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笃定,引来张红玉和鸿哥儿一齐望过来,晴秋解释道:“是档位簿册上写过的。”
因为要学识字,也因为之前没有书,所以晴秋一有时机,就逮着账册“背书”,自然也记得深刻而全了。
张红玉笑了笑,开了下头那只箱子,里面果然有两匹百兽并花卉纹样的金锦。
“那草金缎子呢”鸿哥儿又问道。
晴秋懵了一下,她从账册中没见过什么“草金缎子”啊……
“你别唬人,”张红玉笑道:“那是南边来的织金锦,都在你们柜上放着呢。”
鸿哥儿长长“喔”了一声,拍了拍额头:“嗳呀,那我可能是记错了。”
……
这么多缎子,鸿哥儿自然不可能一个人搬走,很快叫来几个长随小厮,合力抬上推车。
而今天,张红玉似乎有意让晴秋独自处理内库房的事,所以直等到人都快走没了,还掖着手没动弹。
这可是不行的,要出大事的,晴秋忙叫住了鸿哥儿,在账簿上“开除”一栏里写了事由,数目,拿给他看。
她很少正经写字,这还是头一回下笔给外人看,心里涌上来一股很难描述的羞涩、胆怯之情,很想一把夺回去,或者恐怕听见他说什么鬼画符之类奚落人的话。
幸而,鸿哥儿只是默默看了两眼,就接过笔签了押,说:“会子钱最迟一个旬日交上。”
晴秋忙看着张红玉,红玉点了点头。
她这才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拿着账册给张红玉看。
张红玉摸了摸晴秋的头――她并不常有这等亲昵人的表现,晴秋心里明白,这是赞赏。
第31章 剪春幡
自打过了腊八, 日子就过得飞快。
外头,穆家在城里开的几家杂货铺子、布行、医馆、商行等都在紧张地忙着赶在年前出货,酒楼饭庄等也夜夜不打烊,送走一批又一批去往天南地北的行商客旅;鸿哥儿还趁机遵循父亲穆三爷的指示, 采买了许多雄猪油、冰片、麝香、大蒜等物, 已备不日若有战事, 可以卖给连州府。
府里, 更忙得花样百出。老话儿讲腊月节多, 正月福多, 自打吃了腊八粥后,几乎隔两日就有个名目, 要祭灶王爷, 要扫尘,还要备年下各府走动的礼。
所谓年关年关, 作为管家姨奶奶的张姨娘自然还要理出这一年的账目,总结收支, 去老太太跟前表白一回,然后包出全家人的红封例钱,趁着吃年夜饭的时候赏下去才算完。总之, 事情拉拉杂杂一大堆, 无法细表。
……
靖历崇元十六年腊月二十五,连州, 大晴的太阳天。
因昨儿才扫了尘,今日正是“糊窗户”的日子, 吃了早饭, 丫鬟们便你一个我一个,拿剪刀的, 裁油纸的,搁炉子上煮浆糊的,嘁嘁喳喳地糊起了窗户。
晴秋个儿矮,糊窗户倒用不上她,不过她手脚麻利,又善笼火,因此裁纸熬浆糊,也跟着忙了个不亦乐乎。
外头如斯热闹,暖房里却静悄悄,张姨娘歪在榻上看账本,红玉陪着容姐儿剪春幡,她人小还握不住剪子,几乎是赖在红玉怀里,撕纸玩儿。
“干脆年后再走罢,不不不,过了三月三再走,那时候雪都化了,草长莺飞,一路景致还好。”张姨娘忽儿说道。
张红玉笑道:“那不如过了九月九再走,省得到时候还要登高望远,心里揣个念想。”
两人一说完,都静默了,谁都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要走,而且是得赶快走。
唯有容姐儿,鼓着脸问:“谁要走”
张姨娘看了一眼张红玉,红玉便埋在容姐儿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容姐儿听完,扭股糖似的不依:“姨姨不肘!”
