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邪,我问你家公子呢。”
息邪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棠梨大病初愈,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风吹便要倒下。
息邪也记得当时他随公子闯进房间里,看到她脸色苍白,唇边沾血的模样。
他忽然就不忍心瞒她。
息邪垂下眼睛:“公子……公子在隔壁。”
棠梨忽然觉得奇怪。
她记得前一世裴时清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率兵出征了。
她拧紧眉头,“我去找他。”
“棠姑娘!”息邪焦急喊她。
棠梨回头看去。
息邪有些尴尬:“公子……不会见你的。”
少女定定看他一眼:“见不见,我去找了再说。”
眼看着她脚步虚浮走出门,息邪慌了,他方才到底为何要一时嘴快!
公子都交代了不见棠姑娘,要让她好好休息的……
阿苍亦步亦趋跟在棠梨身后出了屋。
棠梨看他一眼:“阿苍,不用跟着我。”
阿苍摇头。
棠梨凝视他片刻,开口道:“阿苍,谢谢你,天神这一次……也护佑了我。”
透过鎏金面具,那双蜜色的眼瞳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
棠梨话音一转:“但是一定有很多人向他祷告,天神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护佑我们。”
“在瘟疫彻底结束前,那个不许再跟染了疫病的人接触,好吗?”
阿苍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棠梨对他微微一笑:“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你不许跟来。”
阿苍立刻浑身露出戒备,似乎马上要提步跟她一起走。
棠梨看了他一眼。
他又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脚步,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犬。
棠梨只身一人推开房门,看到坐在窗边那人的时候,不由愣了愣。
他的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白色的袖子如同堆叠的雪。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雾气氤氲,将他的背影也勾勒得隐隐绰绰。
棠梨手指紧紧抓着门,声音不禁带上几分小心翼翼:“裴先生。”
裴时清慢条斯里放下手中的玉碗,回过头来。
他同样以白帕覆面,只露出一双清寒的眼,朝她望过来。
雾气散开。
那个冗长的梦境似乎在这一刻忽然破裂开来。
一些模糊的记忆如同水下礁石,在潮落之后慢慢浮出水面。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裴时清率先开了口:“醒了为何不歇着?”
他的声音有些哑。
棠梨径直走上去,一把抓过裴时清的胳膊。
裴时清毫不设防,胳膊竟被她抓了起来,又被她掀开了衣袖。
果然,雪一样苍白的手肘上有着不规则的红疹。
棠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似乎在质问:“裴先生为何会在这里?”
裴时清沉默片刻,开口道:“我领皇命率兵出征,中途染了疫病,途径扶梨,听闻你也在此,故而歇在此处,好互相照应。”
“骗人,裴大人要攻打北狄,怎么会南下路过扶梨?”
裴时清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戳穿他,他索性避开这个话题:“你昏迷两日,身子尚且虚弱,回榻上歇着去吧。”
棠梨却不依不饶:“裴先生,我昏迷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
裴时清眼睫微微一颤,却继续面无表情:“是你的那个护卫一直守着你,想必是听错了。”
“人都敢杀,却不敢活。”棠梨盯着他,重复道。
“我听到你对我说这句话了。”棠梨又说。
裴时清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无奈,他掀起眼帘来看她:“朝廷刚刚将治疗瘟疫的药方配制出来,正命人派往各个州府,我的确徇了私,让你提前用了药方。”
他坦坦荡荡道:“至于我为何在此处……你我也算有师生之谊,听闻你染疫,趁此机会来探望你不可以么?”
这回换棠梨露出无奈:“裴先生既然已经领了皇命,即日便要率兵攻打北狄,又怎可忽然离开上京,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染疫?”
裴时清忽然轻笑一声,那双覆了寒霜的眼眸定定看向棠梨:“若不是我带着药方刚好赶到,你已一命呜呼。”
“你一时善心大发,便没顾虑过自己,没顾虑过你的亲人?”
棠梨听他说这话,便知裴时清已经明白了她为何染疫。
她也坦坦荡荡回望他:“他是书院的学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好一个不能见死不救,下次你若还是如此刚愎自用,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棠梨忽然从他这句话中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染了疫病的原因,今日的裴大人好像火气尤重?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再计较裴时清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染了疫病,已经没用了。
两个病人,也实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棠梨软下语气起来:“好好好,我的大罗神仙就是裴先生啊,一而再,再而三救我于水火,渡我于困厄。”
她指了指桌上的玉碗:“所以这位大罗神仙喝了药,能不能卧床休息去?”
