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是管家姨奶奶, 身份上到底还是姨娘,这些迎来送往,便只有二太太挺身而出, 代为周旋, 张姨娘则退居库房,日日和账本打交道。她两个也乐得如此, 因此年下这段时日,阖家颇有一种切实的和美。
若问三太太她是一概不管这些的, 自打过了初一, 已觉尽了红尘俗务,便搬去城外清静山里“修清静”去了, 要等到二月十五老君圣诞后才出关下山。
……
这阵子,张红玉一直帮着姨娘料理家中诸事,容姐儿便得以交给晴秋一人看护,晴秋也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稍有不周,失了职分。
早起梳头。
容姐儿发丝细软,还短,只能在头顶梳两个鬏鬏,再从鬏鬏中掏出一绺碎发自然垂下,这便小孩儿家常梳的O发,晴秋是看了张红玉梳了两天才上手的,容姐儿对此也很有话说,发鬏大了小了都不依,非要晴秋梳得和张红玉一模一样才行。
做侍女的,自然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因此光梳头,就耽搁了一刻钟,鬏鬏没怎样,倒梳下好几根容姐儿为数不多的胎毛。
梳好了头,容姐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又问道:“秋秋,你知道什么叫‘出门子’”
因为“晴秋”这两个字容姐儿唤来颇费口舌,她便这么叫晴秋,当然只是四下里无旁人才这么叫,否则让张姨娘听见,非得给她扳回来。
“谁在姐儿跟前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晴秋听了,忙问道。
容姐儿把头凑过来,埋在她耳畔,小声道:“她们都说,姨姨要出门子,是要出去玩儿
因前时张红玉便告诉容姐儿她要走,所以容姐儿日日留心,只是年都过了尚且没动静,她人小,也就将此事忘诸脑后。
晴秋也叹了口气,府里下人都说,张红玉开春就要出门子嫁人,可是她和师傅日夜相处,并不曾见有人上门提亲,倒是姨娘言语之间几次谈及,还准备了好些财帛,充当嫁妆。
“奴婢也不知道呢,不过等到了时机,红玉姐姐自然会亲自告诉姐儿的,至于什么‘出门子’不‘出门子’的话,等姐儿大了,奴婢再说给您听。”
……
且说那厢暖房里,张姨娘开了自己的箱笼,一件一件往外拿捡,直看得张红玉自个儿都咂舌,忙按住了,道:“快收手罢,也给容姐儿留些体己!”
张姨娘长叹一口气,另开了箱笼,又捡出几匹纱料来,道:“京城夏天溽热非常,这些葛纱你都拿去,白白放在我这儿也穿不上。”
戍北原哪怕是盛夏之时,也并不见怎样燥热,早晚还需要外罩薄褂子,这些轻薄软透的纱料,自然是用不上的。
二人翻着翻着,也翻出一番旧日的乐趣来,尤其是从压箱底处翻出一件更加清透软薄的芙蓉地鸳鸯同心纱料来,张姨娘笑道:“正好,连意头也合。”
“这是芙蓉纱 闭藕煊裎实馈
张姨娘笑睇了她一眼,嗔道:“你连它也不认识了这是醒骨,用蚕丝和蕉骨相捻成纱的,从前咱们在家里常穿,你忘了”[注①]
其实张红玉哪里会忘记,只不过想绕过去这个话茬,因见书染没有半点芥蒂,便疑道:“这许多年了,还好好的”
“哪能呢,”张姨娘笑道:“从前那些不是叫我都丢了。这是三爷后来买的,他见我从前惯常穿它做的外褂子,便从浣州商人那里特特买了几匹,可惜戍北天冷又风大,哪里穿得上它!”
