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雾略作思考。
五万，加九千二百除以二，等于五万四千六百元。
年轻女人很聪明，她的智商并不需要别人扶贫帮困。不论通过什么方式，宋零诺总归是得知了真相：曾雾无需为她的商业拍摄肖像权再额外付费，曾雾在那晚吃饭的时候提前拆单将点的那瓶酒买了。
强烈的自卑与自尊，让宋零诺只肯接受价值交换，绝不接受旁人平白无故的怜悯。当初姜阑愿意付费购买她的肖像权，是因她能为品牌提供对应价值，所以她不必对他道谢；现在的五万四千六百元，则被她认为是他平白无故的怜悯。
曾雾看着她的三条微信，再一次看到了当年的他自己。
如同那天在摄影棚，他在触摸到她身体的时候才知道，她并不是在三天之内又胖了，她是因为太累了而导致的水肿。为了不错失任何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她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而任何阻挡她赚钱的困难都会被一一克服，这一切都太像、太像当年的他了。
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她，更是十一年前的他自己。那个时候的他，是离艺术最近的他。
曾雾没再多回忆当年的自己。过去的早已过去，已做出的选择不可能再回改。
他重新读了一遍宋零诺发的文字，想象一番她打这些字时的情绪和语气。昨晚还在叫他曾雾，今晚就连名字都不叫。这不带称谓的两句话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被欺骗后要同他划清界线的冷漠感。
生气了吗。
要问她吗。
曾雾在内心自嘲：宋零诺向往和被吸引的是像任鸿身上那样的纯粹艺术感。那天在摄影棚的冷光大灯下，在他捧住她的脸时，她强烈抗拒地将他一把推开，那一幕仍然鲜明地留存于他的记忆中。
曾雾最终没多说也没多问，直接点击收款。
为了规避宋零诺今后可能会变得更加生气的风险，曾雾没叫石雨继续走这份合同。他告知石雨：“这事先缓缓。”
石雨：“你总算恢复正常了。那这个不正常的价格要降下来吗？今天有好几个买家都来咨询过。”
曾雾：“不降。有人要买你就抬价。”
石雨：“你自己不买了，还不让别人买？还抬价？就不让我赚到钱？我收回刚才的话。曾雾你绝对有大病。”影像收藏在现阶段尚处于艺术市场的最底端，他给自己的作品开出这个价格是有多自大，她说曾雾有大病都算是客气话。
宋零诺每隔一分钟看一眼微信，一直在等曾雾的回复。
编辑文字消息时，她纠结了很久。写“曾老师”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写“曾雾”又好像显得她高高在上，哪有要还款的人用这种语气呢？她最终选择略去称谓，直接讲正事。
曾雾：“[转账]已被接受”
收到这条微信，宋零诺有一点开心，又有一点忐忑。她希望曾雾别问她为什么要还钱，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告诉他的准备。
等了五分钟，男人没再发任何消息。
宋零诺的心里感到了踏实。与他进行钱与钱的互动，比其它任何文字或语言互动都更让她自在轻松。她用手指划拉屏幕，反复看转账收付款记录，忽然刘辛辰的消息跳进来。
刘辛辰：“[链接]来自 Beto 的微博”
刘辛辰：“诺宝，我有预感你很快就会有热度了！我太快乐了！”
之前brief公关公司撰写这次广告大片的公关稿时，刘辛辰曾经请示过姜阑，能否将宋零诺的名字也一并加进去，以便起到更好的传播效果。当时姜阑否决了她这个想法。刘辛辰不解，询问原因。姜阑说，这样的过度曝光对宋零诺而言并非一件好事，网络和舆论的力量足以成就一个年轻人，也足以毁掉一个年轻人。
刘辛辰没得到老板在这件事上的支持，却仍然背负着孵化内部达人的工作指标，她的压力很大。
Beto的这条微博，在刘辛辰眼中简直是一条曲线救国的明路。
宋零诺一头雾水地点开链接。
是一个她不认识的时尚博主写的“无畏WUWEI”全新品牌广告大片深入分析。
宋零诺一行行地往下读。在读前百分之七十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这位博主丰富的行业知识以及独到的审美眼光，尤其是他夸曾雾的那两段，写得简直是太有水平了。但越往后读，她就越觉得离谱。
等到全部读完，宋零诺只觉脑袋直发昏――被气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网信办要从这个月开始全面进行“清朗”活动，因为社交媒体上的这些谣言实在太离谱了。为了制造话题和流量，这些人怎么什么都敢胡乱编排？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她的照片被放在单厅独立展出很难理解吗？她本人都不配被曾雾邀请去看展，难道她的照片就配被归属在曾雾的个展主题下吗？曾雾同意展出这幅作品有很大的因素是为了让目前的金主甲方满意，因为赚钱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这人都想不到吗？