张红玉抱着容姐儿,一时心里窝窝地疼,说道:“我这一走,别人倒还罢了,唯有放不下容姐儿,也正经该给姐儿找个贴身侍女,一床吃一床睡,早早地熟络起来,规矩也学起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满府聪慧伶俐的少见,能一心一意服侍主子的,更少了。我原先想着把红昭调过来,不过我听着她和绿袖平日里闲说话,大约是要等过了年限就回家里去,她们爹娘置办了一间铺面,预备叫她们家当少东家。既有如此美事,我也没法儿不成全,总不能把好好的女孩儿拘在宅门里。”
张书染当初来到连州时意外投宿在一户农人家里,见其家徒四壁,三餐不继,一对双生女儿养得面黄肌瘦,心下不忍。那主人家也看出她有钱,便苦求她收留自己两个女儿,于是便有了红昭绿袖――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张红玉也想起了这茬,却没提,只道:“姨奶奶看我那个徒弟怎么样”
“我瞧你不仅是放不下容姐儿一个,还放不下她罢。”张姨娘笑笑。
张红玉也没避讳,直言道:“她就很不错,我带了这么些时日,发觉她身上有两样好处,一个心细如发,一个事有始终。前两日曲嬷嬷来和我说医馆正预备做屠苏酒,问家里要备上多少,我回了个数,这阵子又是祭灶又是扫尘,早丢到脑后,后来想起来一问,那丫头已经把酒收好,签牌也都收回来了。”
燕双飞院子不大,丫鬟也就这几个,虽有一等二等之分,其实平常里走动相处,人人都看得见的,因此张姨娘对晴秋也很有印象,道:“就是上回,她一直巴巴的追着你问焕春的事儿”
说起这个,红玉也有话说:“可不是,临了焕春离府,她还送去二两银子,虽然人是傻了点,但难能可贵是有情有义。”
“是了,”张姨娘也是从丫鬟堆里挣扎出来的,当下感慨道:“勤快。伶俐。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好处,可是唯有这颗心,才是千金难求,难得一见的好处。有这颗心,什么饭都吃得,什么本事也都能学得。”
“是啊……”张红玉怅然颔首,心里却道,还要看这颗心打的是什么主意,否则,为什么一样出身,命运却如此不同呢
不过时过境迁,在想这些也无意,且还显得蠢,张红玉接过容姐儿手中的剪子,将这些愁绪一一剪断。
……
窗屉糊好后,晴秋又跟着丫鬟们剪起了春幡,这是预备过年时挂在房檐下头的,有驱凶求吉之意。
晴秋小时候家里穷,立春时娘亲舍不得买红布,都是买一刀红纸来剪春幡,后来进府,到了下人房,这等精巧差事又轮不着,因此手艺生疏得很。
腊梅却是剪春幡的个中好手,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剪出d字不到头的长长春幡。
晴秋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腊梅脸上很有得色,越发炫技起来,一口气剪出来个极其繁复的鹤鹿同春!
“你试试,你剪个‘福’字!”
……
傍晚时,穆府上下焕彩一新,新糊了窗屉,房檐、树上都挂着喜庆的春幡,往来仆从们也都提前穿上过年的新衣。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吩咐各处都点上灯,如今大年下的,家里顶事的两个老爷都在外头,一家子孤儿寡母,士气不能落下。
晴秋提了食盒出来,进了腊月厨房上就有各色锅子吃,连丫鬟们也供给很足,羊肉菘菜,羊肉萝匐,肥鸡腊鸭子,顿顿不重样,可美了。
回来时碰上张红玉,晴秋停住脚,恭敬地叫了一声红玉姐姐。
张红玉站在台阶上,忽儿走下来,来到她跟前,说道:“晴秋,我怎么感觉你长高了一点”
“是 鼻缜镎龃笱劬Γ一脸不自信,“我……我好久没长个儿了。”
“多吃肉,就会长高个子,”张红玉笑道,又说:“对了晴秋,明儿一早你把铺盖搬到我屋里来。”
“咦”晴秋不解,“那,那师傅您呢”
“我自然也在,”张红玉道:“我和姨奶奶商量过了,该给容姐儿寻摸个贴身侍女,满院子只有你年纪合适,就把你给了容姐儿。你可要好好当差,别辜负了我的一番教导。”
晴秋响亮地应了个是,心里却惘惘的,到主子跟前伺候她肯定是开心的,再也不用当丫鬟的丫鬟,这是升发了呢!又有点懵登,那师傅怎么办呢她伺候容姐儿了,不论怎么说,都无法继续当张红玉的徒弟了。
她心思都在脸上,张红玉刚要拍拍她肩膀,想到拍小孩子肩膀长不高,收了手,道:“别想那么多,今晚好好睡一觉,打明儿起,日子就不那么舒坦了。”
“…G!”
