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丹提醒季夏:“你记得吃药,Alicia。”季夏的过敏性咳嗽持续了一个半月还没完全康复,这根本就是累的。
季夏“嗯”了一声,并没去拿药,只是坐在办公椅里按手机。
徐晓丹知道说了也白说。季夏一个人扛着这家公司和几十号员工的生存压力,咳嗽这点小毛病根本无法引起她的重视。
到了晚上,杨炼发来微信:“我决定了。你介绍我和Lulu认识吧。”
季夏毫不意外他的决定。她将杨炼的微信推给孙璐,只简单说了一句:“小朋友蛮乖的,我已经交代过了。”
孙璐很快地回复她,却只字不提杨炼,只讲:“昨天的提案你发一份电子档给我。我晚上和global刚好有个con-call,我给他们扫扫盲。”
从业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客户,季夏见得多了。刁钻的,难搞的,不尊重专业的,出尔反尔的,拖欠账款的,甚至神经质的,都不是季夏所厌恶的。她最厌恶的,是开口索贿的客户。
孙璐和其他开口索贿的客户不一样。她提出要求的方式富有技巧,既含蓄,又直白。她索要的不是现金回扣,不是贵重礼物,她索要的是男人和性。
从前季夏在IDIA工作,IDIA的生意规模和国际声誉能够有效规避和过滤大量这种客户,这种客户在面对IDIA时无法开口提出这种要求。但那是从前。现在的季夏,必须直面这些生意场中的灰影。她当然可以选择不做这种生意,不碰这种脏活,但她要拿什么养跟着她干的三十二个人?现在的季夏,没有拒绝这种脏活的资本。
年轻的时候,季夏眼里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那时她的老板是个英国人,她用英语和对方讲“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含义。她老板说:终有一天,你的眼睛里会容下沙粒,不仅如此,你还会将双手埋入沙土中,亲眼看着你的双手变得肮脏,因为,这是我们这一行不至于灭绝的根基。
季夏将手机扣在办公桌上。
她低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宋零诺无心工作,满脑子都是奶奶。
奶奶去年摔了一跤,大腿骨折,在医院做了手术,这才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又摔了一跤。宋东庆在一千公里之外跑长途,小姑一家折腾着将奶奶送进医院,医生说要再次手术,小姑打电话来问宋零诺手上还有没有多余的现钱。
宋零诺感到自己无比无能。她既不能愤怒地质问小姑,为什么有保姆有轮椅,奶奶还是会摔跤,到底是怎么照顾奶奶的?她也不能像不缺钱的人一样立刻转一笔手术费和住院费给小姑。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逐渐变得模模糊糊。
宋零诺抬手抹了抹眼睛。她真的是很没有用。
桌上电话响了。
宋零诺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电话。那头是刘辛辰,语气很轻松:“Hi,我打电话是要提醒你别忘了明天早上十点钟去顶楼做fitting。”
宋零诺听不懂:“什么?”
刘辛辰说:“拍摄呀,拍摄的fitting。”
宋零诺还是听不懂:“什么拍摄?”
刘辛辰在那头卡壳了。过了会儿,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拍摄的事情没人和你沟通过吗?梁梁也没和你说吗?三天后要拍‘无畏’的「女人是什么」系列,还是曾老师掌镜,你是梁梁钦点的模特。”
宋零诺说:“没人和我沟通过。我也没有兴趣参加任何拍摄。”
刘辛辰说:“应该是沟通失误。我以为梁梁会直接和你讲,她可能以为我会和你讲,真的抱歉。虽然现在再和你沟通很临时,但距离拍摄只有三天,所有的拍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如果你不肯拍,那就会有大量的已发生成本被浪费。”
宋零诺说:“我不拍。”
刘辛辰说:“好诺诺,就当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大餐,可以吗?”
宋零诺胸口又憋又胀,眼眶也又憋又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音量,右手死死地握住话筒,“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帮忙?这是你们的工作失误,难道你们自己不清楚吗?我没有义务为你们的失误兜底。这对我不公平。”
刘辛辰在那头沉默了。或许是没料到宋零诺会如此坚定地拒绝,或许是没料到一向有着高级冷漠感的宋零诺会发这么大的火。
大约四十分钟后,刘辛辰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那头是宋零诺,电话通了,对面却不吭气。
刘辛辰很直率:“你刚刚说的没有错,这件事情是我工作的失误,我不应该请你帮忙,我应该更职业地处理这件事,为我自己的失误负责。你还有什么事吗?”
宋零诺说的话却是刘辛辰没想到的:“请问这次拍摄,会给模特支付多少钱?”
