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摸了摸鼓起来的左胸口,那是临走前刘青青塞给他的钱,卖防护林的钱,“大夫,我爸才六十,我们治,尽全力治。”
吸上了氧,高明礼的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但高杨的心却放不下了,急诊医生安排给转到了呼吸科住院,高杨和隔壁床的女儿打听了几句,就听到了“ᴊsɢ肺癌”这两个字,但隔壁床的老头是退休干部,过两天就要往省城西安的大医院转。高杨心里不是个滋味,万一高明礼也是肺癌,他可没能力送老父亲去西安看病。
焦灼了一整夜,一大早的,好心肠的医生就把高杨解放了出来。
“你爸这是慢阻肺急性发作,这两天有点危险,得住几天院,但是控制住了好好吃药,再把烟戒了,活个五年十年的问题不大。但是呢,这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作为医生我不应该给你这么说,该吓唬吓唬你,只要吓唬到位了,以后你爸不管活到多大年龄,你都不怨医生。就是呢,我看你实在是个大孝子,就把这话明白跟你说,慢阻肺是常见老年病,一时半会要不了命,放宽心。”
高杨大为感动,谢过了医生,跟老妈交待了买早饭的事,就骑上车子回家去了。要住院呢,总得拿点脸盆毛巾牙缸水壶这些,还要给陪床的准备打地铺的被褥。
到了家,高杨把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刘青青。
“那就好那就好,你爸不是好人,但对你不错,他要是就这么走了你也不好受。”刘青青说的直白。
高杨吃了她做的早饭,又收拾了住院用的东西,都要准备走了,刘青青却拿出了他买的《孙子兵法》。
“拿这个干啥?”
刘青青眼睛转了转,笑道:“高杨,你不是说要治一治你爸吗?”
“之前是那么想来着,但是也没啥好办法,现在人都住院了,不合适吧。”
刘青青却还是把那本书塞进了他的包。
“你好好想想,这场病也不是立时就要命的。他病一场,过几天好了,又能骂人了,又能算计着卖女儿卖孙女了,病一场就能变个人吗?”
这话没错,病这么一场恐怕是改变不了高明礼,“但是在这个时候治他,不合适吧。”
“合适,现在最合适。害病的人,精神上最脆弱。”
“用啥法子呢?也不能真伤着他。”高杨也希望父亲能吃一吃被家人放弃的苦,希望他受苦后能悔悟,能意识到他对杉杉对燕子犯下的错。但他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就是读了孙子兵法也想不出什么招数。
刘青青绞着手,说:“人要变,就得遭个大变故。这个慢阻肺,听着还不算太大变故。”
“慢阻肺不算,肺癌算不算?”高杨有了一个主意。
“那肯定算啊。”
高杨拿出《孙子兵法》放回去,在刘青青的嘴上啵了一口,笑着说:“我有主意了,保证把老头子治得服服帖帖的,你就放心吧,这么一遭之后,他肯定再也不敢算计咱家里人了。”
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为了防止被算计,居然要先算计老父亲一回,高杨有些无奈。但刘青青说的对,不经一次大变故,高明礼是不会变的。为了让老父亲变得文明又礼貌,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用上兵法,治他老子一回。
高明礼出院时已经快元旦了,高杨筹谋了一个礼拜的孙子兵法,从出院的那一刻开始就发动了攻击。他叫了一辆小巴车,像呵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把他抱上了车,又嘱咐司机慢慢开,小心护送已经度过慢阻肺急性发作期的老父亲回家。
小巴车走到了高家坟地附近,高杨的第二步棋也走出来了,他跟司机说:“师傅,在路边停一下,我有几句话跟先人说。”
到了高家先人的墓前,高杨默默坐了一会儿,又装出一副愁容,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车上。
这两步棋走出去,高明礼就已经开始怀疑了,他变着法地找高杨说话,问自己的病是不是真不要紧。高杨知道火候还不到,含含糊糊不说什么实在话,反而搜罗了很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给高明礼端到跟前看着他吃。
“杨杨,你实话跟爸说,爸这个病真不要紧?”高明礼夹起一筷子腊牛肉,迟迟不敢往嘴里放。
高杨又拿出两盒好烟,推到了高明礼面前。
“医生不是说不让抽烟么?我那纸烟都叫你妈收了。”
高杨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门拐去了老厨房,在高明礼的棺材跟前坐下来。
高杨坐在那,只为了吓一吓他老子,他心里其实想的是新果园的事。卖杨树的钱基本都花在医院里了,可这十亩地的新园子已经给人家交了地租了,反悔都来不及。新园子要种的树苗他有,开春土地解冻后就能迁过去。苗子不用花钱,但十亩地他自己种不过来,高明礼的病虽然一时不要紧,但肯定是干不了活了,免不了要花钱请人。再说,除了种新苗子,平整土地、栽支架、整水渠、买化肥,一项一项都是钱,可这钱从哪里来呢?
高杨心里想的是果园,高明礼肯定以为儿子在愁他的病,他扶着墙挪到了高杨面前,又问:“杨杨,你实话跟爸说,爸这个病真不要紧?”
