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沿途不再有人三五同行,闲话相伴,更没有老幼随从,车马如簇,只有同样提着考篮的考生,七七八八或快或慢地纷纷涌向正对面的皇街。
吴鸿轩停步驻足而望,那股期许不由自主地撩动着心弦,说不清究竟是渴望金榜得中多些,还是更想见到那匆匆一晤,面目在脑海中已然模糊,只能在回思中捉摸的面庞身形。
今日是殿试,圣上是必然要升座,当堂亲试,既然她已是天子近侍,十之八九也会随在左右,那便能瞧见了。
可转念又想,当今皇帝还是冲龄年幼,去了也是无用,说不得又是命朝中大臣代天览阅,那也是无法可想。
既然如此,便也不必枉费这心神,只要身登朝堂,即便今日无缘,还愁以後见不到麽?
吴鸿轩微笑叹了口气,挺起胸膛继续向前走,很快随入那股潮头般的人流,过了皇街,直到承天门前。
这次不用再像会试时那样全无斯文地脱衣搜检,只由锦衣卫查验了考凭腰牌,便放行入内。
五凤楼前已聚了些人,他来得算是不迟不早。
这里已是禁宫重地,前日也已随鸿胪寺演习了礼制规矩,没人敢交头接耳的喧哗,各自都依照会试排名的顺位列班而立。
吴鸿轩也没多言,径自走过去站在左手边的第一位,自然又引来了不少注目。
过了丑时,今科中榜的人便已聚齐。
天还是黑的,殿阙高阁遮挡下,月光不再皓洁无垠,深墙环立,投下黑幕般重重的影,将这百十余人都覆压在内,四下里莫名透着一股悚然的诡异。
又过了好一会子,天边终於泛起一线浅淡的白来。
这时,终於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唱名点视之後,便引领众人从五凤楼下的券门而入。
虽说只是过个门而已,也堪堪用了一刻的工夫。
东方那线白已展拓成了一片泛着霞色的光亮,下面仿佛有东西喷薄而出。
周遭已不再昏暗,过了五凤楼,迎面就见五龙桥横跨南北,金水河东西蜿蜒,奉天门後的前朝大殿几乎已近在眼前。
到这里便是真正入了宫,众士子都低首屏息,忍不住又好奇地左右瞥睨,却又不敢太着行迹,深恐叫旁边的礼官看到,暗中留心。
引路的礼部官员到这里便喝令停步,叫众人依旧在外肃立,直等到红日初升,五凤楼上响起锺鼓声,奉天门才隆隆而开。
随即便有内侍出来,会同鸿胪寺官员引着众人入门,沿御道走过广场,直到奉天殿的丹墀下。
殿门和玉阶上早已站满了身披金甲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数百名身着各色补服的当朝官员分列左右。
吴鸿轩一直耐着性子,此刻却终於忍不住朝正殿敞开的大门中望过去。
那殿中已设了御座,纱幔垂覆,但仍能看出里面空空,左右也没见有人。
他略感失望,但也知时辰未到,皇帝是不会升座的。
目光瞥回来,就望见身着蟒袍赐服的张言列在百官之首,也正微凛着眼朝这边看过来。
吴鸿轩看得出那眼中着意的审视,更暗含期待,当下只作不见,面色淡和地垂首恭立。
“阁老再如何喜欢,但这麽个瞧法,就不怕把人家给吓着了?回头那文章若是稍失水准,您说这状元是给还是不给呢?”
沉中带谑的声音蓦然在身旁响起。
张言不由怔了下,斜眸瞥着侧後那同样一身蟒袍的人。
“老夫方才所观是今科所有士子的行止,非是哪一个人,若是谁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书读得便是毫无根底,最後得个什麽名次,也全凭各人的造化。”
这老儿应变得快,信口扯谎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秦恪忍着笑,一边远远暗觑着吴鸿轩,一边贴到近处耳语道:“阁老秉心持正,无人不佩服,可也得圆通些不是?我大夏自开国以来,百余年间还没有连中三元者,眼前这可是大好机会,难得又是如此年轻俊逸的人物,稍时若能点他个头名状元,即可成一时佳话,又可彰显我国朝盛世,何乐而不为呢?”
还没开考,状元便已定了,上月会试评卷时,他便擅做主张,现下又想横叉一杠子。
张言苍然的双眉间终於纠结起来,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微挑着唇角回哂:“秦公公忘了,老夫已请了旨,陛下已亲承今日不阅卷,一切由老夫和各位同考裁定优劣,秦公公这次就不必再越俎代庖了吧?”
