
季夏很难得地笑了。她说:“你是个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女人,女人在工作和生存中已经要背负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了,我不希望让你的工作变得更困难。”
李微实说:“或许你可以换一个角度去想,假设你因为我的女性身份而克制了本应该表达的情绪,这看上去是对我的照顾,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你对我工作权利的一种否认和剥夺。我想,这个自由的空间我们应该为彼此去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