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将定,只待他念完祝词就拜天地,绯袍玉立的大人却素手微顿。
“大郢律令一十八条,无父母之命,不得私嫁私娶,违者徙三千里。”
看着堂上一对璧人,他沉沉将茶盏扣于桌案,“阿蘅,你叫为兄好找。”
*
陆氏家族四世三公,陆时徵作为公府世子,一生克己复礼、光风霁月,却办了三件离经叛道之事。
第一件,找人假扮离散的幼妹。
第二件,假装酒后乱性。
第三件,婚礼上夺人妻子。
细细数来,每一件都跟苏蘅有关。
第26章
◎机会◎
青芜原本以为自家主子只是短暂的出门一趟, 谁知道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回来,开始她还硬撑着想瞒下去,可是她向来不擅长伪装, 很快就被常嬷嬷跟绛珠发现了异常。
在这宫里也没其他掏心窝子的人,相对来说这两人在伽蓝寺也算是共患难过,尤其是绛珠, 大家同是南唐来的, 平日里比她有主意得多, 青芜担心阮阮出什么意外, 只好把她离宫许久未归的事情说了出来。
常嬷嬷又急又气,偏又不敢声张, 只得暗地里到处找人, 偏偏私下寻了一夜,也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绛珠心头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行宫就那么些地方, 怎么可能走这么久不回来,除非出事儿了!
算算日子,阮阮的蛊毒也到了差不多该发作的日子了,该不会出事儿了吧?不行, 得尽快找到她, 若是出了事或者泄露了情况, 可不就前功尽弃了!
绛珠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决定拼一把。
阮阮从水月殿出来,因为担心被人发现,特意绕了好一节路, 但没想到好不容易被医士压下来的蛊毒又活跃了起来, 正当她冷汗直冒摇摇欲坠的时候, 手臂忽然被人给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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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疼痛与沉重消失殆尽,阮阮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熟悉的气味与帐顶,恍惚间还以为是梦,她想伸手揉一下眼睛,却发现手正被人拉着,凝眸细看,不是青芜是谁,而帘后的绛珠似乎正在跟一旁的婢女低声吩咐着什么。
这是瑶光殿,她的心倏地落了下来。
“娘娘,您醒了?”
感受到手中的动静,青芜瞌睡一下子醒了,惊喜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家主子正试着坐起身来,她赶紧起身一边拿靠枕一边帮忙搀扶。
“您醒了,实在是太好了,奴婢本来准备唤医士的,好在绛珠姐姐警醒,阻了奴婢喂您服下醒神药,您要是再不醒过来,奴婢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绛珠知道她出过殿了?两人主仆多年,她即刻明白了青芜的意思,眼见着绛珠听见响动掀帘进来,阮阮清了清嗓子,“原是想去望园采些朝露置香,不曾想林子的时候迷路了,走了半天也没遇见人,不知怎么忽然就晕倒了,我是如何回来的?”
“是奴婢带您回来的,”绛珠捧了杯清茶过来,淡声解释,“娘娘失踪了一日一夜,奴婢心中焦急,只得私下出来寻找,好在菩萨保佑,在望园外的林中发现了您。”
尽管猜到彼此应该都没说实话,但几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拆穿。
青芜闷声捧过茶杯递了上来,阮阮接过抿了小口,秀眉轻轻蹙了起来,“这茶怎么喝着有些苦?”
自家主子嗜甜,向来怕涩,青芜立马道:“啊?是么?许是新晒的缘故,奴婢去取些蜜饯过来。”
她是个急性子,说完就立马风风火火领着人去了,绛珠有话要说,刻意留了下来。
室内很快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绛珠打量了一番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将殿门关严实了这才急急返了回来。
“娘娘,奴婢记得搬进行宫那日才给了您一粒解药,这才过了不到十余日,如何蛊毒发作如此之快?”
衾被中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腰间的暗袋,那里面是她偷偷藏起来的舍不得服用的解药,阮阮挑眉看向对面,“你问我,我倒是想问你,为何这次蛊毒发作这么快?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是你又给我服了解药么?”
绛珠点头,但心下着实有些狐疑,按理说药效是至少持续一个月的,这次怎么会提前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看来还是有必要跟崔大人那边联系一下。
阮阮秀眉微扬,她身上是有备用解药么?不然崔进他们远在邺城,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个日夜,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给她服下?