她记得前一世,医圣的药方十分有用,许多染上疫病的人如若在初期便服下了药,症状会减轻许多。
看来裴时清也如此。
她原本担心裴时清也会像她一样经历那些痛苦,但目前看来,比她想象得好太多。
至少裴时清应该不会因为染了疫病而没办法去攻打北狄。
她松了一口气。
裴时清却似乎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他淡淡道:“我染疫并不是因为你。”
“你自己算一算时间便知。”
棠梨其实也明白,身上开始出现红疹,至少也是染上疫病三四天之后的事情。
但她和裴时清分明是两天前才见的面。
心中那点不安和愧疚也因为这句话散去不少。
棠梨点点头:“先生一片苦心,学生晓得的。”
她伸手做出扶的动作:“裴先生,不要坐在窗边吹冷风了,还是快些上榻歇息吧。”
裴时清避开她的手,“你不必管我,回去养病。”
棠梨心中不安,故而才拖着病躯来找裴时清,一番交谈下来也乏得厉害。
她嗯了一声,“裴先生好好歇息,我也回去了。”
直到少女轻轻合上房门,裴时清才收回视线。
清寒的眼眸中,却寸寸结成冰。
在榻边守她许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都叫不醒。
一句“再不醒就要错过春闱了”,却叫她立马清醒了过来。
还真是担心她那未婚夫的前程。
不过好歹也算有几分良心,还知道醒来之后问问他的情况。
裴时清压抑住万千思绪,阖上疲惫的双眼。
也不枉他……以身试药了。
第37章 师徒
◎谁跟你是师徒◎
棠梨这一次算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毕竟大病一场, 她身子受损,卧床休养了好几日。
所幸药方十分有用,连着喝了几日, 不适渐渐消失。
加上姑姑每天都送来各种滋补之物,棠梨的气色慢慢养了回来。
在这期间,药方被快马加鞭送至各个州府。
这场席卷整个大庆的瘟疫,终于在春日渐浓的时候, 被拦下了脚步。
棠梨拎着食盒敲响了裴时清的门。
片刻后,门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进。”
棠梨推开门, 见裴时清倚在床榻上看书,白玉般的脖颈上有结痂的痕迹。
倒像是有顽童以画笔涂抹,玷污了高高在上的琉璃像。
棠梨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裴先生, 姑姑炖了骨汤送过来。”
裴时清这才放下书卷, 走到梨花木圆桌旁坐下。
棠梨掀开食盒, 将汤蛊端出来放到他面前,动作自然。
在她要为他布筷的时候, 裴时清扫了她一眼:“我自己来。”
棠梨只当他喜洁,不愿别人触碰他的餐具, 默默垂手立到一旁。
裴时清淡淡道:“你是我的侍女不成?坐下。”
棠梨狐疑看他一眼, 拖出凳子来坐下。
近日棠梨总觉得裴时清哪里怪怪的,似乎……变得有些爱发脾气?
或许是因为病了吧。
生病的人, 不要与他计较那么多。
姑姑知道染了疫病的人嘴里没味, 汤里特意多放了盐, 棠梨怕他觉得咸, 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将水杯推到裴时清面前那一瞬, 对方撩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
棠梨忽然就有些恼,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水在浅杯里摇晃,惊得四处逃窜,有几滴甚至溅到裴时清下巴上。
棠梨指尖微颤,旋即梗着脖子看着他,眼神不退不让:“我没把自己当你的侍女!我唤你一声先生,尊师重道有何不可?”