张姨娘满眼带笑,张红玉从旁摇头道:“那样我更不能夺人所爱了。”
姨娘笑道:“咱们还说这个话,你拿走罢,也让醒骨见见外头的太阳,不然放在我这里岂不是白白贮坏了”
……
张姨娘给张红玉筹备嫁妆,犹如给女儿添妆的母亲,这个看着也少,那个盘算着也不多。
张红玉先时还想劝着,后来一想,索性作罢,这些财宝本就是身外之物,她们这么多年难道经过手的还少了况且这世道自有缘法,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一拍两散,颠沛流离,届时它们也算是留给书染的后手了――不知怎的,这阵子张红玉心里总涌起一股后怕的心绪,可能是临近分别,入了虚妄罢。
张姨娘见红玉神色惘惘的,取笑道:“瞧你,果真有几分出嫁前踌躇满腹的模样了。”
张红玉嗔道:“偏是你想出来这么个没影的事儿,现在我一上老太太屋里,连大太太都打听问我夫家是谁,我上哪儿变出这么个人来呢!”
“就说在京里当官,那又有什么的。”张姨娘合上箱笼,叹道:“若是去了那儿,果真看准了谁,你写信给我,让我参谋参谋,没我准许,可不许轻易把自己嫁了人去。”
“好,都道是长姐如母,若我将来婚嫁,必定由你首肯。”张红玉笑道。
二人一时相顾,笑笑无言。
*
来不及等到三月三,出了年,到了二月里稍有化雪的迹象,张红玉就动身了――正好家里就有相熟的往京师去的商队,跟着同去,很是稳妥。
走那天张红玉去给穆老太太磕了个头,出府时只有晴秋来送她。
张红玉回头望了一眼穆府,便扭身上了马车,晴秋同车夫和送人的两个小厮交代一番,又钻进车厢里,叮嘱道:“师傅,随身的药都收在这个黄杨木匣子里,钱在包袱里,还有另外三十贯会子钱,我给缝到你手暖里了,千万别丢了。”
“我晓得,晴秋,你的钱我放在屋里那只黄檀木箱子里,那是我的箱子,就留给你了,你好好收着,那是好东西,往后若是出嫁,就算师傅给你的添妆!”
晴秋眼睛泛酸,忙嗯了一声,又在脑海中搜刮着还有什么话没交代的,可她们这几个晚上已经快把话都说尽了……前头车夫打响了马鞭,晴秋知道,这是该启程了。
“好好服侍容姐儿,照顾好姨娘!”张红玉最后攥紧晴秋的手,又一次说道:“尤其是书染,你平常多和她说着话,别怕她……”
“嗯,师傅,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
“好,你也是,若有缘,到京师找我!”
……
晴秋伫立在门口,看着张红玉的马车渐走渐远。
却说那边厢,少年骑着马,等在长街尽头。
“红姨,我替姨娘送你出城!”
张红玉挑开车帘,看着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由得心上一暖,眼里却流下泪来。
鸿哥儿从马背上弯下腰来,笑道:“您和姨娘一样,恐怕离别,要我说,别情不诉,畅意不表,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呀,就是年少气盛!”张红玉抹了一把眼睛,嗔了他一句。
还不懂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滋味,她在心里又默默道。
……
*
崇元十七年春天,一向周转得井井有条的穆府,发生了几件不起眼的小变化,先是三老爷穆道勋近日常派伙计前往松塔河镇,又一连多次宴请城中几家矿户,不知新盘下了什么生意;