绛珠也发觉有些不对,解释道:“娘娘,自您上次蛊毒发作,崔大人担心有什么意外,故这次就多送了一枚解药过来,以备不时之需,倒没想到当真就派上了用场,奴婢不敢撒谎,现下手中是一枚解药都没有了。”
阮阮颔首表示理解,并未就此事跟绛珠纠缠,一则纠缠无用只会增加他们对她的防备,二则她有了其他打算。
这次发作被拓跋纮遇上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这次是真的省下了一枚解药,还有那医士,用银针竟然也能暂时将蛊毒压制住,倘若将解药给他看看,不知道他能不能把配方给搞出来?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否了,因为这样很容易走漏风声被猜出来,拓跋纮那人阴险狡诈,他的人并不可靠,万一被他知道了,就是又给他送了个控制她的把柄,而且扎针也不过暂时压制,还是不冒险的好,只要知道这蛊毒不是无解就行,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找别的医士看看也是一样。
想通了这则,阮阮的心情舒畅了些,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瑶光殿距离望园颇远,那片林子又大,你是如何精准的找到我的?别说是运气好碰巧,我不信,还有之前我装死,你搬救兵来得那么快,这行宫里有你的帮手是不是?”
绛珠心一颤,“娘娘说的什么?之前那次是半道上遇上了太子的人,所以才回来得那么及时,至于这次,是因为,是因为行宫拢共就那么几所宫殿,您若是出现定然会有消息传出来,偏偏一直没有,青芜说您闲暇爱制香,奴婢就猜测您可能是去了望园。”
越是不认账,就越说明心中有鬼,此事关系甚大,阮阮很是放心不下,“绛珠,你觉得我是傻子吗?行宫虽然比不得皇宫,但也不小,望园林木茂盛,光凭你一个人,不管是找到我还是将我带回来不被人发现,几乎不可能,你告诉我,你们一共有多少人?潜伏进北魏宫廷,又到底想做什么?”
“娘娘为何要执着此问?请恕奴婢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份,这些事情您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阮阮冷笑,平日里便罢了,只要不威胁到她的生命,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关系到她的未来,她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身边人,要处理妥当。
“我现在的身份?我现在什么身份?是北魏的宸妃?还是南唐的棋子?崔进他们借着盟约未成的名义滞留在北魏,之前看我被遣到佛寺,几乎等于半放弃了我,连解药都吝啬多给一颗,而现在,还让你随时备用着,是因为我到了魏帝身边有更大的利用价值了是么?”
绛珠张嘴想解释两句,但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虽然□□,但阮阮说的,几乎是事实,她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也知道此时的阮阮根本不需要安慰与搪塞,她要的是事实,这样才能让她有安全感。
她跟他们不同,虽是南唐人,但是对南唐皇室的忠诚度较低,加之出身低微,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得更好,忠义在她那里就是空气,这也是一开始就选择给她种下蛊毒拿解药控制的原因。
但是绛珠对此其实是有些怀疑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发现像阮阮这样的人,外表柔弱乖巧十分好控制,但其实内里主意比谁都强,又是个狠得下心的性子,还吃软不吃硬,威逼利诱只能暂时的使她屈服,一旦找到机会脱离控制,说不得被反咬一口。
就像现在,说多错多,她沉默下来。
看绛珠面色犹豫,阮阮自嘲一笑,“我或许该想开些,有利用价值是好事,这样至少说明暂时还不会被抛弃。”
这话嘲讽意味很足,平日里她们对她这个曾经的南唐女官多有防备,今日却跟她说这么多,绛珠觉得有些反常,但也没有多想。
“娘娘知道就好,其实崔大人他们也没有其他意思,无非是之前担心娘娘一时想不开导致和亲出乱子,这才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您放心,崔大人交代过,现在您已经被封了宸妃,等您得了宠幸之后,盟约彻底落实,解药方子一定会交到您的手上,届时您背靠南唐,又是宠妃,日子比从前不知好上多少。”
听了这话,阮阮目光微动,这是拿她当傻子哄呢,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以控制她,等她进了北魏宫廷,别说成为宠妃,就算不是,获得的消息也是别处得不到的,明明更有利用价值了,他们甚至可以让她做更多的事情,以他们的做事风格,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解药方子给她?除非——
除非他们的目的仅仅是让她侍寝!联想到之前绛珠一个劲儿的怂恿她想办法回宫,现在又一直哄着希望她能早早侍寝,还有看她手脚动作应该是有功夫在身的,这行宫里还潜伏着不知多少她们的人,难道她们等了这么久,真正的目的压根不是什么促成盟约,而是趁机刺杀魏帝?
阮阮的心跳得飞快,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侍寝了,因为一旦成真,若魏帝死在她的床榻之上,到时候就算崔进允诺给她解药方子又如何,说不定她早就没命了。
小喽啰都是被拿来牺牲的,而他们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全身而退,就算不能,在南唐自然有人善待她们的族人亲人,而她,原本就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也没受过什么恩惠,甚至拿性命威胁于她,凭什么还想要她心甘情愿的牺牲?
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双含情目此时不再是平日里烟波浩渺的模样,反而带着说不出的严肃与认真,自接触以来,她平日里甚少有这样的时刻,绛珠心中一惊,掩饰道:“想干什么?娘娘此话何意?”
“何意?非要我说明白吗?”阮阮扶着床帏缓缓站了起来,逼视着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有功夫的事情?为什么想方设法要我侍寝?你想破坏两国好不容易达成的盟约么?”
