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忽视了他说搂腰的事情。
想起她之前的‘冒犯’,拓跋纮勾了勾唇角,“你叫我夫君,还让我别丢下你。”
“不可能!不,不可能......”阮阮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怀中的枕头里,偏偏枕头那么小,酡红的耳尖颈侧一并出卖了她。
拓跋纮觉得好笑,心湖像是有石子落下,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顺手自她怀中将那个绣着童子的长圆枕抽了出来,指腹触着上面稚拙的针线,他似不经意般问道:“你是如何进春风坊的?”
话题转变太快,阮阮一时有些怔愣。
妈妈曾经教过,当一个男人开始询问你的过去,那表示对你有兴趣,不宰白不宰。
她仰首抬眸,眼波微动,“还能是如何,荒年被卖的,两袋米。”
她的语气很是轻飘,仿佛从未在意过,但拓跋纮却觉得,越是用最轻飘的语气,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就越是难过,陈年旧疤虽然好了,但每逢刮风下雨还是会隐隐作痛,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你恨他们吗?”
他像一头野兽,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但阮阮觉得他却并没有在看她。
“他们生而不养,弃我于水深火热,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去不原谅。”
她抱膝靠坐在榻边,声音有些缥缈,“但你要说多恨,倒也不至于,毕竟荒年赶上战乱,易子而食的惨剧比比皆是,若跟着他们,一家人被一起饿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况且恨他们有什么用呢......”
与其说恨父母,不如说恨野心勃勃的魏帝,恨东都那些纸醉金迷的贵族,他们日夜笙歌燕舞,却不给百姓一点活路,还逼着她来送死,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
葱指扣得紧紧的,细细小小的青筋若隐若现,明明是那般在意,面上偏要做成云淡风轻的样子,还真是嘴硬又别扭的人。
拓跋纮起身推开支摘窗,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呵,你倒想得开。”
明月高悬于中天,清风拂面而来,身后一阵窸窣的响动,不用回身他也知道,是她行至了身边。
她不过才到他肩膀,阮阮侧身,仰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嘲讽,“我跟你不同,你高高在上,一双手握生杀夺于,而我卑微如尘,命比浮萍,若是不想开一点,是活不下去的。”
拓跋纮垂眸,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一下一下拨着腕间的菩提子,半晌,他轻轻道:“好一个身若浮萍身不由己,若是有人能免你漂泊不定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心惊,但既问了出来,他就不会断然收回,甚至他隐隐期待着听见她的答案。
“嗯?”阮阮觉得她没听清楚,也有些不愿相信。
“我这样的身份,谁会帮我?谁又能帮我?”她自嘲一笑,“四殿下你会么?”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他的眼底,拓跋纮颔首,“会,我不正在做吗?”
阮阮沉默,到底是她想多了,他说的会,就是让她去接近太子,她这样的身份,很值得他大做文章不是吗?
看她没说话,拓跋纮再开口,却是告别,“我要走了。”
“嗯?”阮阮着实没想到,“你的伤......”
拓跋纮原本是准备默默离开的,但不知为何还是说了出来,看她面上带着担忧,他勾了勾唇角,“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之后慢慢养着就行了,天已转晴,父皇该是自邺城出发了,我必须尽快回到行宫。”
尽管她擅长逢场作戏,但还是觉得做戏太累,尤其是当着拓跋纮这种人,听这口气,应该是当真要离开,阮阮心头松了一大口气。
但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毕竟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收敛着神色,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竟然颇有些依依不舍。
拓跋纮凌厉的眉峰带了丝难得的柔和,伸手想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撇至耳后。
阮阮登时吓得立马退开半步。
什么情况?是谁昨天还说不要对他有任何小心思的,这动手动脚的是怎么回事?
