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里,宋零诺收到梁梁发来的一张微信图片。图片上的年轻女人既陌生,又熟悉。
这是她吗?
宋零诺回忆起不久前在影棚内发生的一切。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然衣衫完整地获得了一次高潮,它的余韵成就了这张照片。
这是一项高挑战的工作任务,而她终于成功地完成了。
第18章 . 道歉
当晚入睡,宋零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发生在十四岁那年夏天,宋零诺被奶奶接回农村老家过暑假。白天,宋零诺帮着大堂姐割地里的草,将草捆成比人还高的草垛,再一垛垛地从地里背到草场。她站在坡下抬头望,堂姐背着一垛草站在地里,就像长在地里的一棵树。火辣辣的太阳晒下来,堂姐一动不动地向远方看,远方不知道有谁在。夜里,宋零诺睡在一张比小姑家的单人床大多了的土炕上,她迷迷糊糊地滚到地上,一下就摔清醒了。土墙不隔音,后屋有人呻吟,她光着脚坐在地上,扒住墙缝向里看。堂姐麦色的臀部一晃一晃,压在一个男人的下体上。
宋零诺的喉咙发干,她产生了一种像被稻穗挠过浑身皮肤的麻痒感。
第二天再去地里干活,堂姐用满是粗茧的手给宋零诺绑头发。背着草的堂姐仍然像是长在地里的一棵树。这片土地太穷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也穷惯了。吃苦,耐劳,生存,繁衍,是这里永恒的人类主题。
在堂姐没注意的时候,宋零诺偷偷剪下一把还没成熟的稻穗,藏进衣兜里。穗苗半青半黄,摸上去有过水般的清凉感。到了夜里,宋零诺从枕头下摸出这把稻穗,闭上眼睛。
在梦里,宋零诺又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中,她捏着还没成熟的稻穗,扒着墙缝听后屋的声音。稻穗让她很快活,她睁开眼,透过夯土裂缝看见堂姐翻了个身,露出身下男人的样貌。男人的身体是曾雾的身体,男人的面孔是任鸿的面孔。
宋零诺被自己做的梦中梦活生生地惊醒了。
天已经大亮,她感到下体一片潮湿,下床去卫生间,内裤上一片猩红,月经来了。
午饭后,刘辛辰在微信上发来一堆照片。她嘱咐宋零诺:“这是昨天拍摄的BTS照片,你先保存好。”
宋零诺不耻下问:“BTS是什么?”品牌中心的人经常讲一些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懂的话,然后还意识不到别人会听不懂。
刘辛辰打字很快:“Behind the scene,幕后花絮。这些是昨天任老师在现场跟拍的幕后花絮照,我专门花钱买的服务。”
原来任鸿昨天出现在拍摄现场的原因是这个。
宋零诺一边保存图片,一边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要花这个钱?”这也是品牌中心工作的一部分吗?刘辛辰不是号称疫情之后的预算被砍了很多吗?这哪里像是真正缺钱的样子呢?
刘辛辰的文字语气一样能看出她的恨铁不成钢:“我这还不是为了孵化你?等这组广告片露出之后,你就可以在小红书上发你当时尚大片模特的‘经验’和‘攻略’,这些BTS照片都是素材。这种看上去特别fancy的内容最吃香了,再带上‘曾雾’和‘无畏WUWEI’的标签,我就不信弄不出来一篇爆款笔记。”
宋零诺无言以对。
过去整整一个月,她都在配合刘辛辰运营个人社交账号。从小红书到抖音到微博到微信视频号,从标题到内容到发布时间,各种各样的A/B测试做了不知道多少轮,但没有一条内容是成功的。时至今日,宋零诺的四个平台账号的总计粉丝量是228个。
宋零诺多次想要开口请刘辛辰放弃(放过)自己,但每每对上刘辛辰那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她就开不了这个口。
刘辛辰对她的信心和梁梁对她的信心一样,都是宋零诺想不明白的。
刘辛辰发来的BTS照片是精挑细选过的,一共十四张。因为是任鸿拍的,所以宋零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些照片。但很遗憾,她并不是任鸿的构图重心,任鸿的重心始终在曾雾和她两个人。
这是宋零诺第一次从第三人视角看见拍摄她的曾雾的模样。
纵使只是静态照片,她一样能够感受到男人的高要求、犀利与压迫感。这个男人能够仅凭自己的照片就唤起宋零诺对他的强烈抗拒。
十四张BTS照片,涵盖了七组造型,每组两张。
第八组造型的拍摄过程,现场没人能够目睹和记录,包括任鸿。
宋零诺想到昨晚离谱的梦中梦。
如果昨天掌镜的是任鸿,他会怎么拍摄“高潮是什么”?他会像曾雾一样允许她“用他”吗?这个念头一出现,宋零诺就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有病。
面对任鸿这么简单纯粹的人,连幻想一下那样的场面,宋零诺都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正在胡思乱想时,宋零诺的微信跳出一条新提示:“REN请求添加您为朋友”。对应的验证信息是:“我任鸿啊”。
宋零诺一惊,像做坏事被人发现似的,差点把手机掉地上。她稳住心态――对面又不可能知道她刚才在想什么――通过验证,修改备注,然后发:“任老师,您好。”
任鸿:“中午好啊,诺诺。”
这一句“诺诺”叫得太自然了,宋零诺看得耳根有点热。同样是摄影师,曾雾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她在他眼中就是个人形衣架、创作工具。
任鸿:“我找你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关于她的事情吗?她有什么事情是任鸿会关注的呢?
