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你一年到头也不得闲,这样罢,等会子吃年夜饭,你谁也不用服侍,就挨着我,也受用一回。”
张姨娘笑着应了个是。果然,没一会儿张红玉便掀帘子进来,说厨房上已经备好了菜,叫姨奶奶过去把把关。姨娘便穿上皮袄,和她一道儿往厨房上去了。
大家便又说起了闲话,老太太眉尖一直微蹙着,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大年下的,她两个儿子都还在外头没回来之故――往年也是这样,或赶在年前,或迟到年后,前往老虎岭冬猎的三老爷等人才风尘仆仆到家。
大太太没抽烟,身上也泛着一股懒劲儿,因此说起话来也未加思索,因问道:“我见鸿哥儿早晨请了安后,就忙忙的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
老太太笑道:“他是出城候着他爹和伯伯了,他城门楼上有熟人,只怕是有他老子的信儿,若是没信儿,早冻回来了!”
大太太笑道:“这哥儿仨,我就瞧着顶是鸿哥儿这孩子,最利索,办事也最牢靠,这么冷的天,就是出去这趟这份心,就叫人折服。”
穆老太闻言笑了笑,她是聪明的老太太,这当口自然不能承认鸿哥儿出头拔尖,虽然她心里也的确更爱重鸿哥儿,也曾私底下忖度,鸿哥儿这孩子行事脾性不像他老子,反倒颇有他爷爷当年的影儿。
二太太眼瞧着她们说话,心想老大家的清哥儿读书出了头,便夸鸿哥儿“利索牢靠”,是不怎么痛痒的,反倒是自家这个……正巧了,恰逢隔壁屋里澍哥儿似乎玩牌赖了帐,被姊妹两个抓住一通数落,便开始叽歪起来――不禁面上一哂,岔开话道:“说起来,清哥儿和李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看过了,过了年是不是该文定了”
提起这个,大太太老太太都来了兴致,忙点了点头,大家便又说起清哥儿来年娶亲一事来。
主人们闲话家常,地上的丫鬟们除了殷勤伺候外,便是一声不吭地站桩,晴秋因看顾容姐儿之故,得以在炕上坐着,可她坐着也不能全然忘我,时时探探姐儿手心,出汗了就把她包被掀开些,防着上火。
……
正说着闲话,曲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进来,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香囊、五色丝线,以及大黄、白术、肉桂、桔梗、花椒等药材,笑禀道:“回老太太,医馆送屠苏袋来了。”
这都是每年的老例儿,穆老太扬了扬手,叫放下,笑道:“大家一齐儿缝了罢,祈愿咱们这一大家子明年都无病无灾的!”
众人也都笑道:“祈愿老太太松菊延年,祛病无恙!”
一时大家便都编起屠苏袋来,连地上的小丫鬟们也分得了几只,这个教打同心结,那个教打百事吉,晴秋握在手里两个,也编了起来。
……
*
冬天的戍北原太阳下山得快,一转眼天就乌沉沉的,幸而雪地里自有一股鞯墓饬粒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穆敏鸿骑在马上,胯|下的草原马如今已被他彻底驯服,带着他满地里撒欢。
在他身后,是矗立在风雪中的连州城城墙,高耸的城门挡住了城内万家灯火,爆竹声声;在他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天地之间唯能听见风,看见雪,偶尔零星几盏飘忽的灯火,那是旅人正冒着风雪回来,提着的风灯。
……
“鸿哥儿――哥儿!”
穆敏鸿拨了拨马头,调转回来,见家仆杜喜莲怀里揣着个碗,气喘吁吁跑来。
他连马都没下,一弯腰从杜喜莲手里接过碗,仰头喝了个干净,不是茶,是酒。
“茶摊老板改卖酒了
“今儿是大年夜呢,他卖起屠苏酒,喝了正好驱凶暖身――哥儿,眼下都亥时了,瞧着三老爷今晚是赶不回来了,咱们不若家去罢。”
杜喜莲坠在马屁股后头,嘘嘘带喘地说。
穆敏鸿笑了笑,他喝了酒,浑身暖洋洋的,当下拔转马头又跑了一圈,停在杜喜莲跟前时掀起一片雪泥点子,笑道:“休说扫兴的话,去,再买两碗酒来!”
