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墨似的眼眸中现着一抹促狭的笑意,淡道:“明日会再送来一些绸缎来,你自个儿挑选些颜色,再派人裁成衣裳。”
青黛一时怔忡,不知秦肆为何突然对她这般好。内心有些复杂,又惊讶又感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秦肆见她脸上又露出那般不聪明的表情,他神色似乎迟疑了一瞬,随即便是低哼了一句,“蠢物。”
话音刚落,秦肆便已起身,流云绣月的衣角晃动,踏着那双玄色皂靴往屋外走去,一众内侍也随着他离去。
青黛这时才反应过来,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道,“多谢督主赏赐。”
秦肆听得身后那似风儿般轻的言语,不知为何,心中竟觉得十分舒坦,素来漠然的脸上也兴起了微微波澜。
感觉,似乎也不差的。
青黛等一众人退尽,她才细细打量着那些漂亮簪子,心里总归是喜悦的。
只是这份喜悦,与那追求自由的热烈情绪碰撞在一起,杂糅着,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哪个是最向往的。
第21章 疾风骤雨
临安城,望江楼。
望江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江畔,景色极佳,一向是临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吟诗作赋的所在。
但现在,已没有游人敢来了。
只因外头天色昏暗,乌云遮天盖地卷了起来。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着,与江湖的海浪涛声交织成一片,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
望江楼最高层处,秦肆正伫立着在此,眸光深沉地看向外头。
白茫茫的水汽里,远处的群岳都看不见了。
只能见近处江湖怒涛翻滚,咆哮奔腾。暴雨拍打着地面,沙飞水溅,迷蒙一片。
少许来不及回家的百姓,都被钢鞭一般的雨水抽打,只能狼狈地躲在就近的房屋檐下。
整座临安城只剩房屋在风雨中屹立不倒,似是成为了一座被雨水肆意灌溉的空城。
急雨打进望江楼,从窗隙中溅了进来。雨水循着望江楼屋脊流下,还有不少水溅至秦肆的衣摆。
察觉到那冰凉的雨水,他才沉沉地叹口气,往楼中央动了步子躲雨去。
这般景象,他又能如何?
他还能阻止老天下雨不成。
不知是不是因为江南接连暴雨的关系,秦肆这几日脾性很是不好。经常一整日阴沉着脸,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
下人们每日都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他,生怕稍有不慎,就惹了祸端。
青黛知道秦肆都在愁些什么事情,自然是南涝北旱的天灾。
青黛到底不是彻底的古代女子,南涝北旱的深层原因,她还是明白的。
大体是受了从中华以南吹来的风影响,风势力长时间停留在南方一带,便给南方带来丰沛的降水。
相反的,北方受东南风影响逐渐变弱,又有高山阻挡,降水便不足了,因而形成南涝北旱的局面。
若想解决南涝北旱,谈何容易?
纵使派千百人来挖沟建渠,将南方的水引至北方去,也需要大量时间。
且中华国土地势南低北高,在这工具匮乏的年代,水又该如何处置才能倒流向高处去?
青黛暗自忧愁,思来想去,考虑了很多事情。最终还是决定去找秦肆说一说,若是这办法不成也就罢了。
等外头的雨势小了些,她才撑了一把油纸伞去找秦肆。书房寻不得他,原来是在明间,他正来回踱着步子,隐隐可窥见其烦躁的情绪。
秦肆与江知府、好些个地方知县都谈了好几场,却没能得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策。
如此这般忧郁堆积下来,他的胸中便缠着一股闷气,竟叫他百般不舒坦,只有如此来回走动,才星星点点地解了闷。
这时,却瞟见朦胧细碎的雨里来了一个瘦长身影。
秦肆抬眸见来者是青黛,他的步子便停了下来,微微凝眉看着她。
青黛放下油纸伞,微微抖了上面的水渍便将其靠在一旁了,转身对着他柔声道:“督主可是在担忧着南涝的事?”
“嗯。”秦肆低应了一声,便望着明间外淅淅沥沥的雨帘。深邃璀璨的瞳孔里照入点滴湿气雨水,神色格外专注。
青黛犹豫了一下,便试探着说道:“妾身想到一个法子,督主可否愿意听妾身细细说来?”