“本督不过建言两句而已,阁老何必动气。好,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督就不多说了,一切就由阁老跟各位同考大人来定。”
秦恪嘴上从善如流,那话听着却像暗含深意。
张言刚觉出有些不对劲,殿中便有内侍长声高呼,众人闻之肃然,很快便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内侍宫人簇拥下从屏後徐步走了出来。
第247章 风动幡摇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威仪伦常都是重中之重。
千百年来积延成习,更像渗透进了每个人的骨髓血肉里,万万不能偏废。
尤其是这等场面之下,君臣之礼更是不曾有丝毫的轻慢。
即便那龙袍加身的只是个黄口小儿也不会例外。
但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出於赤胆真情,衷心拥戴,那便不得而知了。
号令之下,吴鸿轩不由自主地也随着众人正色谨肃地躬身下去,耳畔却一片嗡响,心中更是怦然如雷。
方才不经意地一瞥,他已然望见,或者说是终於见到了那苦苦找寻,又芳影难觅的人。
虽然只是遥遥地一窥,连容貌也辨不清,却能毫不犹豫地肯定,那——就是她。
果然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做了天子近侍,瞧着倒也尚算安好,只是没料到居然宠近到如此地步,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东厂提督秦恪着意安排的。
挟制天子,专权擅政,更肆无忌惮地掳人入宫,欺君罔上,意图不轨,此等大奸大恶的阉竖,即便没有这些私怨,也叫人切齿痛恨,必当除之,才能匡扶社稷,还天下以太平。
传御声中,文武百官同今科士子齐集於丹墀之下,太常寺和教坊乐工奏起中和韶乐。
趁着会整队伍的当儿,吴鸿轩的目光忍不住又越过玉阶月台,望向金銮殿。
可惜这时虽比之前近了些,视线反被几丈高的须弥基台遮挡,连大开的殿门也看不到了。
他微觉失望,却也只能列在队伍中垂下眼来。
礼乐刚落,便有四名锦衣校尉大步而出,到场间挥鞭击地,抽出脆厉的响声,以示肃静。
以内阁为首,所有人齐齐跪倒,行五拜四叩大礼,山呼万岁。
礼毕,众考生仍由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引领者拾级而上。
吴鸿轩拎着考篮一路走过去,心中的砰跳始终没缓下来,跨过门槛时,蓦然变得更加急促。
足堪两人环抱的森森红柱,朱漆戗金的云龙纹大橱,丹楹刻桷的梁橼……
这些早在意想之中,也丝毫提不起兴致,他仍然按耐不住那股冲动,斜斜地用眼角望向殿中。
那一袭绦纱罗袍,头戴十二彩玉皮弁冠的小皇帝已有些别扭地端坐在了盘龙御座上,赭黄的帷幔倾垂而下,稚幼的身影立时变得朦胧难辨。
她没有走开,仍垂首恭立在一旁。
这时不再远隔遥望,也没有重重障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清清楚楚就在眼前。
他记不清当初在京师城外那间茶棚里,所见的是什麽样子,甚至连一丝穿戴打扮的片影都想不起来,淡淡的一丝回忆,连同无数日夜中在心中所勾勒的形象,都重重映在了现下这稍嫌纤瘦不盈的人上。
丽而不俗,清淡如菊,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好言说的倔强,可不就和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一模一样麽?
明明是个弱质女流,年纪也还小,神情间尚存着未退尽的青涩,他不知从哪看出的“倔强”来。
或许是感慨她遭际凄凉,又或者纯粹只是臆断,单只是一见便猛然生出这感觉来。
难道不是麽?
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整日在阉宦的欺淩逼迫下过活,也无人可以倾诉,若是个生性懦弱的,能捱到今日麽?
那一刹,他忽然心口锥痛,更觉自己除了诗书之外一无是处,自惭之下竟不敢再去瞧她,赶忙低了头,随着引路的官员转向一旁。
那正殿之上,从御座至门前铺就了朱锦长毯,左右两侧各摆放着数十张矮几。
这便是今日答题的考位,殿试虽然不会黜落会试中榜的人,但考生毕竟还未入士,没有在天子和朝臣面前就坐的道理,因此案旁只设了蒲垫,所有人都必须效法古贤,跪立作答。
礼乐再响,垂幔由两名锦衣卫卷帘将军缓缓拉起,众考生又拜了一遍,便由内侍引着各自入座。
吴鸿轩在自己的案前坐下,那上头早已放好了今日的殿试的策问之题。
他深吁了口气,静心凝神,端详揣摩片刻後,便已成竹在胸,提笔在稿纸上拟起了提纲。
“秦祯,我受不了了,这冠好重,好累人啊……秦祯。”
开试还不到一刻,澜煜便开始坐不住了。
萧曼正暗觑着坐在左手第二排穿青色襴衫的吴鸿轩,一时走神竟没听到。
“想看仔细,等人家入朝拜了官,便能好好地瞧了,这时候急得什麽?”
冷不丁那淡嗬的声音戳入耳中,惊雷一般叫她回过了神来。
“别光顾着自己那点心思,也不想想今儿是什麽日子,陛下刚才叫呢。”
秦恪没看她,半截身子都隐在柱後,目光游游向上,不知在瞧什麽,可那话却分明透着不悦。
萧曼自然听得出来,心下也有些暗悔,但自忖又不是他想的那样,索性也不回嘴反驳,横了一眼回瞪过去,才走到澜煜身边,俯近低声道:“殿试大典非同寻常,陛下昨晚不是答应得好好的麽,就是要回宫,怎麽也得等……”
“嗯,不嘛,这冠怎麽像石头一样,我昨天是不知道才答应的,不算数。我要回宫,现在就要回宫!”