喜莲没办法,又去买了两碗屠苏酒,却见鸿哥儿一仰头自己喝了一碗,另一碗喂给了枣红马。
杜喜莲还是头一次看见会喝酒的马,当下骇得下巴颌差点儿惊掉,那枣红马喝了一碗酒,打了个响鼻,甩开四蹄,朝着无人旷野的奔跑起来……
想来它是在穆府的马厩里拘束太久了。
他们一直跑到一座小山坡上才停了下来,前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怎的,穆敏鸿心里忽儿涌起一股笃定,他摸摸枣红马的脖子,马儿便安静下来,和他一起眺望着。
……
那队人马很快走到近前,他们的马上都坠着马灯,可以隐约看出身形样貌,鸿哥儿见着打头的那人,心上一雀跃,是他家里有名的向导――当下呼哨一声,驭着马儿下山而去!
……
外头雪停了下来,风声也渐渐小了,便也隐约听见街坊邻里点爆竹的声儿。
“祖母,咱们家也该放炮了罢”澍哥儿说道。
众人刚要附和,只见曲嬷嬷从外头急奔进来,笑道:“禀告老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带着车队回来了!鸿哥儿也回来了!”
“好!”终于是回来了,老太太几乎喜极而泣,连忙让管家放爆竹,散喜钱,众人也跟着一下地。
吵吵嚷嚷,容姐儿转醒,睁眼第一个见着的人便是晴秋――这两日她还有些认生晴秋,因此瘪着嘴巴就要哭。
大年下的,哭可不是什么好意头,晴秋忙抱起容姐儿,小声道:“姐儿,猜猜谁回来了”
容姐儿天天也念叨着,闻言眼睛都亮了,忙道:“爹爹”
晴秋重重“嗯”了一声,“是啊,老爷回来啦,是你哥哥把他接回来的!”
容姐儿高兴地扭股糖似的,闹着就要下地。
晴秋便抱着她穿鞋穿衣裳,幸亏她这么多年在下人房操持,不然抱起这个胖丫头还有些吃力呢。
……
“爹爹!”
雪夜里,满园的灯笼把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容姐儿穿裹的滚圆一个,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在众人“唉呦”、“仔细着慢点儿”的声音中像一头小牛犊似的冲向三老爷穆道勋。
穆道勋蹲下来,一把抱过这个胖丫头,把她抛向高处,又稳稳地托在臂弯里,然后言笑晏晏地和家人说着话。
老太太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埋怨他为什么非要着急赶路,一定要在大年下的回家,迟两天稳妥点又能怎样
二老爷一回来,腋下便拄着一副拐,家下人全凑上来嘘寒问暖,二太太也湿了眼眶,二老爷云淡风轻解释两句,换来两记粉拳“重锤”。
三太太看着眼前景象,落寞从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又换上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平静地审视着一大家子;张姨娘却拭了拭眼角,鸿哥儿凑上来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她便破涕而笑,抬手点了他一下……
晴秋站在丫鬟堆里,将这一切情形都看在眼里,她心上也涌起一股欣喜的情绪,三老爷平安无恙地回来了,姨娘和容姐儿的一大心事总算了却,她身为燕双飞的丫鬟,自然有着和主子一样的情怀,只是这欣喜也是一瞬的,虚无缥缈的。
她不禁抬头,看了看月亮――今天是个雪天,可恨没有月亮,天上黑蒙蒙的一片,不见星月。
“砰砰砰!!!”
不知道谁家放烟花,无数流光溢彩在黑洞洞的夜空中炸裂开来,然后迸发出炫彩夺目的光芒,火焰化作流星,四散而去。
穆老太也被感染,忙喊着管家咱们家也点上两尊,鸿哥儿澍哥儿一听,站不住了这就要去。
“且别忙,先喝了屠苏酒再走。”张姨娘笑道,忙命人抬酒和酒器来。
……
“容姐儿,来!”