张姨娘的大丫鬟张红玉出了门子,挑选十三岁的晴秋为继任,既为副手又服侍容姐儿。一夜之间,晴秋的大名在穆府三百家仆中传遍,无一不在打听此人是谁;
新春伊始,有到了年限的丫鬟赎身出府,管家也从牙人上手买了十来个小丫头填补。老太太从中挑出两个,又让刘嬷嬷从下人房荐上来一个朴素实诚的,收到屋里管教――大家都说,这是为了给以后清哥儿媳妇栽培的人。
……
众说纷纭,到底如何,却只有事中人才知晓。
自打开了春,容姐儿便犯了伤寒症,吃了药也不见好,因是胎里带来的病症,每年春天都得来上一回,姨娘心里也笃定得很,只叫人拆了暖房厚重的门帘地毯,另放置了一张榻,让容姐儿挪过来睡在此间,方便照看,并常打发丫鬟洒扫开窗。
晴秋自然也一并跟着来到东厢,衣不解带地伺候容姐儿,这期间,只有姨娘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相处日久,张姨娘越发觉这小丫头殷勤体贴,心细如发,因此渐渐地也让她料理房中琐事。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晴秋便在张姨娘谆谆教导下,渐渐长开了身量,开阔了见识,也温柔了眉眼。
――第一卷 ・野有蔓草・完――
第34章 长孙媳
崇元十九年三月, 惊蛰早已过去,戍北原上残雪未消,没有一点儿春天的迹象。大风从西边吹来,天是黄色, 地是黄的, 枯草与秃树也是黄的, 老天爷只管刮风, 把这天地搅得一片混沌昏黄, 直教人灰头土脸, 心烦气躁。
及至到了四月初,墙角和树根底下, 柔嫩的苦荬菜才颤颤巍巍冒出第一簇绿芽。再几日落了雨, 等人们留心留步时,只见风停雨驻, 残雪尽消,草茸茸地绿了, 树也发了新芽,天地间竞相迸发出勃勃生机,一片盎然春意。
恰逢这好时节, 连州城穆府也有喜事――老太太相中的长孙媳妇李氏, 经过完备的三书六礼,终于敲锣打鼓娶进了家门。
李氏家里是连州名宿, 祖父曾高中过进士,也曾中过词学兼茂科, 后被朝廷选差为连州州学教授, 一辈子桃李无数。可惜儿孙辈在读书和做官这两件事上头时乖运蹇,都没能成大材, 唯有孙女儿秀外慧中,又可惜是个女孩儿家,便盼着配一个通材达识的孙女婿,于是在州学里寻来找去,看准了城西富户穆家的长房长孙穆敏清。
……
且说这日,新妇回完门,至晚时归家。清哥儿回书房,清哥儿大奶奶去后院拜见老太太,她回来得晚,恐怕错过了时辰,便从花园子里一径石子路穿过来。
“大奶奶慢些走,后晌才下了雨,这石子路滑的很。”丫鬟扶着李氏,提醒道。
李氏温婉一笑,脚下加了力气,目光在后院花园流连起来。
因府上三房兄弟并未分家,除大房居本宅外,二房三房都有自己单独的小院,小院与本宅花园有绰楔门和夹道相连,合在一起光占地就足有两条街,目下正是芳菲四月,花园里桃红李白,蜂飞蝶舞,李氏一路走着,一路赏看。
忽的,她目光落向西北角,那处绰楔门开了半扇,顺着望过去,瞥见小院花园一角,山水环绕,云|墙徘徊,与戍北筑园风貌大不相同,不禁问道:“那便是燕双飞修得好得人意。”
那丫头名叫紫燕,也是府里的老人,听了笑道:“咱们家除了姨奶奶,还有谁爱这个景儿呢,当年修花园子的时候,三爷特特从南边拉来了一车石头,照着南边最时新的样子,修了这园子。别说,家下旁人从未去过江南,只往燕双飞走一遭,就到了江南了!”