刘辛辰很意外,她原以为宋零诺根本不在乎当模特的拍摄收入,不然上次也不会不要那九万六千元。
她没有直接回答宋零诺的问题,“这个项目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刚才把你的态度同步给了梁梁、曾老师和阑姐。曾老师认为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么不必勉强,他已经在请执行制片找模特经纪公司做casting了。虽然很突发,但我们会有解决方案。”
宋零诺又问:“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请问可以吗?”
刘辛辰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说:“那我需要去和曾老师沟通看看他是否愿意。”
电话一响,宋零诺立刻接起来。
刘辛辰说:“我问过曾老师了。很抱歉,他已经在casting其她模特了,而且他说,他不可能用一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模特。”
宋零诺咬了咬嘴唇,问:“请问你能把曾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吗?我可以去和他解释。”
挂了电话,刘辛辰将曾雾的微信推给宋零诺。
宋零诺盯着手机屏幕,再一次地感到自己无比无能。她为什么就不能控制好情绪,为什么那么不职业地对待刘辛辰,而且还因自己一时的情绪化而搞砸了这个可以赚钱的机会――虽然她内心深处丝毫不想赚这份钱。
她点击曾雾的微信,再点击添加好友,在验证信息里填入:“曾老师您好,我是宋零诺。”
十分钟过去,没有反应。
她再次重复发送:“曾老师您好,我是宋零诺。”
十分钟过去,仍然没有反应。
宋零诺想到刘辛辰的话,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在曾雾眼中会是什么样。他无视她的验证申请,再符合他的性格不过。
为了钱,宋零诺继续打字:
“曾老师您好,我是宋零诺。我很希望您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参加三天后的拍摄。”
“曾老师,我为我的情绪化和反复无常向您道歉。”
“曾老师,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我很喜欢‘无畏’的「女人是什么」系列,我很希望自己能够作为模特拍摄这个系列。”
……
然而不论宋零诺的验证申请写什么,都是石沉大海。
刘辛辰说:他不可能用一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模特。
宋零诺看着输入框,在彻底放弃之前,决定破罐子破摔讲出实话:
“我很缺钱。我想要的是钱。”
五秒后,曾雾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第17章 . 用我
曾雾通过宋零诺的好友申请,很快就收到对方发来的第一条微信:“曾老师您好。请问这次拍摄,会给模特支付多少钱?”
他还没同意用她,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上自己的身价了。
曾雾没回复文字,直接拨微信语音给宋零诺。
那头接得十分迅速:“曾老师,您好。”声音和语气倒很镇定,完全不像之前连续用十几条验证申请轰炸他的人。
曾雾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曾经对姜阑说过:‘如果您需要,我今后可以继续为’无畏’免费拍摄照片,提供更多的价值’。”
但他没讲,后来他从姜阑那里收回了model casting的决策权,姜阑对宋零诺也就不存在“需要”或“不需要”,宋零诺的承诺早已被作废。若非这次他被梁梁的创意所打动,他根本不会尊重梁梁对模特人选的坚持,也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对话。
那头沉默无声。
曾雾继续说:“这次拍摄‘无畏’的「女人是什么」系列,你想要这个机会,那么你的身份就是内部指定的模特,所以按照你曾经对姜阑的承诺,你不会得到一分钱的报酬。”
宋零诺无法原谅自己。她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忘记?家里的糟心事和忙到疯的工作都不是借口。自己就像一个出尽洋相的小丑,先是断然拒绝不想做的事,紧接着又为了钱去厚着脸皮求人把机会还给她,到最后才意识到这个机会根本没办法让她赚到钱。
她现在只有两个选项:感谢曾雾愿意给她机会,自己履行承诺,不收一分钱地完成这此拍摄;或者,放弃争取这次机会,再次出尔反尔,向曾雾诚挚地道歉,请他继续去casting其她模特,让自己坐实小丑的形象。
面对这两个选项,宋零诺几乎不需要犹豫。她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奶奶的情况等不起,如果这件事无法让她赚到钱,那么她宁可做一个小丑。做小丑不需要花钱,她有能力承担。
她正要开口,却听到曾雾讲:“如果这次你成功完成拍摄工作,那么从下一次开始,你将有机会参加正式的拍摄casting,同所有外部职业模特一起竞争机会。如果你的实力足以获得拍摄工作,那么我将建议制片按照市场价向你支付报酬――考虑到你目前的经验,每八小时三千元。”
宋零诺咽下原本要讲的话。
一次不收取报酬的拍摄,换取以后概率极低的赚钱机会,划算吗?
她问:“如果我这次不做模特,那么我还能被允许参加以后拍摄的casting吗?”
曾雾说:“不能。”
曾雾又说:“你考虑清楚,将你的最终选择告诉我。我给你半小时。”
任鸿坐在实木地板上,听曾雾讲完这通语音,笑着打抱不平:“你何必呢?”他今天来看曾雾办个展的场地选择,并且自告奋勇地要当策展人。
何必呢?