众人都朝着容姐儿招手,饮屠苏的规矩是要从年岁最小的孩子次第开始喝的,眼下阖府年纪最小的便是她。
张姨娘斟了一盅,穆道勋抱着容姐儿,容姐儿接过去很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吐出舌头,大家都笑了,纷纷道:“咱们姐儿又长了一岁喽!”
然后便是阖家依着年纪顺序从幼到长饮屠苏,最后一杯众人传给穆老太,穆老太笑道:“倒是我年年最后饮屠苏!”
“您是咱家的老祖宗,除了你,还有谁配吃这口余福呢”二太太凑上来,笑道。
*
年夜饭阖家主子如何团圆热闹不表,且说主子们睡下,丫鬟们照例是要看火守岁的。
今夜过年,张姨娘没让容姐儿回自己屋里,把她留在自己屋里睡了,晴秋便闲了下来,原想着回西厢房守岁,张红玉却让她留在东厢,她自己回去。
在宅门里当差,难得的是独处,晴秋自然体贴师傅,忙应了,便留下和红昭绿袖腊梅等一齐守岁。
东厢守岁的地方是在见客的花厅,与姨奶奶安寝的地方隔着两道墙,说话倒是可以自在些。
丫鬟们重新往炉子里添了柴,续了火,红昭绿袖还从果盘里拿了些柿子、板栗、年糕来,放在炉子上焙着,腊梅走过来,问是吃酒还是吃茶
晴秋忙道要吃茶,其余几人笑了笑,还是红昭道:“都喝屠苏酒罢,愿咱们来年也没病没灾的!”
大家便一齐儿都笑了,各自斟了一杯,刚要喝,绿袖忙道也要序齿,谁小谁先喝――自然是晴秋先,这还是她头一回喝屠苏酒,入口一股子苦药味儿,简直不知道是喝酒还是吃药了,不过为了讨个好意头,还是一饮而尽!
“好啊,偏我不在,你们在这里偷酒吃!”
只听外头一声娇叱,大家抬头,原来是颂月到了。腊梅打趣道:“你怎么不在前院守岁,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颂月摇摇头,道:“鸿哥儿领着澍哥儿在那里放炮,我耳朵都要聋了,”她坐下来吃了两粒板栗,又讨了口酒吃。
正小声说笑着,忽见外头远远走来几个小丫头,都提着灯笼,却是太太屋里的冬青,还有老太太屋里几个丫头,结伴过来。
“你们不在屋里守岁,出来逛什么嬷嬷没拦着你们”红昭问道。
小枣儿笑道:“老太太慈心,今夜不叫管家嬷嬷锁门,只在前院绰楔门上安排人把守,叫咱们小丫头子也松散松散,各处逛逛。”
大家明悟,忙把她们叫过来坐下,小枣儿问:“你们不出去
红昭绿袖两个都摇了摇头,晴秋见状,也歇了去下人房的心思。
小枣儿没说什么,她挨着晴秋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屠苏袋,上头歪歪扭扭打了个红绳结儿,有点腼腆道:“头一回做,有点不好看,姐姐将就戴着,总归意头是好的,保佑你来年,不,今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没灾没恙、健健康康……”
她说着说着,肚里就没词了,只好挠挠头发,羞涩笑笑。
晴秋忙将那只屠苏袋接过来捧在手里,反复摩挲了一遍,道谢,又把自己刚才做的拿出一只来,送给小枣儿。
小枣儿满心欢喜地接下,系在腰上,晴秋的手艺比她的要好得多,结子打得很漂亮。
她摸着摸着,忽儿想起一茬来,凑过来笑道:“刚刚过来时我见着鸿哥儿了,我今天就做了两个屠苏袋,一个给你,一个给了他――姐姐,实话说,我给你的这个虽然是丑了点,但相比给他的,绝对好看多啦!”