至于art label加她的名字，这是策展人任鸿的行为，和曾雾本人又有什么关系？还号召网友们细品她和曾雾名字的上下位置？按姓氏首字母来排序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人都想不明白吗？
宋零诺几乎能想象出曾雾看到这篇文章后会有的反应：先是皱眉，然后冷笑，最后不屑。
她一点都不想被曾雾认为她是一个趁机蹭他热度的人，更别说是用这种离谱的方式蹭他的热度。她不希望曾雾会因此而划清和她的界线。
看着刘辛辰说的话，宋零诺越想越气。
她飞快地打开小红书，找到中午发的那篇笔记。还好，仍然很糊，只有八十三个赞和四条评论。
趁它还没被进一步发酵，宋零诺当机立断地删除了这篇笔记。
她要杜绝一切会被曾雾误会的可能性。
Ken很八卦：“Beto写的最后那几段是真是假啊？”
刘辛辰：“你职业一点行吗？不该八卦的少问。”
Ken：“我这要提前安排人准备应对媒体来询的答复啊。”
刘辛辰：“少来这一套，真要有媒体去问你们的话你就转给我。”
Beto写的是真是假，刘辛辰又不是当事人，她无法百分百确定。不过想到之前姜阑笃定地要宋零诺去搞定曾雾配合CMI的调研测试，刘辛辰认为至少应该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真实性。可那又如何？刘辛辰对宋零诺的私生活毫无兴趣，这个圈子里各种各样的八卦她见得听得都多了去了，现在刘辛辰眼里只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目标。
Ken：“Ivy姐姐有什么指示？”
刘辛辰：“你说呢？”
Ken会意，按刘辛辰的意思那必须是要借势炒一波，围绕宋零诺本人进一步制造话题和热度，给宋零诺的几个社交媒体账号引流增粉。Ken这就去找最擅长干这事的奔明。
六分钟后。
Ken：“哎？怎么回事？你们的小朋友把她今天中午发的内容都删了。”
刘辛辰：“？”
她迅速去宋零诺的小红书看了一眼，确实没了。其它几个平台账号还没发相关内容，只有宋零诺的微博账号因为梁梁的大肆宣传而增加了不到一千个粉丝。
刘辛辰直接从二十楼冲到六楼找宋零诺。
加班时间，战略与数字化中心还有其他同事在，刘辛辰直接把宋零诺拉到同层小会议室。两人都还没吃晚饭，饿着肚子就要吵架。
刘辛辰先行质问：“你什么情况？为什么删了笔记不和我说？”
宋零诺说：“我不要蹭曾雾的热度。”
刘辛辰怒了：“你以为清高有用吗？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宋零诺和曾雾私底下是什么关系还以为别人不清楚吗，她非在关键时刻摆这种姿态是要给谁看？
宋零诺也生气：“我不是清高。我就是不要蹭他的热度。”她要是清高，她当初就不会为了赚钱去接那些她不喜欢的工作。
刘辛辰说：“宋零诺，这是你之前承诺过的工作项目，你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宋零诺说：“我现在反悔了不可以吗？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本职工作，这也不在我的工作合同中。”真是好笑，十几分钟前还叫她诺宝，现在就变成宋零诺了。品牌中心的人都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势利眼。
刘辛辰的脑门很疼。宋零诺轴起来的时候令人无语，这又是在抽什么风？简直就像上回拍摄fitting前的那次一样。刘辛辰义正言辞：“你不知道你自己这种情绪化的做事方式会让和你合作的同事有多难受吗？”
宋零诺说：“可是这是我的个人账号，我没有权利吗？”
刘辛辰说：“你个人账号创建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达到工作目的而不是为了满足个人分享欲。你现在是在闹什么脾气？我在就事论事，你在干什么？你老板没有教过你在工作中不要take things personal吗？你能职业一点吗？”
宋零诺十分恼火，刘辛辰又不是梅森，虽然比她大三四岁，但凭什么用这种语气教训她？刘辛辰除了会装模作样地学姜阑讲话，还会什么别的吗？但宋零诺欠缺相关吵架经验，在这个时候敌不过刘辛辰。
刘辛辰见她不吭气了，也缓和了语气：“你冷静一下，重新发布一篇笔记，好吗？”
宋零诺拒不改口：“我不要蹭曾雾的热度。”之前答应刘辛辰发这篇笔记的时候，她根本想不到那张照片以及曾雾与她的关系会被那个离谱的时尚博主解读成什么样。
好一个骨气。如果不是这事和刘辛辰的工作成绩息息相关，她简直要为宋零诺的骨气鼓掌了。
刘辛辰说：“你不蹭他的热度也行，你要权利是吧，好，我给你。你自己运营你的账号，从下周开始每天都自产内容，一天都不能少，内容必须得符合对时尚行业感兴趣的受众的阅读喜好。”按照宋零诺之前对运营账号的态度，刘辛辰非常确定她绝对不要做这件事。