曾雾摇头,“如果不是因为她缺钱,我连现在这个机会都不可能给她。”一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和做出的行为给别人增添了多少麻烦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很缺钱,还值得被同情吗?
任鸿说:“她如果是为了钱才拍,那能好好拍吗?”
曾雾将场地平面图递给他,没回答。
像任鸿这样的人不可能理解,对其他一些人而言,钱能够催发出他们巨大的工作表现潜力。至于这个巨大到底有多大,那就要看宋零诺对钱的需求到底有多迫切。
任鸿不在意曾雾回答不回答,他抓着场地平面图看了会儿,又咧嘴笑:“还是你的名字能拿到好资源啊,疫情期间,这么大的地方居然能批下来?这馆要是让郝老太太看见,她肯定又要闹。”
一边说,他一边抬眼看曾雾。之前任鸿问过曾雾,要不要请郝翠雪帮他露个面、接受个采访什么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内办个展,如果有郝翠雪在圈子里为他背书,业内讲刻薄话的人会少很多。但是曾雾拒绝了。
曾雾一直认为自己“有辱师门”,他对外从来不讲自己是郝翠雪的学生,他没这个脸。
任鸿要策展,逼曾雾把他出道至今的作品梳理成集,带自己完整地过一遍。二十分钟过去,曾雾失了兴趣,要求暂停,起身取水。
这时候,微信进来新消息。
宋零诺:“曾老师,谢谢您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完成这次拍摄任务,绝不辜负您对我的一片好意。”
这种话术发过来,曾雾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宋零诺真心实意地发完微信,迅速调整情绪进入工作。
十分钟前,她去茶水间倒水,在那里碰见零售运营部门的张匀运。像三月初一样,张匀运又告诉宋零诺一个小道消息:今天早上大老板通知了整个管理层,公司必须进一步控制压缩人员成本,所有经理级别以上员工,从本月开始薪水只实发百分之八十,剩余百分之二十暂时冻结,逐月累计,到年底再一次性发放;所有总监、高级总监、部门副总裁级别员工,取消原定要在六月发放的上年度年终奖,本年度年终奖将视今年全年业绩达成率,到明年初再决定是否恢复;各部门的所有待招岗位,一概冻结,没有大老板的特批,不论该部门的职位缺失率有多高,都不能补人到岗。
张匀运的小道消息很靠谱,这次宋零诺没有怀疑。她有两个担忧:大老板这样降薪和减发年终奖,会不会让像梅森这样的员工心生不满、离开公司?她很喜欢梅森这个老板,不希望看到梅森离开。另外就是,现在大老板只针对中高层做成本调整,那是不是很快会轮到她和张匀运这样的小员工?
张匀运觉得宋零诺在某些方面真迟钝,大老板不就是仗着大环境糟糕、外面的好机会极少、员工很难在短期内跳槽,所以才能做出这种剥削员工的决定吗?这次只是降降薪、砍砍奖金,没有再来一轮裁员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降薪什么时候轮到底层员工,这种事情就算担心了,有用吗?民企么,老板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业绩不好,就要求员工和公司“同舟共济”,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业绩好了,照样要求员工和公司“荣辱与共”,更加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宋零诺不相信所有民企的老板都是这样。之前季夏的公司不就在正常招人吗?只是她不符合进入季夏公司的条件,不知道在Xvent工作的员工,是不是也被硬性要求和公司“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这一场短短十分钟的闲谈,让宋零诺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她必须要参加这次拍摄,她需要用此换取未来概率很低的赚钱机会,因为她必须要给自己做一个备用计划。
奶奶的年龄只会越来越长,宋零诺的抗风险能力就必须越来越强,她不能完全依赖目前这份无法让她拥有充足安全感的工作。
拍摄日是周五,宋零诺去和梅森请假。
梅森说:“虽然这也是公司内部的工作,但你是去支持平行部门,我不能同意你为了这件事而耽误本职工作。你有两个选择:请一天年假,或者提前将周五要做的工作全部完成。”
宋零诺舍不得请年假,她想将所有年假都省下来,留到年底回家看奶奶,多陪奶奶一段时间。她说:“我会在周四下班前将本周的工作全部完成,发给您确认。”
梅森有时候不懂宋零诺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苛刻。在这个行业,她没见过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么拼。
周四傍晚六点,宋零诺将汇报工作完成度的邮件准时发给梅森。看着邮件从“发件箱”跳到“已发送”,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疲意,于是任自己坐在位子上,放空了一会儿。
奶奶的情况小姑同步告诉了宋东庆,昨天宋东庆从外地打了一笔小钱过去――宋零诺没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钱――然后他让宋零诺先不要担心。宋零诺不想听宋东庆讲这种话,奶奶和她的感情,宋东庆从来都不懂,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懂不懂。宋零诺只能拼命完成工作,为周五的拍摄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