看她一瞬破功,拓跋纮勾了勾唇角,似在逗她怎么不继续装呢,两人谁都没发现,他的表情里夹了丝从来不曾出现的纵容。
这人还真是可恶,阮阮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拓跋纮却心情甚好,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窗台,“咱们的旧账,从今往后一笔勾销了,只要你不妨碍,我不会为难于你,更不会去揭穿你的身份,你......亦无需再为我去接近拓跋赫。”
之前还拿她的小命威胁她,为何现在改主意不让她继续接近太子了?阮阮诧异地看向他,仿佛在问他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他凤眸微挑,因得不擅长解释,说话颇有些别扭,“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吗?安心待在菩提斋祈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去管去打听,这里于你是禁锢却也是净地,让你脱离是非之所。”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听着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阮阮闻言,心中竟然下意识有些激荡,她原本就站在最低处,最怕的便是一层不变,有变化预示着有机会。
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拓跋纮机敏,她不敢随意打听,只乖巧颔首,纤长的羽睫微颤,尽量不让情绪外露,此时看着,就像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白兔。
他不擅长直言,自认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她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就算不明白也无所谓,来日方长,拓跋纮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翻了出去。
只听得“嘎吱”两声,等她再睁开眼睛,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窗台上有银光闪过,阮阮发现应是他的匕首遗落了,她顺手收了起来。
绛珠看得紧,这匕首削铁如泥,倒是可以私下留作防身之用。
她却不知,这原本就是他故意留下来的。
*
拓跋纮人走了,却留下不少痕迹,阮阮一个人是没办法做到完美隐匿的,只好将青芜叫了进来。
原本不打算牵连她的,但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好在青芜向来信任阮阮,什么都没问,让做什么就配合,两人很快就将痕迹清除了,只除了那个香囊,阮阮闻着跟他素日所用的沉水香不同,总觉得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他身上,便多了个心眼留了下来。
随着痕迹的消失,这事儿就像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阮阮又开始正常去法堂做早晚课。
也不知是因得昙净师太成为掌事执事,还是因得魏帝驾临行宫秋狩,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菩提斋的伙食改善了不少,那又黑又硬的冷馒头再没出现过,变成了跟正院沙弥们同样的稀粥并白面馒头,有时候还有腌制的大白菜跟香油豆腐。
自家主子肠胃一直不好,这些日子胃口倒是好了许多,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青芜朝前来送膳的小沙弥慧憎打听,得了肯定之后,她十分开心地把这个消息向阮阮汇报了。
原本也算是个好消息,但阮阮却开心不起来,因为绛珠给她带来了个新的消息。
听说魏帝率群臣于南山围场狩猎之时,有异兽自南方涉水而来,十分难控,啾鸣不止。
好不容易制了住,魏帝即刻下令前来伽蓝寺请高僧解惑。
“姑娘,机会难得,不管是为了您的解药还是摆脱这窘迫日子,您一定要想办法抓住机会见上一面,若是能进宫完成和亲,崔侍郎他们敢不给你真正的解药?说不得会双手奉上。”
虽则知道绛珠说的是大实话,但阮阮还是不舒服,这种被威胁的日子真是受够了,但魏帝对她戒备甚深,她该如何做?
她可不信什么神兽灵兽之言,心中着实有些忐忑,联想到之前拓跋纮受伤还有说的那些话,想起了那个气味古怪的香囊,她直觉这事儿跟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又该如何利用这件事?
警告言犹在耳,阮阮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第21章
◎你确定要拿你的性命做赌注么?◎
南山行宫距离伽蓝寺不远,拢共不过小半日的路程,不过因得仪仗队随行会较慢,故而还是花费了半日。
因得魏帝驾临,整个伽蓝寺的沙弥尼们全部在山寺门前跪迎,阮阮作为两国祈福的和亲公主,当然也不能例外。
一场声势浩大的接迎仪式之后,魏帝会同亲近的大臣嫔妃来到了供奉诸天神佛的大法堂,主持昙摩大师一路随行。
阮阮因得身份特殊,跟在昙净后面其他执事之前,位置算不上近也不算远。
她从前来法堂做早晚课,因得是沙弥尼,就算她是为两国祈福,执事们都是开的侧门侧殿,还是第一次见到主殿八门同开,这是只有魏帝亲临才能有这样的待遇,也算是伽蓝寺一道奇景。
佛像巍峨,法相庄严,塑身沐浴在溶溶晨光中,泛着暗金的色泽,光影宏大又栩栩如生,恰似置身西天极乐。
看着满殿朱紫,阮阮心中颇觉讽刺,这些掌握着生杀夺于的人,身上带着血腥气,就这么堂而皇之进入了佛门清净之地,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一边尚佛一边嗜武的?倘若佛祖当真有灵,难道不会为此不高兴吗?还是说佛祖也认同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愤懑不解不平,可惜无人能为她解惑。