没想到宋零诺答应得很痛快：“好的。”只要不蹭曾雾的热度，让她怎么弄账号都行。
刘辛辰一计落空，只能又说：“宋零诺，这可是你第二次承诺我，如果你再出尔反尔，你下半年的三百六十度测评问卷只要发到我这里，我作为你的跨部门peer一定会给你打低分。你现在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答应我。”
居然还威胁她？宋零诺真的气死了，“我想好了。如果你没有其它事情的话，我要继续回去工作了。”
这话讲完，两人不欢而散。
周五和双休日过得很快。周一快下班的时候，刘辛辰总算在小红书上看到宋零诺正儿八经发布的第一篇纯自创的笔记。
标题很吸人眼球：亲历 | 在全球知名奢侈品集团总部工作是什么样的？
封面图是一张特别fancy的顶楼showroom照片。
刘辛辰心想，她之前可真是太低估宋零诺的fashion sense了，原来这姑娘还能有这本事，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点开笔记，刘辛辰快速扫视几行，血压直接飙升。
她以为宋零诺会发自己每天的OOTD，毕竟宋零诺被梁梁赠送了整整一长排挂通的样衣样裙，或者至少是一些看上去“光鲜亮丽”“精致有型”“高大上”的内容，结果宋零诺发的是什么玩意儿？
介绍食堂的早中晚饭，并且做了一篇如何花最少的钱在公司食堂解决一日营养三餐的独家攻略，强调虽然每栋写字楼的员工餐厅不同，但她的这份攻略具有很高的普适性，适合有志于进入赚得少且开销大的时尚行业但又囊中羞涩的职场新人。整篇笔记的tone调接地气得不能再接地气，完全和平台上大部分的“炫耀型”内容反着来。
刘辛辰一口气憋在胸口。她决定多忍两天，看看宋零诺后面会发什么。
周二，宋零诺沿用同一个标题，写了自己一天的工作，读报告，做调研，写报告，加班做PPT，以及奢侈品公司对PPT格式和美观程度的非比寻常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三，宋零诺沿用同一个标题，写了自己做奢侈品行业消费者洞察相关工作的十条小诀窍。
周四，宋零诺沿用同一个标题，写了自己对上周和某平行部门同事争吵失败的一次小小复盘，内容隐去了敏感信息，但她的自我复盘和后续职场吵架能力提升计划写得条理清晰、逻辑满分。
到这，刘辛辰忍无可忍。
她本想发微信怒斥宋零诺夹带私货，但她手指一划，看到宋零诺周一那篇食堂笔记的数据：点赞七百八十九，收藏六百七十七，评论四百九十一。 ？
平台内容的推荐算法是有什么大病？
到了晚上，刘辛辰又去看宋零诺的小红书，发现食堂笔记的数据在短短一个白天之内又翻了一倍。
其它几篇笔记的数据也随之上涨，但整体表现平平，只有周四当日这篇争吵复盘的笔记收获了不少评论。
刘辛辰点击评论区，高赞评论是：很涨知识！还想看另一位当事人的视角和复盘！ ？
这个世界是有什么大病？
第31章 . 高情商
Ken：“高赞说得挺好，我觉得你俩完全可以组个团直接出道。”他这周也在天天追踪宋零诺的账号运营数据。
刘辛辰不知道他这是在幸灾乐祸还是阴阳怪气，或是两者都有。要让她和宋零诺组团出道？天塌下来都不可能。
Ken：“你负责高逼格，她负责接地气，多么完美。宋零诺的角度切得很好，利用信息差，向广大好奇奢侈品行业运作的年轻人提供第一视角的工作体验，比fashion styling和fashion lifestyle类的内容更有竞争力和模仿壁垒。除了小红书之外，B站也可以开一个账号，我分人手和资源帮你们做视频。”
刘辛辰：“高逼格？我的外在形象是高逼格？”
Ken：“我说了一大堆你的关注点就是这个？”
刘辛辰：“你这边做视频的标准报价发我一份。我没多余预算，你们要是贵的话我就立刻找别家。”
Ken：“哈哈哈好的。”
没一会儿他就把报价发来了，显然是早有准备。现在各行都缺业绩，像NNOD这样的精品公关公司也在尝试新的业务模式探索。
Ken讲的不无道理，宋零诺既然死活不肯蹭曾雾的热度，也死活不肯往高级冷漠时髦精的路线靠拢，那么她现在的内容方向是一条值得继续走下去的路。
为了达成工作目标，刘辛辰逼迫自己想象了一下和宋零诺“组团出道”的画面。平心而论，宋零诺绝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好被拿捏，可一旦犯起轴来就无论如何都驯服不了，她在过去五个月中两次情绪化的诱因都是拍摄和曾雾。
刘辛辰有点怀疑之前认定的八卦真实性。这个男人就像是宋零诺的雷区。
周五早上七点半，宋零诺抵达公司处理工作。九点整要开“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跨部门周会，她早早地来做所有准备工作。
有人给她发微信。
是刘辛辰。
吵架一周，两人都没搭理对方。宋零诺原本计划在今天下班之后约刘辛辰谈一谈，没想到刘辛辰先找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