她说话向来软软的,甚少有此严肃的时刻,面对她的逼问,绛珠知道她应该是猜到了,偏生现在还需要她的配合,不能撕破脸只能竭力解释,“奴婢忠心耿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跟南唐着想。”
阮阮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不,你是为了二皇子李策。”
东都那边的贵人们,送一个女人就能让他们保持现状,他们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有野心想要刺杀魏帝引起北魏内乱,但若是一直反对和亲的李策,就说得通了。
李策其人,有天潢贵胄的骄气傲气抱负,但是无奈受制于南唐皇帝跟世家大族,因为得不到支持,无怪乎想出这种招数,倘若她们当真谋刺成功,就凭着拓跋氏兄弟谁也不服谁,北魏必将大乱,届时李策在南唐的声名威望只怕如日中天。
绛珠被戳穿,也不再掩饰,“是,娘娘说得对,奴婢早就承认过自己是二皇子的人,忠于二皇子,就是忠于南唐,陆少将军也是一样。”
陆璋......
阮阮脸色渐渐温和下来,再不复之前那般义愤填膺。
那个为她在殿前抗争数日,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保重,让她等他来接她回去的青年将军,他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蛊毒与药都只能牵制人的行为,而心的掌控才是最稳固的,什么都抵不过心甘情愿,自己是这样,她也一样,绛珠叹息一声。
“娘娘,相信您也知道,二殿下与陆少将军不仅仅是亲表兄弟,他们更是最好的伙伴与朋友,殿下与少将军一再命我好生照看于您,希望有一天能做主将您接回去,他们一直在为此努力,奴婢原本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您的,心里想着就算事发,也绝不会牵连到您,结果却让您对奴婢有了误解,是奴婢该死。”
阮阮怎么也没想到,绛珠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确实信不过她,但是她相信陆璋。
看她冷静下来,绛珠自嘲一笑,“娘娘不必怀疑,奴婢知道除了青芜您从来未曾相信过什么人,奴婢也从不敢奢望您的信任,有时候您误解奴婢或许还更好,这样就算有一天,要抛下奴婢,也没有心理负担,就算奴婢伤了死了,也与您无关,连伤心都不用。”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阮阮承认被她说中了,但人与人本就如此,她并不掩饰,“你说就算事发你也自己承担,你承担得起吗?况且我作为你明面上的主子,南唐的公主,不管事成与否,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绛珠知道,若是不拿点东西出来,是绝不可能再获得阮阮的信任的,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她自袖中掏出一物递了上去,“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短笛,因得已经有了些年头,原本翠绿的竹制笛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褐色,或许是时常被人摩挲擦拭,笛身泛着润亮的光泽。
离开东都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感动,或许是因为想要陆璋别忘了来救她的承诺,她将打小贴身带着的竹笛送给他留作纪念。
阮阮伸手接过,有些生气,“它怎么会在你手里?我明明......”
“是少将军给奴婢的,就前几日,给奴婢下这个任务的时候。”
前几日!
“他来北魏了?”阮阮有些激动。
陆璋之余北魏,就像拓跋纮到了南唐,打了这么些年,那是见血的仇恨,谁都想捅上一刀,这也是拓跋纮那么讨厌她恨她当初在南唐揭发他身份与踪迹,害他差点死在南唐昭狱的原因。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北魏?会不会是骗她甘心合作的?毕竟有她在,她们才有机会接近魏帝,谁知道绛珠却摇了摇头。
“现在南唐诸事繁多,陛下身子日渐衰弱,少将军与二殿下正处理各方势力,根本抽不开身,这是他命人将任务一并带给我的,请您相信,一旦魏帝驾崩北魏大乱,南唐就有一战之力,若是能一并将拓跋纮解决掉,南唐再也不惧北魏,等殿下登基,必然将您接回南唐荣养,届时您有公主的头衔,还于国有功,您与陆少将军的亲事,没有谁可以成为阻碍。”
阮阮诧异地看向绛珠,“我跟他......”
她想说她重来没有指望过还能跟他在一起,但是回头想想,算了,也没有必要跟不相干的人去解释她的所有事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道。
有心想再多问几句,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青芜惊讶的声音。
“太子殿下,您如何在此?”
两人一个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意外,绛珠反应过来,上前低声提醒道:“娘娘,相信您也知道,北魏太子为人急功近利又好大喜功,比起拓跋纮好掌控多了,尤其是他的心思如今还都在您身上,侍寝一事,或可利用。”
阮阮当然明白,拓跋赫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事情要说,想起上次在北苑两人说的话,只怕他就是为了那事来的,但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了法子。
绛珠有一点说得没错,拓跋赫比拓跋纮好掌控多了,但其实还有一点,同样的拓跋赫比崔进跟绛珠他们也更可靠,至少他没有捏着她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