到时候了,高杨稳住乱跳的心,把自己想好的招数又过了一遍脑子,这才扑到高明礼怀里哭了起来。老头子看他哭,自己也止不住地嚎了起来。
高杨连忙捂住高明礼的嘴,哭丧着脸说:“我妈还不知道实情,你千万稳住,我妈心小,不能再把我妈吓唬病了。”
老头子大概是明白了,也难得对老妻发了善念,他不嚎了,强忍着低声呜咽着。
高杨看他这样,于心不忍,险些忍不住要说出实话,可一想到妹妹和小女儿的遭遇,他的心就硬了下来。他扶着高明礼,让他靠着棺材坐下,跪在老父亲面前,大喊了一声“爸”,做足了戏才开始发功。
“爸,儿不孝顺,儿没本事,儿没办法把你送到西安看病。”
高明礼的手抖了起来,头转过去,两眼直直盯着那棺材,“杨杨,别哭,好好给爸说,爸这个病是不是不得成了?”
“是肺癌,晚期。我害怕把你吓住了,就跟医生说不要说实话,跟我妈也没有说实话。”
听了这话,高明礼整个人瘫在凳子上,喃喃问:“那我住院,那隔壁床,人家也是肺癌,人家好像说,西安的大医院兴许能看好。”
高杨早有准备,他哭着说:“我问那人他女了,说是去西安大医院可以先做手术切肺,实在不行了还可以考虑换别人的肺。爸,怪我,怪我没本事,花不起那钱。”
“做手术,换肺,娘娘
感叹词,读作nia(三声) nia(四声)才有地道陕西味儿。
,咱可花不起那钱。”高明礼摸着高杨的头,哭着说:“娃,不怪你,爸就是明儿就死了也不怪你。怪我没本事,隔壁床那人是老干部,人家有钱。”
父子俩抱头痛哭一场,这一出《孙子兵法治老子》的大戏才算完美谢幕。高杨看到,高明礼的神色已经不同往日了,他希望这一出孙子兵法真的能让老父亲有所改变。但改变也需要时间,他预备着等过年的时候再告诉老父亲真相。
第14章 14 .会撒娇的雪橇犬谁不喜欢呢
十几天前,学校放了寒假,食堂也只留一个窗口卖饭,老板问谁愿意留下来做到过年前,高杉杉唰一下举了手。
她答应留校,是因为一通电话,一通来自老父亲的电话。高老头子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过来,因为嫌电话费贵。
可这一通电话过来,老头子却含含糊糊不好好说话,扯了一通都没说为啥打这个电话。
“电话费不便宜呢,挂了电话给二婶钱啊,人家不要也得给。”
老头子疼惜钱,终于说了正事,“杉杉,爸就是问你,还想不想退婚?”
“想,想退。”高杉杉脱口而出,她对自己张朋的关系还没理清楚,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置自己对他的感情。但是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包办婚姻开始,不能从自己被卖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
“行,你说退就退,退了你愿意找谁就找谁,爸不干涉。就是呢,退婚得退彩礼,还有人家给咱的五万块砖也要折成钱,得凑一凑。你别急,过年的时候肯定给你办好。”
“嗯,听你的,爸。”高杉杉有好多年没叫爸了,一时还有点口生。
老头子说退了婚让她自己找,找谁都不干涉。可如果和张朋处得顺利,将来带他回家,老头子一定会拿鞋底打她吧。高杉杉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自由意志大于一切,为了自由将来挨一顿打也值了。
但老爸的态度和之前完全相反,高杉杉难以置信。
为了搞清楚原因,她又打了个电话回去找高杨,高杨告诉她说老爸慢阻肺急性发作住了院,但现在已经出院了。他态度转变也是因为这场病,高杨说他设法让老头子以为自己得了癌症,老头子就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
高杉杉想了想,这办法肯定不是她哥ᴊsɢ想出来的,她哥是直脑子,想不出这种办法。于是她就问是不是嫂子的主意,高杨说确实靠刘青青指引才想到的办法。高杉杉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个家没有嫂子不行啊。
寒假里的农科大,只有少数学生和老师在,食堂开一个窗口也是清闲的。高杉杉干脆就把韩教授家当成了图书馆,闲了就借书来看。
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高杉杉还是不想回家,虽然老爸态度变了,但她还是不想回那个家。
高杉杉在宿舍看书,读的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 葛朗台》和《高老头》的合订本,她先读了葛朗台,觉得自家老爸的抠门程度不下于葛朗台,可老爸偏偏姓高,高杨这些天一直都管爹叫高老头,明明应该叫葛朗台才合适。
她又读到了《高老头》,当她看到书中的高老头为了两个女儿不惜变卖所有家产的时候,更觉得自己那个贪财爹不应该叫高老头了。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过着法式贵族生活,老头自己日渐被女儿们掏空了口袋,但他们到底富裕过,高杉杉对他们的命运没有太多的同情。
可书中的一句话,击中了高杉杉的心——
我没有办法,除非去偷!可是我会去偷的呀,娜齐,会去偷的呀!
