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裙,她缓缓地走出寝殿,踏上了宽敞的马车。马车慢慢启动,烟云纱帘随风轻轻飘动。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正是陇雀。他换了一身劲装,正随行在马车边上,步履有些蹒跚身体微微前倾,满脸苍白,握紧了腰间的配剑。
隔着车帘,女声缓缓传出:“受了伤就在家里好好休养,出来干什么?”
陇雀愣了愣,过了半响,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同他说话。他轻轻抬头,面带讽刺。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说,臣作为贴身侍卫,自该随时伴驾,若是失职,便要罚鞭子。”
陇雀话音刚落,无双的眼前忽然浮现起往日记忆。
那是一个阴雨天,青宫蜿蜒的回廊里,陇雀浑身是血,一根铁链如附骨之疽,死死地缠在他的脖子,铁链的另一边,握在姬虞手里。姬虞走得很快,陇雀一瘸一拐的,跟得很是狼狈,然而稍稍一慢,便会被那锁链勒住脖子,喘不上气来。
记忆是第一人称的视角,无双无法看到姬虞的脸,却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得意而戏谑:“父皇既然把你给了孤,你就是孤身边一只哈巴狗,狗要忠心,时时侍奉,不然,就活该挨打。”
他倒是说的客气了。
那片刻的画面消散,无双忽然微微叹了口气。她轻轻地撩起车窗的帷幔,转头对阿昭低声道了几句。阿昭立刻行动,走到陇雀身旁:“陇侍卫,殿下,让您上马车。”
陇雀闻言,目光有些狐疑地看向马车中的人影。
他刚入府的那两个月,姬虞曾经也对他客气过,可即使是那时,她也从未准他登上过自己的马车。
他皱了皱眉,握着剑柄的手迟疑了片刻。
“怎么,不进来,是还想挨鞭子吗?”车帘另一边,女子声音清脆。
陇雀看了眼自己手臂处露出的绷带,又看了看车窗里的身影,沉默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玛瑙碗里用了新鲜的玫瑰熏香,陇雀刚刚一进车厢,无双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和着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点点的薄荷香。
方才寝殿里,他身上的血气太重,无双没闻到这斯清浅的气味,如今嗅到,细眉微拢。
三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样。
她敛下思绪,陇雀却毫不迟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想来也是姬虞的规矩。
无双看着脚边玄色的身影,只觉得陇雀比起陆慎和秦不疑,倒还要倒霉许多。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托起陇雀的下巴,仔细地观察着这张熟悉的脸。
陇雀看向她,却第一次没在这张明艳的脸上看见半分恶意与戾气,反而十分平和,甚至于,他似乎还在她眼里看见了一丝怜悯。
陇雀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他垂下眸子,声音略显沙哑,“殿下有何吩咐?”
“坐上来。”无双轻声道。
陇雀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却没动。
“我应该没有抽你的耳朵吧,聋了吗,坐上来。”女子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往常,只要姬虞一开口,陇雀大抵能想得到这女魔头又想做什么,可现在,他却又些摸不准。
女子缓缓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而后扯着他,让他坐在了自己身侧。
陇雀拧眉看她,不知道姬虞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无双缓缓地叹了口气,张扬的脸上划过一丝极为罕见的柔情,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算我欠你的,罢了,罢了,不忍心杀,只能供着。”
说着,她轻轻地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道:“今日之后改个规矩,受了伤就歇着。”
陇雀微微挑眉,眼神中透过一丝戒备,无双却侧过了身子,望向窗外。她一只手撑着头,食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敲着,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