任鸿:“是有关雾子。他近期要办个展,我在做他的作品梳理,我看中了他昨天给你拍的一张照片,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授权,放进这次的展览中。”
宋零诺说不上失落,她也没什么资格失落。任鸿和她又不熟,他来找她,当然是为了他的好朋友曾雾,这逻辑很合理。
宋零诺半天没回复。
她内心深处很想问问:这样的授权会有报酬吗?但是对着任鸿,她问不出这句话来。她不愿意让任鸿认为她是一个唯钱是图的人――即使摄影对她的意义确实如此。
最终,宋零诺回复:“抱歉任老师,我不想授权。”
任鸿很不理解宋零诺的拒绝。他对坐在对面工作台前的曾雾说:“不愿意作为艺术类展览的展品?我不理解。”
曾雾对着电脑大屏幕,敷衍了一声:“嗯。”
任鸿眼里没有钱这码事,自然不能理解宋零诺为什么不愿意授权自己的照片作为艺术展品。要不是为了赚钱和生存,她会情愿接触这一行吗?
曾雾在专注忙他的事,任鸿很不乐意:“你就没点儿多余的反应吗?”
要他什么反应?曾雾被迫中断手上的工作,不得不开口:“你和她说可以有偿了吗?”
任鸿纳闷:“她压根没和我提钱啊。”
曾雾毫不意外。宋零诺喜欢任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在现场看向任鸿的目光太出卖自己的情绪了。她那种性格的女人,不想让任鸿知道她有多么看重钱,很合理。
曾雾说:“她喜欢你,所以她不和你提钱。”
任鸿说:“我知道她喜欢我啊。”这和提不提钱又有什么关系?她既然喜欢他,那怎么还二话不说地拒绝他?她对他的喜欢还不值这么一点儿钱?
曾雾终于将目光投向任鸿:“你知道?”
任鸿点头:“她昨天亲口和我说了啊。她喜欢我。”
曾雾从工作台上捞过手机,起身,走出去。
宋零诺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新的微信消息。
曾雾:“你授权照片,可以有偿。”
宋零诺很快回复:“请问可以获得多少报酬呢?”
对着这个男人,她这句话问得非常自然,毫无障碍。她在他眼中是什么形象,她完全不需要计较和在乎。
曾雾的手指划动屏幕,上拉和宋零诺的对话框。
五天前,她最后一条验证申请还在那里:我很缺钱。我想要的是钱。
曾雾又拉回到最下方。
十秒前,她问:请问可以获得多少报酬呢?
曾雾打字:你缺多少钱?
然后他停顿,没发送,转而按了五下回删键,重新打:“你认为自己的照片值多少钱?”
宋零诺:“我不知道。您觉得呢?”
她坦诚自己的无知,就像她坦诚对做模特毫无兴趣一样。她一贯以来的坦诚是一个巨大的优点。
曾雾回复无知的宋零诺:“五万人民币。”
这本是一组商业作品,曾雾问姜阑要授权时,姜阑作为品牌方答应得非常痛快,因为姜阑清楚曾雾用这些作品上他个展的公关价值将远远大于授权利益。然而无知的宋零诺在问他报酬的数额,而他居然还开了五万人民币的报价给她。
不止如此,无知的宋零诺竟然还继续问:“请问这是含税的价格吗?”
曾雾耐着性子回了个“是”。
对面又回了个“好”。
曾雾看了一会儿对话框,没再打字。昨天的拍摄,因他早上的误判和严厉训斥,宋零诺一整天只喝了三分之一杯橙汁。仅仅靠着那一点热量,她在疲劳水肿的情况下仍旧高度敬业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她的抗压表现比很多职业模特都要优秀,她甚至一直到结束都没为他的误会做出解释。
他应该对她说一句抱歉。
但是,他既然不需要她当初的那句谢谢,想必她也不需要他现在的这句抱歉。
如果可以,这笔五万块的报酬,就当作他对她的道歉。
宋零诺吞下两粒止痛片,躺回床上。
她没想到这次拍摄竟然还能为自己带来一笔额外收入,这算不算天道酬勤?想着,她抱着被子乐了会儿,然后发微信告诉宋东庆和小姑,奶奶的住院费和护理费她来出。这条消息发出去,她心头重担一下子卸去,不多时,她的眼角又变得湿乎乎的。
宋零诺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头。
她重新抓起手机,找到Cynthia的微信,联系对方,表达自己想要在双休日继续活动现场兼职的愿望。
她不能依赖一次性的意外收入,她需要尽自己所能地赚更多钱,成为奶奶的坚实后盾。
Cynthia拿着合同文件,走到季夏办公室门口,探头问:“Alicia,你现在有空吗?”