澜煜扭着身子,声音渐响,只要再稍大些许,定然便会引人侧目。
“刚才那叫什麽话,就是天大的事也须以陛下为重,怎麽就不能走?”
秦恪这时却也随声而近。
昨日还小心谨慎地各处走叮嘱吩咐着,这会子却说得轻描淡写,全然不将眼前的大典当做一回事。
他也不理萧曼颦眉瞪眼的样子,在帘侧低声又道:“可今儿朝中各位大人都在,陛下若是就这麽走了,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回头再上朝时又是个麻烦事儿。这麽着吧,就由臣陪着陛下到下头转悠一圈,好歹做做样子,谅他们也就不好说话了。”
澜煜起初嘟嘴不愿,但一听上朝时要被那些朝臣七嘴八舌地烦,登时就没了脾气,只好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
秦恪躬身搭手相扶,侧眸朝惊愕不已的萧曼嗬然一笑,便搀着那孩子慢悠悠地走了下去。
第248章 春残滋味
大言不惭地说什麽不能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其实还不是自己心里不痛快。
现下叫澜煜去巡阅,定然是暗地里又在动什麽歪脑筋,却拿这孩子在前头做幌子。
萧曼有点没料到他在如此场合之下还会为这等事计较,活脱脱就是一派醋意陡生,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架势。
她知道他为什麽忽然又闹起烂脾气,却不知自己心里凭什麽也忐忑难定,无端端地来置这份闲气。
该就是恼他这副不拿正心度人的臭毛病,还能有别的麽?
这般想着,非但没觉释然,反倒更加心乱如麻,仿佛当面扯了谎似的。
若不是为着她,他还会如此不依不饶的麽?
尤其是方才那一瞥的神色,笑中也透着膈应和不屑,分明就是在拈酸吃醋。
不知何时,萧曼的双颊已熨烫如火,那股子热蒸得眼前也盈起一层薄蒙蒙的雾。
位份高也好,长得俊也罢,说到底无非就是个宫奴而已,自己究竟在瞎琢磨什麽?
堪堪只是一霎的胡思乱想,他已半扶半搀着澜煜下到了红锦铺就的玉阶上。
这是冲着谁去的,压根儿就不用思量。
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怎麽就能惹起气来,莫非他当真要跟那吴鸿轩为难麽?
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便断送了人家本来大好的前程?
可这会子想拦也拦不住了。
萧曼忍不住又朝左手边瞥过去,见吴鸿轩正垂目凝神,润笔沉思,对周遭浑然不觉。
这时候也无从提醒,怕只能暗自着急,不免更是惴惴。
那边一大一小已走下最後一级台阶,秦恪朝斜前比了比,牵手携着澜煜,沿一侧的矮几巡过去。
能会试得中的人不止经纶满腹,修身养性的功夫也都有相当造诣,但毕竟是头回经历这阵势,方才一入龙庭不少人便已心生悸悸。
这时天子降阶而来,虽只是个孩童,却也有股龙行虎步的威仪,尤其是那个跟在旁边身着大红蟒袍,头戴描金乌纱的人,光瞧那昂扬睥睨的模样,便与传闻中的东厂提督秦恪十分相似。
但凡瞥见的,人人都是大气不敢出,打头那排有几个不济事的竟连笔都握不住了,埋着脑袋在那里哆嗦。
这些个连正眼抬头都不敢的窝囊废,居然也有本事爬到金銮殿里来考试,想想都觉好笑。
秦恪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澜煜急着想走,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众人身上扫过去,更是没加半点留意,但这时候也知道顾忌自己的身份,只得这麽随着他不紧不慢地走。
两人在右侧粗略绕了一圈,便转而向左,也不再从头阅起,径直就折进中间那排。
奉天殿虽然深广,但那些矮几的间距却不甚宽,有些士子伏在案上低眼瞧见那绦红色的袍摆从眼前拖曳而过,再嗅到上头熏染的龙涎脑香,便莫名生悸。
秦恪打从转过弯来的时候,便睨着前面不远处的吴鸿轩,见他眸光不凝不散,正色而不拘谨,这时已将稿纸推到一旁,在正卷上书写起来,走笔间挥洒洋溢,心中果然雄川万里,江海洋洋。
他轻翘了下唇,若无其事地牵着澜煜径直走过去,渐渐将步子放得更慢,故作左右检视的样子,刻意等吴鸿轩笔尖的墨淡了,到砚中浸蘸时便恰好挨到近处,假装不经意地在矮几上轻撞了一下。
这下力道拿捏得极好,虽然不重,但还是颠得那砚台向後滑撤了半寸。
吴鸿轩本来全心沉浸於自己那篇精心构思的策问文章之中,根本不知有人到了近处,手中的笔因这一下失了准头,整根毫尖都戳在了砚石上。
他一愣,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便望见那双也恰好垂睨下来的眼。
俊美无俦,含笑带哂,不用开口说话,逼人的气势便能叫你为之气沮,可那张面孔又是说不出的熟悉。
去岁那场让他铭记犹新的大雨,茶寮之中萍水相逢,却莫名的一见如故,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