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桃花阁终于只剩她和小雪两人了。
梁文山见着两个都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背过身去。
裴娘子有郁结,哭出来,便好了。
这个忙他帮不了。
梁文山听着玉桃的压抑的抽泣声,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若他有能力让裴娘子重新笑出来就好了。
玉桃与小雪哭了好一会,玉桃这才抬起泪眼汪汪的脑袋,眨着她愈发红润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雪,还得麻烦你去帮我找一趟齐郎中,我的脚好像刚才扭到了,现在疼得厉害。”
小雪猛点两下头,求助似地看向背对着她们的梁文山。
梁文山似是感应到背后灼灼的目光,僵直着身体,问道:“可是在找我?”
玉桃抹了一把眼泪,不好意思道:“还是得麻烦梁公子将我扶进去了。”
梁文山这才转过身来,瞧着两位娘子眼睛都红红的,又鞠躬道:“失礼了。”
便才与刚才一样,架着一只胳膊,由玉桃扶着他,一瘸一拐进了门。
一进门,寒冷的空气落在了后面,玉桃呵出一口气,冒出了淼淼白烟。
玉桃找了把椅子坐下,抬起头:“今日多谢梁公子了。”
梁文山知道,对方口中的感谢不是刚才扶她进屋这件事,却也没有戳破,低声道:“裴娘子无需与梁某这样客气。”
梁文山打量着四周,刚才他来时,不方便四处看,眼下他却更加不敢看裴娘子,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四处打量的样子。
只觉这样一家酒楼收拾的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作为一个女子来说,实属不易。
梁文山又开口问道:“听闻前一阵裴娘子因为闹事的关了店,可是准备何时再开?”
玉桃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她回头看着那柜台,仿佛依稀还能看见那个风光霁月的男子,低着头认真打算盘的模样。
玉桃回过头,苦笑道:“本来近几日是要开业的,不过账房先生刚被我赶走了,眼下还得再找个账房先生了。”
梁文山心中一动,不自觉捏紧了靠在手腕处的袖口。
他顺着裴娘子刚才的视线望过去,将刚才见过的太子与那张老旧却擦得锃亮的柜台联系在一起。
梁文山抑制不住想象太子在柜台后面算账的样子,想象裴娘子陪在他身边一脸温柔笑意的样子。
后来,那个男人的模样渐渐模糊,又慢慢与他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梁文山抚平内心的悸动,迟疑了片刻,开口道:“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先抵了这个差事。左右都是要温书,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玉桃眼前一亮,梁文山这样说,可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若是出去找个不相熟的账房先生,还得再慢慢磨合。
若是再招一个像金先生那样的,也是无益。
思来想去,还是梁公子在最合适,一来他不用再去外面受冷摆摊,总归屋内生着炉子冻不着。
“若是梁公子愿意,那就再好不过了。”玉桃笑得眯起眼睛。
二来,她得尽快将桃花阁重新开起来,再多攒些银子。
门外的光轻柔地洒进来,打在玉桃光洁的脸庞,脸上细小的绒毛在一圈金光的照耀下愈发清晰。
梁文山不自觉看呆,直愣愣眨着下眼,心里倏地多跳动一下。
从前,他一心只扑在读书上,只觉男女情爱是最浪费时间不过。
眼下,梁文山愣在原地,不自觉呐呐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见云。”*
玉桃并未听清,歪着头问道:“什么?”
梁文山这才回过神来,稳了稳心绪,决定永远将它埋在心底。隧岔开话题道:“我需要何时开始来上工?”