小孩子在乎的点总是奇奇怪怪,晴秋摸了摸小枣儿额边碎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手臂抱着膝盖,窝成团团一小个儿,倚着门槛抬头望天,今夜无星无月,眼下已过了三更,连烟花也歇息了,整片夜空唯剩下一片无垠的黑。
小枣儿靠上来,挨着她肩膀,好半晌,晴秋只觉得肩头一片湿润,回头,却是小枣儿静静地在哭。
见有人看着,小枣儿抹了抹脸,晴秋揉了揉她脑袋,又把她按在自己肩上。
“晴秋姐姐,你想家了
家
家是什么呢
是那栋漏风又不遮雨的土房子∈且槐沧有量嗬妥饔治蘅赡魏蔚哪锴资且槐沧永鲜蛋徒徊桓矣腥魏卧寡缘母盖谆故峭她碗里撒沙子的哥哥,还是……
晴秋很想摇摇头,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她还是想的,想过年时爹爹会去集上买两斤肉,顺带给自己和小弟买半斤糖果子,大哥会打酒再买一只老汤烧鸡回来,母亲会从早晨起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整治吃食,夜里点上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油灯,把炕烧得热热的,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饱饭,然后说着亲昵的话,守岁到天明。
晴秋终究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小枣儿抽了抽鼻子,头脸埋在晴秋肩窝,泣道:“可是我想我娘……”
晴秋心下也是一涩,终究也是没说什么,任由小枣儿无声地哭了起来。
忽儿,只听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阿弥娘,硬心肠……贪用银子三十两,卖我出去做……做梅香。”[注①]
小枣儿晴秋忙回头,却见是颂月吃醉了酒,勾着腊梅的脖子在唱歌,那歌声软软的,声音也飘飘忽忽,“人陌生……路陌生……譬如牛羊进杀场,卖身文契写一张……”[注①]
不等她唱完,闻者与歌者俱已泪流满面。
小枣儿怔住了,喃喃道:“这是什么歌儿”
晴秋一涩,悄悄地同她说,这是咱们丫鬟的歌儿呐。
“真是稀奇,”小枣儿搔搔头发,不解地说道:“外头冻死饿死的人那么多,她们穿着新做的棉袄,还有棉帽子棉鞋穿,吃着酒唱着歌儿,零嘴撒一地,怎么还能因为做丫鬟这事儿哭了呢”
晴秋听了这话,心神一震,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近来她也颇有些自怨自艾的心绪,从前在下人房时从不这样的,那会儿打也受得,骂也受得,怎么如今,样样都好起来,偏偏生出这许多烦恼
“小枣儿,你真是我的福星,”晴秋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小枣儿见她那副大彻大悟的模样,不禁笑道:“姐姐你参什么禅也说与我听听,叫我也开悟开悟!”
“别打趣我。”晴秋搡了她一把,心里却道,也罢了,既然做了人家的奴婢,何不把那些有的没的放下,既然出不去,何不踏踏实实把眼前日子过好,从此往后,就少了长吁短叹罢。
第33章 别红玉
三老爷此番去老虎岭, 带回了上百车大毛皮货、人参、鹿茸、菌子等,可谓是收获满满。
这些皮货一半叫他拿给布行,让伙计铲油浸水鞣制成皮料,然后交给裁缝织工缝制成一件件精美的氅衣、斗篷、帽子、围脖、手暖等, 以备今秋贩到京师贵胄人家;一半他叫拿到茶马集市上, 卖给收货的塌它和弥腊人;至于那些山珍, 则尽数卖给相熟的浣州商人, 销往江南去了。
外头柜上如斯忙碌, 家里也不在话下, 往来见客,出门备礼, 件件容不得出错。
初六那日, 大太太两个出嫁的女儿也回了门子,带回来一大堆儿外甥外甥女, 可把家里几个哥儿姐儿乐坏了,也吵吵闹闹得叫人耳朵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