季夏半小时前刚吃了药,这会儿正在和副作用嗜睡做抗争。她勉力点头,“有。你进来讲。”
Cynthia进来,将合同放在季夏办公桌上。合同是季夏已经签过字的,法务一早盖了章,本来今天要寄回给孙璐的团队,但被Cynthia在最后一刻拦下了。她说:“关于和Lulu那边的合作,我这几天陆续得到了一些信息,我觉得必须要让你知道,然后再做决定。”
一周半前,孙璐和季夏谈妥合作,具体的意向书、框架合同等事宜两人各自交给团队去跟进。Cynthia这段时间一直跟对面的零售运营负责人Terry对接。Terry是孙璐很放心的下属,用她的话来讲:生意的事情,有我不清楚的,但没有Terry不清楚的。
季夏说:“讲最关键的。”
Cynthia说:“最关键的有两点:一是Lulu手上最大的品牌A的总部,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要求她在中国市场找本地数字化解决方案的agency;二是在我们上次去pitch之前,并没有其它agency去找她谈过类似的服务和方案。”
季夏的困意瞬间消了。她伸手去摸桌上的烟,“你的消息来源是?”
Cynthia说:“Terry同我讲的。”
季夏点烟,微微皱眉,“Terry能同你讲这些?”
Cynthia笑而不语。
季夏认得那种笑容,几秒后,她摇摇头,“你的本事大。看来我以后没什么东西能再教你了。”
Cynthia跟着季夏在IDIA干了八年,从客户经理一直到客户行业群高级总监。季夏当初同IDIA撕破脸,她是第一个跟着季夏走的人。听到季夏的话,Cynthia的嘴角更翘了:“可我这都是跟着你学的啊,Alicia。”
季夏不以为然地笑笑。
Cynthia看了眼桌上的合同,等着季夏给下一步的指示。
季夏一直捏着烟,一口没吸,这时候微微扬了扬下巴,“撕了吧。”然后她将烟摁灭,“重新起草一份,帮我约Lulu时间,我带着新合同和她聊聊。”
第19章 . 欺骗的代价
去见孙璐前,季夏叫Cynthia把知道的所有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她。Cynthia就把听来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虽然相信Cynthia的业务素养,但中间有几个点,季夏要做二次信息确认:“Lulu手上的三个牌子体量都不大,品牌A去年在中国市场的业绩只有两亿人民币,他们总部会在两个月前就主动叫Lulu看中国本地的数字化解决方案agency?”虽然疫情会让那些傲慢、封闭、保守的人们做出思想上的转变,但这个转变会有这么快吗?
Cynthia说:“MQ是品牌A的直接竞品,MQ在中国内地的十二家直营门店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做数字化运营的试水了。”
MQ是零诺时尚在去年第二季度成功完成收购的某个英国奢侈品牌。在伦敦/上海双总部制度的运营下,这个品牌在中国市场快速发力,在保持品牌基因和调性的全球一致性的基础上,该品牌从商品策略到传播手段到渠道布局,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实现了全链路的本地化。
Terry告诉Cynthia:你知道我们总部最怕什么吗?China Speed. 这是唯一能让欧洲人甘拜下风的。
有“中国速度”的加持,MQ本财季在中国区竟然没有出现业绩下滑,品牌A的总部叫孙璐以MQ为对标,尽快解锁疫情后生意同比增长的新密码。正在疫情爆发扩散的水深火热中的欧洲人,寄希望于疫情已逐渐得到稳步控制的中国市场来补足品牌全球生意额的缺口。
逻辑很通顺。季夏又问:“既然两个月前就在看agency,怎么会没有别人去和Lulu谈合作?她们集团的采购部是干什么吃的?”
Cynthia笑,这事背后可就太精彩了。
孙璐就职的P集团旗下一共十二个品牌,每个品牌不仅要和该品牌的其它国家地区市场比业绩抢资源,还要在中国区集团内和其它品牌比业绩抢资源,纵横交错,斗争频频。P集团的非贸采购部门虽然同时服务十二个品牌,但是资源总有先后主次之分,孙璐手上三个品牌的业绩体量加起来也就四亿人民币都不到,采购那边的供应商资源在短期之内怎么可能轮得到她?孙璐早年做零售管理出身,自己没有数字化供应商资源,集团中国区的非贸采购压她的需求优先级,她也不急着主动出去找外部资源,就坐等着这事烂到底,然后可以一杆子捅到品牌A的总部那里去,叫总部的人在集团总部层面投诉中国区的非贸采购老大,让他直接下台滚蛋。而后者并不清楚,品牌A的现任全球总裁是P集团某董事会成员的某一个情夫的son-in-law。
Terry讲完这个故事,感叹说:你以为我们Lulu之所以能在集团干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