*
晴秋躺炕上烙饼一宿,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来到西厢房窗下等着。
当初她来燕双飞时,心情比眼下还要忐忑煎熬,看着早起的侍女们有序忙碌,她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她们那样如鱼得水,可如今几个月过去,她早已熟稔掌握了那套活计,也觉得稀松平常了。
这次应该也不会太难的,不过是伺候人,端茶递水,容姐儿一个奶娃娃,总比当初的夏嬷嬷好伺候罢
……
咿呀一声,厢房门开了,梳妆齐整的张红玉推门,见晴秋早等在阶下,而且睫毛上结了一溜儿冰碴,点了点头,看来候着的时候不晚。
“进来罢。”
晴秋跟着张红玉进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进西厢房,没有想象中女子香闺的奢靡富丽,相比于张姨娘神仙洞似的暖房,容姐儿的闺房显得有些过于淳朴敦厚了。
想来姨奶奶似乎是有意培养容姐儿另一种脾性。
张红玉开门见山道:“姐儿每日晨起,头一件事不是换衣裳,是要打发她喝水,水要温温的,不能冷也不能烫,水也不能喝太多,否则等会子吃不下饭食。”
“喝了水,先不要急着洗脸擦牙,先打发她小解――这个她自己已经学会了,你抱她下地就好,夜香桶±下枳踊嶙约禾岢鋈ィ这个你知道的。”
晴秋忙点头,这会子容姐儿已经醒了,张红玉便上前,熟练地捏捏她身上各处,小声道:“每日晨起也要摸摸她的手,腋下,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得了伤风。”
容姐儿赖唧唧爬起来,偎在张红玉怀里喝了半盏温水,然后不用说,自己一咕噜下地,解决自己的事去了。
很快,老妈子也进了来,抬了夜香桶出去,张红玉顺势推开了一扇窗户缝。
张红玉的动作晴秋每一个都不敢落下,努力记着。
只听她又道:“伺候小主子就是这样,拉拉杂杂什么事都要顾到。你家里有弟妹】稍带过”
晴秋点了点头,她有个弟弟,不过她弟弟可没人这么伺候过,她要帮着父亲压车,也几乎没怎么照看过弟弟,因此又摇了摇头。
“没事儿,从头学一样的,剩下的也简单,洗脸擦牙,梳头发,换衣裳,眼下姐儿还小,要到姨奶奶屋里吃饭,再大些,就该侍女打发她自己吃。至于吃什么,怎么吃,这里的规矩说到夜里也说不完,这几日你都跟着我,我慢慢说给你听。”
说着,让晴秋打发容姐儿穿衣裳。
晴秋笑了笑,来到容姐儿跟前,先福了一福,口里道:“奴婢伺候姐儿穿衣,咱们先换了里衣罢”
容姐儿点了点头,两只胳膊伸得溜直,看着很乖。
晴秋心道这不也很好打发。忙拿了一旁干净的里衣预备给她换上,却见容姐儿咯咯笑了两声,转眼就跑到八仙桌旁边,她个子矮,一溜儿就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瞪着眼睛看晴秋。
晴秋咬了咬牙,心里默念这是小姐,是主子,忙不迭又挂上笑模样,拎起衣裳,追在她身后,一叠声央求着。
张红玉抱臂上观,几番对晴秋递来的求救眼神视若不见,等容姐儿终于累了,跌坐在地上,才叫晴秋按着,乖乖换了衣裳。
换好了衣裳,张红玉道:“话我出去和你说,先带姐儿去姨奶奶那儿。”
……