这句话在《高老头》中出现的背景是,高老头的两个女儿都遇到了重大财务危机,但是高老头的钱已经被榨干了。于是他绝望地说,只能去偷了。
书中的高老头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去偷,哪怕女儿敲骨吸髓榨干老父亲的财产仅仅只是为了维持虚荣奢靡的上流生活,他也还是愿意为女儿去偷。而现实中,高杉杉的高老头却会用自己女儿的未来换钱。
高杉杉不想做《高老头》中的女儿,也不希望谁为了她去偷去抢,但她也希望有个《高老头》那样的父亲,有一个可以为她付出一切的亲人。她拿出笔记本,打算把这句话抄下来。
笔记本翻开后,一页褶皱发黄的纸掉了出来。高杉杉捡起来看,那是一页印着英文的纸,是她上次回家在嫂子柜子里找卫生棉时翻出来的。当时,高杉杉看这张纸上全是英文,又有金额一样的字,好奇心作祟,她就悄悄拿走了这张纸。她本想着到了杨凌用英汉词典查一查,翻译下上面写了什么,可她忙忘了。
抄好那句话,才刚翻开字典查了一个单词,张朋敲门进来了。
“杉杉,下雪了,好大的雪,出去玩!”
高杉杉把那一页英文放到书底下,说:“多大了还玩雪,堆雪人?打雪仗?打出溜滑?没意思,你玩去吧,我还要看书呢。”
“那你说怎么才有意思?”
杉杉着急破译那纸英文,急忙打发他:“狗拉雪橇有意思,但是你有雪橇吗?有狗吗?”
“嗯?嗯,可以有,你等着。”张朋撂下一句话就跑了,他向来这样,高杉杉也不在意。
杉杉又从书底下抽出那张纸,对照着字典查了起来。这张纸上的英文字数不算太多,高杉杉学的英语也没还给老师,她查好了生词,很快就翻译出来了。这张纸上给出的信息是:一个叫Julia Spancer的人从英国银行贷款20万英镑,放款日期是1997年7月18日。
一个外国人从外国银行借了20万外国钱,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张纸怎么会在嫂子那里呢?高杉杉想不出来,她打算过年的时候找个机会问问嫂子。
破译完英文后,高杉杉又去食堂上了午餐班,食堂的人比前几天更少了,一点多就下了班。回宿舍的时候,雪已经积到小腿肚了,高杉杉小心走着,还是在大雪地里狠狠摔了一跤,引起了好大的笑声。
高杉杉回头看,笑得最欢的就是张朋。
高杉杉爬起来,也不理他,气鼓鼓地走着,可刚走出去两步,又滑了一跤。
张朋从后面跑过来,扶起她,献宝似的拉过来一个东西,“杉杉,坐上去试试,我做的雪橇。”
高杉杉回头看,这个自制雪橇还挺像回事的,雪橇主体框架是木头做的,但是最底下用来滑动的部分严丝合缝地包了不锈钢,座椅位置也做了靠背和扶手,甚至还放了个软垫子。
“不错嘛,你这几个月学汽修没白学啊。但是雪橇有了,狗呢?”
“汪呜汪!汪呜汪!”张朋学了几声狗叫,就拉起绑在雪橇前面的绳子,在雪地里撒开腿跑了起来。
雪橇犬张朋欢腾极了,他一路跑到了学校门外才停了下来。他扑倒在雪橇前,拱着脑袋往高杉杉的肩膀上蹭,还汪呜汪呜地狗叫,惹得高杉杉笑得肚子疼。
会拉雪橇会撒娇的大狗狗,谁看了不喜欢呢,高杉杉顺着他的头毛,直夸“好狗好狗”。
“杉杉,等我一会啊。”雪橇犬起身直立行走,朝着路边的店面去了。
几分钟后,大狗狗回来了,前爪拎着一双土黄色反毛皮高筒靴。
“试试,这鞋防滑。”
高杉杉撇着嘴换上这双丑鞋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还真不滑了,尺码也正合适。
换了新鞋子,高杉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静静地听着雪地嘎吱嘎吱的身影,和拉着雪橇的雪橇犬一起,慢悠悠走到了学校后山的小山坡上。
站在山披上远望,树木、屋舍、田野、公路,一切都被白雪遮蔽了,一切都被白雪洗干净了。
高杉杉看着张朋,心里想着,如果她和他关系就这样开始该有多好。如果没有以买卖婚约开始,他也是个不错的人呢。她不知道白雪有没有灵性,但她默默许愿,希望张朋对她的追求足够执着,能扛过将来的退婚。
“我们从这里滑下去吧。”雪橇犬能有什么心思,他就是想玩,他跑了好几圈终于选定了一条下山的路。
“好啊,坐雪橇从这里滑下去,一定是飞一般的感觉吧。”高杉杉坐上雪橇,往前挪了挪,给张朋留出了后半截位置。
“你坐后面,后面安全。”
两人挤上了小雪橇,用脚撑着往前滑了两步,雪橇就自己飞了起来。起飞的那一刻,杉杉伸出右臂,揽住了前座雪橇犬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