“哐——哐——哐——”
钟罄三声响毕。
沙弥尼们恭敬地捧上净瓶之水,魏帝净手后,亲自在巨大的青铜案上点了三柱圣香,随后是太子,诸皇子大臣。
一番规矩繁杂的拜见之后,终于轮上了今日的重点。
“朕今日过来,实是此行秋狩有天机不得解,还望大师代诸天神佛指点一二。”
住持昙摩是一个身形消瘦的老人,看着却十分精神矍铄,闻言他单掌持佛珠,朝佛像行礼,颔首致意,“陛下但问无妨。”
金牛卫统领阿史那尔一个眼神,人群里即刻让开了一条通道,八名侍卫抬着一个用黑色纱网罩着的笼子行至了大殿中央。
阮阮探身瞧去,自外观上看,里面应当是个四四方方的笼子,莫非里面就关着那头异兽?看这平静的样子,倒是个好性儿的。
阿史那尔上前,似是害怕惊扰到里面的东西,人高马大的武夫轻手轻脚将薄纱给揭了开,随着一声“嘶鸣”,首先入眼的是一个巨大的黄金笼子,而在看清笼中关着的“东西”的时候,大殿里的众人禁不住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即使已经得了部分消息,可是看到实物的时候,阮阮还是被震得挪不开眼。
黄金的笼子里,一头鹿身羊首的野兽昂立在其间,头上梅枝般的鹿角交错着,似鹿却非鹿,通体毛发雪白,被众人围观亦丝毫不见恐惧慌乱,反而神色昂扬的朝着南方有规律的啾鸣。
“朕于南山围场深处得遇此兽,无论将它置于何地,它都朝着南方鸣啼不止,朕想问大师,此乃何物?鸣有何意?是否是上天有什么特殊的指示。”
魏帝问询之时,阮阮趁此隐在后面打量诸人,发现众人尽皆紧张地看向昙摩,但有个人例外——拓跋纮。
他像是根本不在意昙摩大师会说些什么,甚至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还特意朝她的方向睇了一眼。
阮阮终于确信,他知道他要说什么,说不定这场戏压根就是他们商量好的,她的脑子转得飞快,拓跋纮最想要什么?当然是正大光明拿回兵权,若是为此设计,那必将是挑起战事,她的心“咚咚”的剧烈跳了起来。
刻漏中的水滴一滴一滴往下,昙摩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在第八十一下的时候,他终于停下动作睁开了眼睛。
“大师,上天可有指示?”魏帝迫不及待问道。
昙摩大师颔首,转身朝身后的小沙弥吩咐道:“去把藏经阁里那本《西山经》拿过来。”
“是。”
小沙弥不敢怠慢,很快就将《西山经》捧了过来恭敬奉上,因得是原本,全是竹简串成,数量颇多重量不轻,他回来的时候额头颈侧已经全是细汗。
“回陛下,此兽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兆水之兽——夫诸。”
昙摩大师朝他附耳低语几句,小沙弥赶紧抽出其中一卷递了上去,魏帝看过之后,顺手递给了太子,再传下去。
随着经卷的传递,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确实很像啊,你看这四角,这毛发......”
“是啊,是啊。”
“夫诸?这可是凶兽,我大魏正是鼎盛,它怎么会在此时出现?”
“高祖皇帝当年围场得遇神兽,方有了我大魏崛起,如今天降异兽,莫非是要陛下亲自射杀之?”
......
越议论越不妙,魏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时间气压有些低,整个大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昙摩大师扫视了一番诸人,目光在拓跋纮身上微顿,却很快移了开,“陛下勿忧,贫僧话还未完。”
“夫诸虽是兆水之兽,却并非凶兽,相反,它无论身在何处,尽皆朝南而歌,实则是提醒南方水患,好让人早做打算。”
听了这话,三皇子拓跋骏不满意了,嚷嚷道:“水患?笑话,我大魏南边一条大河都没有,就算日日下雨也是下面的汴州水患,汴州是南唐的土地,干我们大魏何事?”
此言一出,不少人咂摸出味儿了,太子拓跋赫并心腹,脸色更是十分不好看,也就只有拓跋骏这草包觉得毫无干系。
南唐境内水系众多,一旦水患,对他们简直是巨大的打击,若能趁此进攻,一旦南唐官民丧失斗志,吞下整个南唐一统中原也很有希望,若拓跋纮立下此功,他这个太子还能稳坐钓鱼台?
“三殿下所言不无道理,但夫诸为何出现在我大魏境内?还对陛下且歌且唱?要臣说这就是上天的指示,让陛下借势攻之,趁机将南唐列入我大魏的版图,解南唐百姓于水火。”有大臣站了出来。
“是啊,古有女娲降妲己以亡商纣,今陛下受命于天,天命不可违,此等良机不可错过。”
陆续还有大臣站了出来,不少都是军中的人,跟拓跋纮或多或少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魏帝没有做声,但神色明显也有些激动,中原四分五裂已百余年,没有一个帝王会不想完成统一大业。
阮阮的脸色十分苍白,若是盟约撕毁两国开战,她这个和亲公主还有随行和亲的诸人,很有可能将会第一个被拿来祭旗,就算侥幸逃过,她也不可能再接近北魏中心,崔进一死,拿到解药只会更加难上加难。
不可以!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劝说魏帝打消这个主意?她把目光看向太子,他是一力主和之人,应该会想办法阻止。
收到阮阮求救的目光,太子拓跋赫忍不住想骂人,拓跋纮那个狼崽子,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使出了这等把戏,虽则在他的暗示下有人站出来反对,但是在崇尚天旨的大魏人看来,有高僧之言佐证,他们反对的理由就尤其站不住脚。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但看得出来太子的人赢面不大,阮阮知道不能再拖了,不然等魏帝下令,就没有办法更改了,她必须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