阳光落在她身上,那张脂粉精致的脸上似乎第一次,没了阴郁之色。陇雀将一切看在眼里,再没说话。
马车行至承德宫前,轻轻颤动后终于停稳。
还不等无双起身,陇雀先一步站了起来,走下马车,却再次下跪,整个人缩成一团,跪在了马车之下。
阿然为无双撩开车帘,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一切见怪不怪。
陇雀入青宫没两个月就惹怒了姬虞,从此以后,姬虞在外再没用过马凳,而是将陇雀作为自己的垫脚凳。
无双微微垂眉,瞧见眼前一幕,玄色的身影跪爬在她脚下,那双手,却是死死攥紧。
姬虞的确是在深宫之中长大的,折辱人花活是一套接着一套。
无双轻轻提起裙摆,轻巧的越过陇雀,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陇雀感觉一道阴影掠过,紧接着眼前出现一双明黄色的绣鞋。不等他反应,就感觉有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刚刚受过伤,陇雀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眼冒金星险些要跌倒,然而还是那只手,牢牢地将他扶稳。
耳畔传来女子轻浅的声音:“再改一条规矩,从今往后,不许给人当马凳。”
说着,她缓缓放开了手,朝着宫里走去。
陇雀扶着车辕,正欲跟上,前面的人却忽然回了头。
“你,”她声音淡淡。
陇雀被她今日的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些狐疑不决地抬头看她。
无双逆光而站,陇雀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却听她道:“去马车上坐着,孤没回来,不许下来。”
陇雀眨了眨眼,似乎是没听懂他的话。
无双偏头看着他,陇雀那张漂亮的脸上,今日第一次露出嘲讽意外的表情。她似乎是被取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淡漠:“不想挨鞭子就赶快回去,不要让孤说第二次。”
陇雀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臣……遵命。”
望着侍卫一瘸一拐回车上的模样,无双回头,朝着承德殿而去。
在承德殿的书房中,宣武帝坐于檀香木制的书桌前,批阅奏章。
当他察觉到有人轻步走进,他抬起头,原本严肃的脸上在看清来者时,溢出了几分难掩的慈爱。
“玄奴来了。”他的声音中夹杂了些许亲昵。玄奴,是姬虞的乳名。
无双朝他行礼:“玄奴给阿爷请安,阿爷万福。”
姬虞长年窝在青宫那四方天地里,若非必要,一般不会进宫,她好像打骨子里不太喜欢皇宫这地方。
看得出来,她今日主动进宫,宣武帝很开心。
然而,在一切看似和谐的气氛中,无双突然向前跪去,宣武帝的眉头不禁轻皱,“玄奴,为何这般?”
无双低下了头,声音中带着几分懊悔:“阿爷,往日里玄奴年少无知,多次让阿爷、阿娘担忧。作为皇太女,我不但没有辅佐阿爷,反而让阿爷为我操碎了心。”
听了她的话,宣武帝似乎有些吃惊,但反应过来之后,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喜悦。他看着面前自己唯一的女儿,眼眶微红,点点头说:“玄奴懂事了,这是最好的。”
无双仍旧未抬起头,继续说:“阿爷,突厥的使臣下月前来朝贺,玄奴请阿爷将接待使臣的事情交给玄奴,为阿爷尽一份绵薄之力。”
此番突厥派来的使臣名唤耶律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通过这次的朝贺,博得了宣武帝的好感,就此留在了京都。而后便开始私下里勾结朝中大臣,在京都搅风搅雨。
无双有意揽下这次接待之职,一是为了防备耶律罕,二则是为了自己出现在朝堂铺路。
姬虞随然是皇太女,却并不管前朝之事,空有宠爱,不揽实权。
她若真的想要顺利地从宣武帝手中继任大统,当务之急,便是要在朝中获取话语权。
无双微微抬头看向宣武帝,心知只要自己开了这个口,宣武帝不可能不答应。
承德殿内,香烟袅袅,万里江山屏风前,宣武帝只是思考了片刻,便点了头。
“既然玄奴有这个心,那这件事阿爷就交给玄奴去办。”
无双唇角扬起一丝笑意,俯身对着宣武帝又行了一个大礼:“玄奴谢过阿爷。”
此时,天边朝阳将落,落日余晖透过雕花木窗落进屋里。将整个书房笼罩在一片金红之中。宣武帝看了一眼窗外,笑道道:“天色已晚,玄奴不妨留下,与阿爷一同进晚膳。”
无双自然不会推脱,宣武帝特地吩咐御厨做了几道家常小菜,父女二人在桌前对坐,宣武帝三杯浊酒下肚,聊了许多往日的家常,罢辽,才就使团的事情对无双嘱咐了两句。
宫灯之下,父女对坐,言笑晏晏,气氛十分和谐。
饭罢,天色已全然黑下,整个皇宫的灯火通明,照亮了每个角落。宫门即将落锁之际,宣武帝才放她离开。