只可惜,燕双飞规矩大,除非有指派,否则谁也不能往里去,这话紫燕没说出口。
李氏一听姨奶奶三个字,便知是管家张姨娘,不再多说了,只管低着头走。
……
拐进老太太院里时,一抬头,只见前方围廊上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三太太崔氏,云髻高耸,垂眸敛目,穿一袭霜色得罗道袍,行动间颇有一股仙风;身边伴着张姨娘,玉钗斜簪,姿容婉约,正和崔氏有说有笑说着话;她们身后是容姐儿还有三五个身姿打扮都不俗的丫鬟。
这一行人款款行来,连满园芬芳也失了几分颜色。
两拨人在园中不期而遇,崔氏不惯寒暄,先一步领着容姐儿进了屋,留下张姨娘独自立在廊檐下。
张姨娘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她是江南的女儿,袅袅春光都是她的映衬,日晚绯色的霞光,给她镶上一层朦朦的边儿。
李氏心中一凛。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见张姨娘,未进府前,家下人就已经打听过穆府不少的轶事,其中不乏对这位管家姨娘的纷纷议论。这回她进门,这张姨娘就伺候着老太太,一直站在众人后面,那时候李氏心里还有疙瘩,生怕喜宴上这张姨娘大施手段,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让她下不来台。
幸亏这位姨娘安生的很,并没有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婚后这三日,她晨昏定省,也并不曾见过张姨娘,所以一直还没真正说过话。
等李氏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张姨娘忙伸手扶住了,笑道:“从廊子上走过来不好,偏要走石子路,后晌下了雨,必定可滑得很。”
李氏颇有些羞怯地笑道:“要不是为了近,谁走它明儿可不敢走了,刚刚要不是这丫头扶着我,也走不过来。”
张姨娘打量着李氏,才初春的天只外罩一件轻薄的对襟衫,还是香色的,不免叹了一口气,却是对李氏身边的紫燕道:“之前各房就已经置办了春衣,我特地给大奶奶新做了两件夹棉的红绫绸袄,鸳鸯同心和喜鹊登枝纹样的,怎的不拿出来大奶奶刚回门这些事必定料理不全,也想不到那层去,你们跟着的也没个成算”
紫燕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白了脸,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咬住唇没说话。李氏笑道:“姨娘别怪她,今早儿她拿出来了,只是我觉得天气不冷,就没上身,放起来了。”
其实是她穿不惯这些鲜亮夺目的衣裳,从前在家时,祖父一惯约束家下人戒奢以俭,所谓居不重荫,穿不衣锦,多余的闲钱宁可拿去买书也不孜孜衣食。况且回门的衣裳太奢靡,她怕祖父不喜,特特没穿的。
张姨娘笑道:“一早一晚还是冷的,夹棉这个时候穿顶好,再热些才该穿纱罗。你尽可穿,这又没得什么,咱们又不是穿不起绸缎的人家,况且家里本就做这个行当的,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往后你看着短什么,不必说,只打发丫头来找我就行,我给你置办。你这一身太素了,回头老太太,太太们看了,别的话先不说,头一个就饶不了我,以为我克扣了你。”
李氏红了脸,道:“姨娘疼我,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只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心。”
“傻孩子,谁说你了。”张姨娘闻言莞尔一笑,亲自扶着李氏,走进老太太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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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老太屋里伺候的婆子们看着管家姨奶奶搀扶着新奶奶进来了,忙忙的迎了出来。
李氏一进来,就被里头的烟火气熏得打了个寒战,张姨娘也掩唇咳嗽了两声。
屋里这铺炕着实不小,足有常人家里两倍大,炕上摆着一张四方桌案,老太太与大太太都歪在炕枕上抽烟,烟熏火燎的。一见是李氏进来了,她的婆婆,也就是大太太,缩了缩脚,示意她坐。
李氏哪里敢往炕上坐,道了福,只在下头最外一张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吧嗒着烟枪,道:“好孩子,外头冷不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可怜见的,春衣才置办下去,莫不是短了你的”
李氏想起张姨娘那番话来,心道果然不错,这就问话了,因此小心翼翼道:“回祖母,该有的我都有,姨娘还说了,缺什么,只管打发人要就好了。我家常里也是这么穿,并不觉得有什么。”
“你们小年轻的,哪里当一回事呢,只凭着火力壮,穿的少显得苗条是不是老了可就受罪了,骨头疼。”
“老太太教训的是,孙媳记住了。”
“这些都叫你身边的丫头打点就好了。你只管将养好自己的身子。”老太太吐了口烟,又笑问道:“你此番回门可好亲家老太爷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