秦肆似是并不抱什么希望,只轻颔首应允了去。
青黛便将自己心中所想都娓娓道来,秦肆起初还面朝着雨水暗自思量,后来似是听得有些上心了,转身过来瞧着青黛。
青黛慌觉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刚想停下,秦肆却让她继续讲下去。
他眸色深深,等到听完了,便又开始背着手在明间里来回踱步了,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见他正凝神思考着,并不注意周遭。青黛便不再打扰他了,至于具体该怎么着手,也是秦肆该考虑的事情,她不便过问。
她福了个身,悄悄地退了下去。
撑着油伞还未走远,就听得身后传来秦肆吩咐手下的声音。
“去把江知府叫来。”
解决南涝的事情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不过几日,秦肆便与江知府等地方官员讨论了如何挖沟建渠的事情,又派专人画了草图。待一幅图画出来了,秦肆每每都要去相应地段勘察。
如此这般,秦肆近日一直都在外头顶着日晒雨淋地奔波。经常是忙到了深夜才回来,繁忙时,更是好几日都不曾回宅子里。
青黛也有些心疼秦肆,暗自感叹,他倒是真心想解决这个天灾的。
秦肆不在这宅院里,倒是多了几分冷清。她每日看着窗外无变化的雨帘,也觉得孤寂无趣至极。
她思绪幽幽地转儿,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秦肆不在这了,好几日都不曾回来。
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图纸上,没有人在宅院里盯着她。
青黛眸光颤动,隐隐地觉得自己已经能趁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发觉了这般机遇,她那沉着的心竟然又一点一滴地燃烧起来。
她能逃走了?
若是能逃得,当然是好的,若是逃不得……
青黛不合时宜地想起秦肆的模样,柳眉便轻拧起来。
若是逃不得,便是死路一条罢。
青黛当晚就听闻秦肆早归了,人刚回到自己屋里。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想着自己临走前,再去看他一眼。
她动了身子,前去寻他。
此时夜晚已拉开寂静的帷幕,树条迎着夜风摇摆,沙沙作响。疏星散围在温媚的圆月旁边,光线更显得柔弱。
她至了秦肆屋前,见窗户纸隐隐透着里边昏黄的烛光,知道他还未歇下,青黛便轻轻地敲了敲木门,柔声朝着里间道:“督主。”
稍微等了一会儿,便听得里头传出如清泉般清冽的嗓音,“进来。”
青黛推门而入,眼眸刚抬起便怔住了。
他似乎是刚沐浴完毕,身上还有些残存的温暖水汽。
随意散着黑发,,鼻梁高挺,俊美脸庞风华绝代,竟带着一股平日不可多得的美艳。
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秦肆的身影颀长挺拔。他早就褪去沉重的玄色衣裳,现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里衣柔软贴身,隐约能见其高大而精瘦的身形。
衣带随意地束着,领口处也有些松松地敞了,微微露出胸口处线条流畅的肌理。
这,完全是平日窥不见的模样。
青黛脑子似乎突地一下就断了弦。
秦肆察觉青黛惊讶的模样,他原本浸了水汽的柔润眼眸急速地掠过一丝森冷,似乎极度不喜有人看了他的身子。
修长白净的右手一抬起,便迅速披上一件墨色长披风,遮隐她探寻来的目光。
青黛被那披风划动的风吹回过神,暗骂自己怎么就突然迷了眼。
秦肆身为宦官,最是不愿别人看了他那残缺的身。
青黛无意中惹了秦肆,见他长发未束,她便主动上前示好去,“妾身为督主束发罢?”
秦肆冷淡地应了一声,并未阻拦。
屋外点点碎星镶嵌在黛色的夜幕上,像熠熠生辉的珠玉。夜风声音稍大,吹得树叶翻飞,隐有夜雨之势。
屋内一灯如豆,烛光微晃,铜镜幽黄,气氛温柔。
青黛在铜镜前,用着干燥的帕子擦拭去残存的水汽,等待发丝干了时,便用檀香木梳梳理着秦肆的墨发,指尖偶尔会触及他脖颈的温热皮肤。
她有些怕秦肆发难,抬眸看他,却未见他有恼意。
他的发丝柔顺地放下来,的确是少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气。除却刚才突然冒出的冷意,他现在静下来便表现得很是温顺。
她不禁打量起秦肆不可多得的沉静模样,眼眸转动着,却忽然发觉他的侧脸都瘦削了不少。
他这几日都在忙中,哪有好好休整的时间?
她心里不禁冉起一种错觉,秦肆并不是一个肆意妄为的乱臣贼子,而是一个心系黎民百姓的忠臣良将。
这段时间,他的心思像是摆在了明面上。明明白白,没有半分造假。
很短暂,却也很真实。
可秦肆终究是秦肆,不会一生都待在临安城的。只要他回归了朝廷,便又是那个权倾朝野、视人命如草芥的东厂恶人。
他的身上有太多阴沉可怖的东西,她触不得,也不敢靠近。
思至此,青黛的心头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卷起波澜。
秦肆稀松抬眼便在铜镜中窥得青黛不同于平时的黯淡表情,他那双若渊的眼睛里划过一线流光,冷声道:“怎么?”