容姐儿去姨奶奶跟前吃饭,张红玉才把晴秋叫出来,郑重其事道:“把你调给容姐儿,不单是让你给她当老妈子,她年纪还小,心性贪玩,你还要时刻规训,教导着她。像今天早晨这样,母鸡撵小鸡似的,就很不像样。”
晴秋闻言,低了低头。
张红玉心道,也不能着急,便道:“也罢了,这个中尺寸,你自己日后多看着我,多忖度。”
晴秋忙颔首,应是。
张红玉也笑道:“咱们家的侍女都是要教导的,你不知道,世上有那等富贵人家,只知道买奴买婢,却不知道教导,什么脏心烂肺的都往屋里放,殊不知侍女的品格也能影响主人,所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学假神’,就说的是这话。做贴身侍女的门道,你得自己领悟。燕双飞里全是年轻侍女,皆因姨奶奶不喜爱嬷嬷老妈子,所以房中从不用此等人,你们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要拿出些老嬷嬷的款儿来,不要太纵着小主子。”[注①]
这还是晴秋头一次听说世上还有“不要太纵容主子”这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和“侍女的品格能也影响主人”这种话,不禁心里怦怦跳――原来,侍女也可以有这么大能耐的
见小丫头眼神里流露出惊讶和雀跃,张红玉挑眉笑了笑:“怎么了,你不信以为师傅编瞎话骗你”
“没有,师傅,我只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呢!师傅,你这样的话还有没有再说给我听听罢……”
“…说什么”
“就说说咱们侍女多有能耐,不不不,就说当侍女,最大最大能做出一番什么事业呢”
晴秋张开双臂,比了个“最大最大”的姿势。
张红玉见状,把她手臂又展了展,笑道:“那可大喽!”
第32章 饮屠苏
是日元旦, 落了一天的雪,到傍晚时已经膝深。老太太发下话来,说这是瑞雪,不叫扫。幸而大清早家下仆人便起来奔走忙碌, 硬生生出一条行走的小径来。
外头冷风呼哒呼哒地打在窗屉上, 此间屋里生着铁皮炉子, 火烧得旺极了, 大家都脱了大毛衣裳。不一会白铁皮水壶便吱吱吱叫起来, 小枣儿忙提起水, 给几位太太们冲油茶。
一家子女眷都围在老太太屋里闲说话,大太太和二太太挨着老太太左右坐着, 三太太坐在炕沿儿, 张书染坐在地下炉子边;外屋清哥儿澍哥儿并安姐儿宁姐儿在玩叶子牌,大呼小叫笑闹不止;容姐儿挨着姨娘腿边, 这会子已经犯困,眯瞪着了。
晴秋忙不迭把她抱在怀里, 胳膊拢着她脖颈,叫她好睡。
老太太见状,恐容姐儿吃了寒气, 忙让出炕头, 叫丫鬟抱着她上炕来睡。“这会子离吃年夜饭还早着呢,她先打个盹也好, 只是别在地上睡。”
晴秋抬头看了一眼张姨娘,姨娘轻轻颔首, 晴秋忙抱着容姐儿, 小心翼翼爬上炕头。
容姐儿睡着了不宜翻动,否则就会醒, 所以晴秋一直用胳膊垫着。
老太太睨了这丫鬟一眼,心道还挺心细,便把自己的炕枕让出来,安顿好容姐儿,方对张姨娘道:“书染也上来坐着,你们娘俩谁也别说谁,一到冬春之际都犯咳嗽症,快别在地上吃冷风了。”
张姨娘笑着推辞:“老太太疼我,我烤着炉子不冷,况且也就略坐这一会子,等会儿厨房上的就该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