裴时清手中仍握着汤匙,他慢条斯理将汤匙中的汤咽下。
青年生得极好,唇鼻眉眼都无可挑剔,尤其从侧面看来,似是上好的丹青手一气呵成勾勒而出。
随着他吞咽的动作,精致的喉结也微微滚动,好似棠梨曾经描摹过的山峦起伏。
棠梨忽然就有些心虚,但她只是眼神闪躲了一瞬,又继续理直气壮看着他。
他稍稍卷了袖子,将汤匙放下,回过头来好整以暇看着她。
“既唤我老师,你这态度又是该对老师的么。”
棠梨气势一下子矮了下来,她嘟囔道:“又不是真的老师……”
话音未落,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裴时清掌心干燥而滚烫,将她细弱的手腕笼起来的时候,激得她起了一身细细的鸡皮疙瘩。
棠梨下意识挣扎了下,没能挣开。
那双黢黑的眼定定看着她,将她的手缓缓拉向自己。
棠梨的后背一点点绷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直到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沾着一点湿。
少女蓦然瞪大眼。
她的指尖泛着微粉,被大掌握住。
裴时清牵引着她的手指,缓缓拭过他沾了水的下巴。
细密的痒意从指尖攀附而上,很快让整条臂膀都变得酥麻不堪。
棠梨一颤,犟着挣脱了他的手。
她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将指尖沾染的水渍悄悄揉到裙摆中。
裴时清察觉了她的动作,哑着嗓子道:“既然不需尊师重道,为师便也无需纵容徒儿顽劣。”
他一口一句师徒,倒叫棠梨耳尖烧得通红。
棠梨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子:“谁跟你是师徒。”
她丢下他,脚步匆忙跑出房去。
裴时清盯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笑了下,积郁已久的心绪忽然便舒畅开来。
若真以师徒相称,他这徒儿,的确太不听话了些。
便只说她身边那个异族少年,哪家闺秀会把一个异族人留在身边当护卫?
虽然他也明白……棠梨并非常人,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她。
不过想起那少年看她的目光……
裴时清垂下眼眸,握在杯沿边的手指微微收紧,旋即又放开。
罢了,他也没权力对她指手画脚。
要操心的人……是从上京千里迢迢赶来的陆辰远。
陆辰远是昨日赶到棠家,但被棠山长拦了下来,不让他来见棠梨。
裴时清听闻暗卫禀报此事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是该赞陆辰远对棠梨情深意重,还是说一句蠢。
春闱在即,他竟在这节骨眼上跑到扶梨县……
裴时清摇了摇头,心口又开始有些发堵。
他微微蹙眉,看来病邪入体之时,的确容易心绪波动。
因着时间紧迫,只修养了几日,裴时清便向棠梨辞别。
棠梨也打算回见青书院,两张马车停在客栈门口,马儿打着响鼻,两行人道别。
春日里还有些寒意,棠梨大病初愈,披了一件带毛边的披风,瘦了一圈的小脸裹在毛茸茸里,像只小动物似的。
因着前几日裴时清的举动,棠梨还有些不自在,拥着披风对裴时清小声说:“裴先生,一路顺风。”
她得知前一世的结果,知道他会凯旋归来,再次声名鹊起,平步青云,所以并不担心。
但这话落到裴时清耳中,便有些敷衍的意味了。
他缓缓笑了下,看着棠梨,“歇好之后,再去上京。”
旁边的阿苍猛然抬起头:“你要去哪里?”
棠梨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过几天我带阿苍换地方呆一段时间,好吗?”
阿苍捕捉到她话中的重点,瞬间收敛了满身尖锐。
她要带他走,那就行。
阿苍也不问她要带他去哪里,只点点头。
裴时清眼角微跳。
棠梨扭过头来看向他:“我需要帮手,所以会带秋月和阿苍一起前去,裴先生应当不会不允吧。”
她又加了一句:“走的时候他们吃住的钱款我也都会一并付清。”
此前棠梨一直说要去上京,这一次棠梨在他临行前终于正式提起此事。
裴时清答应将自己的一处闲置宅院租赁给她居住一段时日,还会给她配上几个丫鬟小厮。
裴时清看她如此公私分明的模样,心中有些不悦。
偏偏他也摆出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可。”
棠梨脸上露出笑,语气也乖顺许多:“谢谢裴先生,裴先生早些回来,我在上京为你接风洗尘。”
他看她一眼,最后只淡淡道:“好,早些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棠梨面上浮现疑惑。
然而车轮缓缓滚动,裴时清人已离去。
棠梨一直目送着马车远去,才对阿苍和赵庆说:“我们回去吧。”
客栈还要仔细晾上几日才能住人,棠梨担心节外生枝,索性没告诉棠溪白和青骊他们今日便要回书院。
青骊一如既往炖了汤,正打算去客栈送吃食,忽然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到了门口。
当车帘背后露出熟悉的脸来时,青骊眼角霎时间滚出一行浊泪。
棠梨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姑姑!!”
三人都是焚香沐浴过之后,穿着崭新的衣裳才回到书院,棠梨身上已不见病气,但脸颊仍然消瘦了一大圈。
这几日那位裴大人的人看管得严,青骊他们没办法到客栈里探望棠梨,隔了几日再见棠梨,竟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