玉桃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想了会道:“怕是得等两三日让我养好伤了。”
这两三日,既是给自己的脚养伤,亦是,她想任性一把。
听闻转过年来三月就是春闱,满打满算还有三月的时间,她要努力,要赚很多很多银子。
等这三日过后,她便不再让自己想宁郎了。
是夜。
玉桃因为养伤,早早上了床。
房间一如往常裴宁还没离去的样子,就连红烛燃剩的蜡油,还安静地躺在烛台托盘里。
玉桃半跪在床上,点燃那些蜡油,然后抱着双膝坐着,静静看那燃烧的火苗摇曳。
只是没一会,火苗便再次熄灭。
只剩下屋内的一片黑。
玉桃便呆呆地维持原姿势坐着,一只手默默摸索靠外侧的半边床。
那是曾经属于裴宁的位置。
就在玉桃发呆时,小雪叩响了门。
她一手端着油灯,探出一只头来。
玉桃望过去,招呼着小雪进来。
玉桃笑:“小雪你真好,今晚你陪我睡吧。”
小雪安静地点点头,将油灯放在原有蜡烛的托盘上,摸摸玉桃的头发,将床尾的被子贴心盖在两人身上。
油灯熄灭,房间内再次黑了下来。
屋内只剩两双亮晶晶的眼睛还睁着。
玉桃盯着梁上,好一会开口:“我们现在这样,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小雪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攥着玉桃。
玉桃的手那样凉,那样冰。
小雪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你说,我们要真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那个时候有爹爹,也有娘亲。咱们两个还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后面渐渐没了声息。
小雪抿着嘴,忍住哭的冲动,偏过头去。
只见玉桃的眼角,一滴晶莹的眼泪滑了下来。
那滴泪打在小雪的心上,她捏紧自己的衣角,强迫自己也没有跟着哭出来。
玉桃在伤心,但她不能跟着哭。
如今,裴老爹和玉桃娘亲都走了,她要做玉桃的姐姐,支撑着玉桃走下去。
她看到从前那个傻憨的赘婿摇身一变换上了华服。
她看到门口跪了一地的人称他为“太子殿下”。
她看到赘婿经过她身边时,红了眼。
小雪悄悄擦掉自己眼角的泪,在温柔的夜色里抚摸上玉桃的头发。
她无法说话,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安慰她。
“我不承认我配不上他,可世人皆说我不配。”
安静的黑夜里,玉桃在小声抽泣,“我心里憋着一口气。”
“宁郎说让我跟他进京,可我要是真跟他一走了之,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我不想做那被圈养在一方城墙里的金丝雀,一生都只能祈求夫君的施舍与爱意过活。”
“我希望自己是有能力与他平起平坐的。”
“我要努力做那个配得上宁郎的人。”
小雪抓起玉桃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认真且仔细地一笔一画写道。
玉桃感受着掌心的暖意。
小雪写的是:我相信你。
吕定吕辛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不休不眠,终是赶在十二月前抵了京。
宫烨霖回到东宫时,有一瞬间的恍然如梦。
踏在熟悉的石板路上,感受冰凉没有人情味的空气不断扑打在脸上。
宫烨霖冷峻挺拔的面庞里,淹没了最后一丝表情。
东宫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喜极而泣迎接他们的主子回宫。
八斗的头都快贴在地面上了,开口哭腔已致:“殿下您平安回来了。”
吕侍卫临走之前并没有告诉他们太子殿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宫内只以为殿下去出去为圣上和皇太后祈福去了。
可大家都知道,自四皇子那日约太子殿下出去,就再没回来。
眼下,看着太子殿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虽是迟了三个月,可圣上不仅没怪罪,还帮着掩饰,他们东宫总算是活过来了。
不管太子殿下去了哪里,圣上说他在哪,那就是在哪。
若圣上也不帮着掩饰了,那东宫可就真的要易主了。
眼下,不管宫内传得多么玄乎,说圣上属意要立谁为太子,那心总归还是向着宫烨霖殿下的。
东宫全宫上下的宫人们,也就跟着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宫烨霖瞧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大步迈了过去,临走前,留下一句:“都起来吧,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等宫人都反应过来时,吃惊地相互看了一眼。
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殿下这是在关心他们吗?
宫人们愣在原地忘了起身。
若是放在从前,惜字如金的殿下最多会说“起身”二字,从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如今却肯对着他们这些宫人说“辛苦”,太子殿下究竟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吕辛也是一脸大骇。
殿下一路上不眠不休,甚至在驿站都不肯多停留一段时日,催促着一路上了京。
他可是看着太子殿下臭了一路的脸,心揪了几天大气不敢出,生怕惹恼了他。
如今看来,殿下确实受刺激不小。
只嘱咐一旁的八斗道:“主子最近心情不好,可得小心伺候着。”
八斗低头弓着腰应“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前殿下生气,眼神光瞥一眼就要吓死人的,如今怎么反而越生气越温柔了?