无双披上披风,离开承德殿,夜色中,她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月色皎洁,夜风习习,无双踏着宫殿的青石台阶回到马车上。
马车的银制的镶边在月光下泛着清润的光泽。阿然为无双掀开车帘,无双回到马车,却发现里头一丝动静也无。
下一刻,阿梅点燃了车内的烛火,金色的火焰跳动,逐渐将车厢内的一切照亮。那暖黄的光影投在车厢的每一处,也映照出陇雀那颓然倒在车榻上的身影。
他的眉心紧锁,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急促。往日桀骜无处可寻,模样很是可怜。
阿梅看了无双一眼,等着她的指示。
无双伸出手去,摸向陇雀的额头,只是轻轻一触,她便感受到陇雀额头灼热如火,像是沙漠正午的烈日。
无双的指尖泛着凉意,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那丝凉爽,无意识的蹭了蹭她的手掌。
无双猛然缩手,回头看向阿梅道:“回府,把徐太医给孤叫来。”
第50章
马车颠簸着穿过长长的石板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落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车厢内, 陇雀身体不停地颤抖,呼吸急促而浅薄。
无双坐在他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搂住云雀的手却攥紧了他的肩袖, 马车在坑洼中颠簸,陇雀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偏移, 无双迅速伸手将他扶稳。
不多时,马车终于进入青宫, 车停稳, 无双迅速推开车门, 搀扶着陇雀回到了寝殿。
当马车缓缓驶入青宫, 阿梅立刻打开车门, 无双扶着陇雀步入寝殿。
寝殿之内,赵太医已经焦急地等候。他见到无双,连忙躬身行礼。
“发高热, 给他看看。”无双简单地吩咐, 将陇雀轻放在她的床榻上。
赵太医迅速上前为陇雀检查伤口, 他将陇雀身上带血的纱布缓缓拆下,而后拿起医箱里的一个小瓶, 倒出一些液体,轻轻地涂在伤口上。
每次接触,陇雀的身体都会轻微地颤抖一下。
“殿下, 陇雀大人伤口感染了。”赵太医语气沉重,“需要每两时辰更换一次药膏。若能挺过今夜, 便无恙了。”说完,他将一瓶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
无双站在一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陇雀。听了赵太医的话,她从桌子上拾起那只药瓶,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
随后,她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赵太医眼神流转,时而看向陇雀,时而又盯着无双,疑惑重重。
她要亲自照顾陇雀?
但无双并未给他解答的机会,她将药瓶置于寝榻旁的小几,伸手触了触陇雀仍然炽热的额头,对阿梅说道:“去打盆冰水过来。”
阿梅连忙答应,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装满冰块的铜盆走入屋中,而阿然紧随其后,手里持着一块细软的干巾。
无双轻轻将干巾浸在冰水中。这时,阿梅轻声提议:“殿下,这种小事交给奴婢来吧。”
无双看了一眼阿梅,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陇雀。
许是烧得有些难受,他低着声音发出几声低喃梦呓。
无双听清楚了,他在唤“阿娘”。
她自顾自地将帕子搭在了陇雀的额头上,然后轻声命令:“你们退下,孤自会照料。”
阿然和阿梅带着惊疑未定的赵太医离开了寝殿。此时,夜色已深,寝殿内,无双熄灭了绝大多数的烛火,只留下床前两张,忽明忽灭地照出陇雀安静的睡颜。
许是换了药的缘故,他情况好像好些了,呼吸逐渐平稳。
无双在床边坐下来,遵着徐太医的叮嘱,每两个时辰就帮他换一次药。他身上新伤旧伤,各种伤口交错,像是一只只蜈蚣盘旋在他的光润的皮肤上,看着有些骇人。
昨夜的新伤此时还没有结痂,鲜血混着绿色的药膏变成了酱色,皮肉翻开的模样更显狰狞。
无双不由放轻了手,轻柔而缓和地将药涂抹在他身上,而后又取来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了熟睡的男人身上。
折腾完,她有些腰酸背痛,不由起身走向窗边,望向窗外夜色深邃。雨渐停,乌云随着夜风消退,明月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将清晖洒在青宫的画栋飞檐之上。
陇雀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