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也没开口,看着她半红着脸故作正色地展开一份卷子读阅,不由轻笑了下,自己不慌不忙地端起那碗粥,边吃边暗中偷觑。
这丫头倒也是实性子,入情入得快,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双颊那两抹淡淡的红晕便已退去,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上面排列稠密的朱笔字迹,眼睛竟是一眨不眨,时而颔首,时而颦眉,一本正经,还真像个阅卷的样儿。
现下倒是认真得可爱,平日里瞧他也没见这麽用心。
自从醒来之後,这丫头果然把那日的事情全忘了,对着他仍像从前似的存着戒防,莫说亲近,就算想拉个手攥着也不成。
明明那天说得清清楚楚,仿佛连心都交出来了,转眼又像梦似的,做完便完了,什麽也没剩下,瞧来那摄心术也不是什麽十全十美的东西。
那时情之所至,一切都像顺理成章,体味的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人若总是迷迷糊糊的,就算是出於真情真意又如何?
他无意再用那种拿捏人的法子,也不想借势强逼,就这麽瞧着她甘心情愿地吐露真意,才有趣味。
秦恪故意细嚼慢咽,等她看完了两份卷子,才堪堪吃完,随手把碗搁在一旁,手笼在袖子里轻搓,眼见她又要取下一份,便故作不经意地也伸过手去。
两下里赶凑在一起,肌肤相触,萧曼有些始料未及,针刺似的一颤,还没来得及向後缩,手便已被他握住,脸上才褪去未久的红潮登时又盈了起来。
趁着做正事的当儿,居然也忘不了来占手足便宜,他现下究竟是怎麽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像本来的样儿。
其实他抓得不紧不松,她却好像一下子被吸去了力气,竟然抽不回手去。
“是我孟浪,剩下这些还是师兄来看吧。”
她低垂着眼,像在拿这话求恳他放手,双唇如往常那样轻轻抿动着,那两片微湿的淡红突然盈起了血色,同那容颜一样,愈发显得明艳诱人。
一刹间,他恍然回味起那一刻红唇初嚐的感觉,绵如血髓,销魂蚀骨,哪怕只是蜻蜓点水的碰触,并没有继续深入,也足以将彼此都融化。
可惜她已完全忘却,只有他一个人记忆犹新。
秦恪说不清此刻是心潮澎湃还是意兴索然,微狭了下眸,嗬声道:“什麽话,就咱们两个人,哪有那麽多讲究,谁来看不都是一样麽?”
他说着便轻抬五指松开了她的手,拈起下头那份卷子,搁在她面前,跟着便若无其事地将排在最尾处的那份拿了过去。
悄没声息地拉人家手,又莫名其妙地放开,难不成还真只是为了占点小便宜?
萧曼不觉有点诧异,望着他微怔了下,虽然心中生疑,却也没往深处想,拿起他递来的那份卷子继续看。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顾秉烛阅览,堪堪将那十份卷子都分看完,又换阅了一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如何,你以为哪一份最好?”秦恪先开口问。
萧曼这时也搁下手,静心想一想,这些各省应试的举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单以文采而言大多都有名家风范,很难论出个高低来。
然而策问这一项看的并不是文采风流,而是处理时政的真本事,她原本也是懵懂无知,可这大半年来也不知瞧过多少奏本和内阁的票拟,又跟着秦恪批答,拟写旨意,不知不觉间那一套理政之法都已烂熟於胸。
现下瞧来,这些未曾实干的书生之言,许多便未免显得正气有余,见识短浅,所列的法子也无从施行。
萧曼知道他做正事时的脾气,如今既然问起来,自然也要实言回应。
她也没多想,便拣出之前他递过来的那份卷子,朝前推了推:“要我说应该是这一份最好,先以天地之道照应君臣之义,再以圣贤修齐治平之道,导引治世、治政、治民、治边的实论,立意独到,文辞精炼,条陈写下来也没有半句浮夸不实之言……”
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恪唇角已忍不住嗤起笑来。
第242章 惊风猎猎
淡如轻烟的嗬声几不可闻,其中的不以为然却是实打实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前头不是都在说正话麽?
怎麽一转眼就变了脸色。
萧曼喉间一噎,迟疑地住了口,看秦恪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品了一口。
他唇间笑意犹在,眸色却丝毫看不出一丁点的喜怒,全然无从猜测。
莫非是觉得这份卷子不成,根本入不得法眼?
按说他还不至是非不分到这个地步,除非是哪个当考中,哪个不当考中,心里早便有了定数,审阅也不过是行个表面文章,做做戏而已。
可要是这样的话,方才又来特意问她做什麽?
总不成纯是为了作弄人吧?
想起递卷子之前,他突然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神色间也有些怪异。
初时只道是又使坏趁机动手动脚,现下想来却没那麽简单,似乎另有深意似的。
“张阁老才只在後头写了两行字的批语,你可倒好,一张嘴就没口子地夸,当真就看得这麽入眼?”