吕定望着太子殿下离去的背影,神情却有些复杂。
从前的太子殿下,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如今,却说出关心宫人的话来。
他总以为,这三个月的种种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太子殿下回来了,与裴娘子的一切就算是露水情缘,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然而现在,吕定才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
第55章
◎宫女◎
宫烨霖顺着整齐的青色石板路一路行至书房。
目之所及,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不已。
想必前一段时日,宫里也是落了雪,宫烨霖又不自觉想起桃花阁后院的那株光秃秃的碧桃树。
经过梅花林时,唯有雪红的梅花兀自盛开,让这冰冷的东宫看似有了些许生机。
一抹鹅黄色的影子背对着他,正专心致志瞧着每一株梅花树。
宫烨霖打量着对方,睫毛抖动了一下。
他记得,玉桃最喜欢穿的,也是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俏皮又可爱。
跟在身后的八斗见太子殿下站定不动,悄悄抬起半个头来,见殿下正望着梅花林里的一个宫女出神,心下一琢磨,难道是太子殿下想女人了?
四皇子比太子殿下还小上三岁,如今都有两个侍妾了。他从前总以为太子殿下不喜女色,虽不知道太子殿下出去一遭发生了什么,许是天气转凉,榻上也想有个热乎伴了吧。
八斗转了下眼珠子,计上心来。
宫烨霖只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眼神,一言不发迈进了书房。
虽宫烨霖不在东宫,宫人们确实一刻也不敢怠慢,整日勤勉洒扫。
炭炉已在正中央摆好,进屋时,便觉入至春天,让人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放眼望去看去,每一处都打扫的一尘不染,所有物具的摆放也丝毫没有被动过,就像昨日刚来过一样。
竟让宫烨霖有些恍惚。
好像根本没有瑞安镇那段记忆般。
他还是那个每日都要来书房学习的太子。
桌子上放着那本他读了一大半的《翼善记》,是以宫烨霖重新坐下,拿起书。
其实现在让他看什么书,他也是看不进去的,那些从前他最爱读的书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字符,扭在一起,让他不慎烦躁。
但若不找些事做,宫烨霖只怕自己又会不断回想这三个月的事。
宫烨霖只得端着这本《翼善记》,与上面的字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八斗不识字,只见太子殿下刚一回来便要来书房,转动了下心思,悄悄退了出去。
宫烨霖瞧着那黑色的字符,书上突然又浮现出玉桃那双水汪汪杏园般的大眼睛,眨呀眨,倏地就笑了起来。
宫烨霖看着不禁发了呆,等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有那么一点点正在往上翘。
宫烨霖一定神,迅速将书扣在桌子上,嘴角的笑意也硬生生垮了下去。
八斗就是这时重新推开的门。
带着从外面进来的一丝凉气,飘至宫烨霖身边时,让他稍稍醒了醒神。
八斗弓着腰迈着脚,见太子殿下又迅速将倒扣上的书重新拿起,讨好地笑道:“书房里没个伺候的人怎么行。”
随后他侧开身子,对着身后挥手:“你来。”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就在宫烨霖眼前飘动了起来,那宫女低着头,宫烨霖看不清她的长相,个子也不太高,只看着头上两侧梳着垂挂髻,脸颊旁的两只耳朵,通红得吓人。
那宫女也不凑上来,只走到炭炉旁,脆生生开口:“奴婢在书房伺候主子,主子有什么吩咐喊奴婢便是。”
宫女离炭炉近,经热气那么一烘,一股似有似无的梅花香不消片刻便盈满了整个书房。
瞬间,宫烨霖就明白了八斗的用意。
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宫烨霖一记冷冽的眼神扫过去,只见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八斗瞬间收起了脸,重新垂下了头。
“孤好清静,不喜那么多人伺候。同样,孤眼里容不下沙子,什么人做什么事,不要越了规矩才好。”
言下之意,宫里不养怀揣异心的人,不要企图在他身上打什么歪心思。
闻此,那宫女已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紧紧贴在地上,只敢磕头认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声音已是抖个不停。
她进东宫晚,虽从不曾见过太子殿下,可一直听闻,殿下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且气性冷漠,对待宫人严厉得很。
若不是刚刚八斗公公找上她,说天冷给她指个好差事,让她去书房给太子殿下添个炭,端杯茶。余下的,八斗公公没说,眼神却满含暧昧,她不敢乱揣测,只提着心跟着过来伺候。
否则,凭她自己,借她一万个胆子也是断不敢接近太子殿下的。
就连八斗也变了脸色,跟着跪了下来,嘴里喊着:“奴才该死——”
他想着自己想揣测一下君意没想到却摸了老虎尾巴,也是后悔不已。
是殿下才回来那句“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让他差点忘了,他们太子殿下,从来都是个不近人情的狠角色。
宫烨霖摸索着手上那本书的书脊,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八斗该死吗?
他以为自己瞧那宫女一眼便忙不迭把人送上门来,那点小九九,真是浅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