她摇头,隐去失意神色,“妾身只是觉得督主每日奔波劳累,十分辛苦,有些感伤罢了。”
闻言,秦肆略本还轻蹙着的眉头便解开了些,她倒是有心,还知道体量他。
他顺势想起那正在有条不紊进行中的计划,眸光不知不觉温和了一点,微叹道:“再过些时日,本督便能彻底地将所有的差事,都交给江知府等人。”
“到时,也该启程回京了。”
青黛闻言,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惊诧。
这日子过得这般快,都快要回京了去?
她暗暗思忖,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该加快动作,快些逃出去罢。
第22章 掩人耳目
深夜,周遭都漆黑了下来,晚风徐徐。
青黛自从秦肆那儿回来,便一直失神地坐在院子里。
下意识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暗的星。月儿在动,星也在动,她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夜色之中似乎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院子里的池塘,伴随着星星雨点,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水波晃荡着。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动。
对面是繁密的绿树,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昏黄的石灯光线,没精打采的。
这般熟悉厌倦了的景色,此时也觉得宁静悠远。
一阵有些急的脚步声传近,青黛抬头便见侍女翠翠在夜色中赶来。
翠翠见着外头下了毛毛雨,青黛却还在院子里待着,衣襟上都沾着好些个雨印子了。她不禁赶紧地催着青黛,“夫人,快些进屋子里去,免得着了凉。”
青黛回过神,“哎”了一声便和翠翠一同进了屋子,还未站稳,翠翠便从怀里拿出抱着的东西来,像是衣裳的模样。
她一直紧紧地抱着,没让雨淋了去。
翠翠将衣裳翻开来,微露出在衣裳前襟绣着的简单花色,她道:“夫人,这是奴婢平日穿的衣裳。夫人今日不是说心水奴婢衣裳的刺绣罢?”
“快趁着夫人的新衣裳还未裁成,赶紧让裁缝照着这花儿刺绣的模样绣上去哩。”
不过,翠翠有些不明白,她衣襟上的花不过是寥寥几线的金丝菊,有什么好看的?
翠翠见过裁缝手里完成的几件衣裳,那才是惊艳。她说不出是什么的缎子,只觉得那布料看着就十分的柔软,不知穿在身上又是何等的舒适。
那衣裳上边的刺绣,光是那鸟儿刺绣就用了二三十样线,鸟冠子嫩黄,翠鸟的眼珠子鲜亮亮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翠翠心道:宅里的那位冷面主子对夫人可真好,可惜夫人却都是不知道的。
青黛接过了翠翠手上的衣裳,瞧着那前襟的绣花儿,又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半晌才抬头看向翠翠,眸中似是流露着半点寂色来。
“翠翠,这衣裳,我可能会晚些才能归还于你了。”
翠翠一听,倒是捂着嘴羞羞地笑了起来,“夫人这是何话,您能看得上这刺绣,翠翠就已经很开心了。即使您将衣裳收了去,也不算什么的。”
青黛一怔,翠翠这般真心待她,倒显得她十分虚假。抑着心里微微的惆怅之意,又与翠翠细细地说了会话儿。
待到了二更天,屋里才只剩下她一人,她吹熄了灯,摸着黑到床上去。
盖着锦被,空气有些湿凉,耳边充斥着淡淡的雨声。
即使眼眸已有些酸涩地想闭去,脑中却依旧振奋得不行,丝毫没有睡意。
明日……
就是明日了。
她打算离去。
脑海中不断幻想着自己从宅院中逃出去、在山野中惬意生活的画面。一会儿又想着自己未能成功逃出去,反而被秦肆抓着、一举扭断她脖子的画面。
憧憬和恐惧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丝丝缕缕的,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
青黛轻轻叹口气,不舒适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脑中活动得厉害,想了又想,不知到了何时才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过去。
待到翌日一早,天色微微泛着鱼肚白。翠翠按照平时的时辰来伺候青黛起身,她在门口轻敲着门,“夫人,是翠翠来了。”
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却只开了一个口子,微微露出里边青黛并不十分精神的脸。
翠翠一惊,连忙道:“夫人可是受了风寒?哎昨夜就不该淋了雨的。夫人,你先回屋歇息着罢,我这就给您请大夫来。”
说罢,翠翠便焦急地要离去,青黛便赶紧开腔拦住了她,“无碍的,别去请大夫了。”
话音刚落,青黛便从门里边伸出一只细细的手来,那手掌上还静静地躺着一枚碎银子。
翠翠疑惑地抬起眸子看青黛,却不料青黛接着开口道:“翠翠,我突然想吃城东的四甜蜜饯了,你可否替我买来?”
若是生了病,吃这些果脯子又怎么会好?
翠翠看了看青黛,发现她脸色虽苍白了些,神色却很是坚定,似是一定要吃上城东的四甜蜜饯。
翠翠便迟疑着接过了碎银子,又道:“夫人,这银子多了些,果脯子不用这么多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