秦恪低眸拂撇着茶末,又伸指弹去黏在盏盖上的碎梗子,唇角的笑愈发有些不屑。
果不其然,瞧着脸色不对,立时便开始那话呲弄人了。
萧曼只觉他话里话外似乎并不是针对这份答卷,那股子不满意倒像是着落在自己身上,其中还隐隐含着些别扭。
她不由一颤,心下暗觉奇怪。
不过是几句品评文章好坏的话,又没影射牵扯到谁,怎麽就像戳到了他的痛处,又像无端被夺了什麽似的,非要摆出这副脸色来。
想到“牵扯”两个字,她胸中蓦然一凛,暗忖该不会这份卷子真有什麽牵碍,才叫他如此生嫌吧?
要说考卷背後连着的,除了那几名考官之外,便是参加春闱的几千名各省举子,若还同她扯得上关系的,今科士子之内……
难道就是那个吴鸿轩!
萧曼眉角颤了下,上趟在张言府上暗中见到,她初时惊讶,倒也没怎麽放在心上,其後诸事千头万绪,几乎已将这个人忘到脑後了。
他却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掌管东厂落下的坏毛病,别管什麽人、什麽事,只须是盯上的,便绝不会有半点放松,随时随地的一句话都能惊出你一身冷汗来。
萧曼垂眼低睨,望着刚推过去的那份卷子。
上面的姓名籍贯都是糊封的,字迹也是誊写工整如一的馆阁体,单凭这些万万瞧不出文章出自谁的手笔。
但到现下这一刻,作者的身份似乎已确然无疑了。
要不是猝然间被问起,她压根儿便不会去做这番联想,更别说去关注答卷之人,也就只有他,老是搁在心上,借个由头就琢磨着暗中敲打,没完没了地欺负人。
萧曼不自禁地颦了眉,本有些忿忿不悦,可也不知怎麽的,又没当真生起气来,反而还觉他这般近乎无礼的找别扭似乎也没什麽不对。
到底只是无聊作弄,还是他真起了那个心思?
萧曼有点闹不清楚,胸口却不由砰跳起来,耳根不觉发烫,垂眼抿着唇,不敢去看他脸色。
目光转了几转,又落回到那份卷子上,心头“咯噔”一下,暗想且不说吴家同萧家上代的情谊,单只说这吴鸿轩的才学,的确是上上之选,倘若因着这点小事,便在秦恪手里将他黜落的话,实在是太过可惜,也叫人於情不忍。
她想了想,似乎还是直截了当地好,於是清清嗓子,又将那卷子向前推了推:“我朝大兴科举,便是叫天下人知道英雄不问出身,这卷子糊名誊录,其意更是将应试者一视同仁。我方才也是单指这上面的策问文章,不管是谁写的,该是那麽说,还是那麽说。”
到底是心思通透的,稍稍一点便明白过味儿来了。只是这番解说的话太过一板一眼,听着不是那麽合意。
不过那腮边盈起的红晕却是遮掩不住,一局促起来就细细抿动的唇更显得樱红可爱。
一个小丫头而已,心定了就好,以後日子长着呢,还怕她不把那天的话再当面说一回?
他暗笑了下,面上却是一派波澜平静,搁下茶盏,将那份卷子拿起来随手撩翻着。
“我又不是没看过,说笑而已,何必这麽一本正经。罢了,既是人才难得,那便照你的意思,就定他个头名会元吧。”
随口便定了人家的名次,怎麽还成了她的意思?
萧曼目光微愕,秀眉也蹙了起来,可这时候也不好说什麽反驳的话,只得装聋作哑了。
秦恪眉宇间却是沉色尽扫,将那份卷子折好,放在左边第一位,又将其它的随手排列在後面,轻描淡写地便将名次排定了,随即便挑颌示意。
萧曼自然明白,到门外唤了两名内侍进来,将卷子重新封装入匣,吩咐即刻送回东城贡院排榜。
这边才刚打发人去,曹成福便急急地奔进门来,大冷的天,头脸脖颈上竟全是汗,蒸蒸地氲着水汽,却是一副眉开眼笑的兴奋样。
瞧架势是有要事要禀告。
萧曼刚起身要避嫌,便听秦恪在案後道:“只管说,不用避。”
她微怔了一下,隐约觉得他今日越发和往时不同,於是颔首退到案头服侍茶水。
曹成福应了声“是”,近前一边抹着汗,一边低声笑道:“禀督主,坤宁宫那头……嘿嘿,终於冒火了!”
“哟,柴火堆了那麽久,还以为没晒干呢。”秦恪从碟子上拣了块糕饼放在唇边轻啮,细细咂品着,“是太皇太後娘娘?”
“回督主,正是!晚膳之後用的汤剂,没一个时辰就不成了,奴婢叫人探得真真的,这会子连血都沥出来了。”
曹成福像是正说到兴奋处,绘声绘色地在唇边打着手势。
萧曼在旁却是听得一头雾水,除了谢氏像是误服了什麽汤水不适之外,没一样是明白的。
秦恪却蹙眉露出些嫌恶之色,对手里那块糕饼也没了兴致,丢回碟中搓手拂了拂:“这可是大事,走吧,瞧瞧去。”
第243章 望云非云
月落星沉。
天像是卸了妆的脸,这时候连同所有的“神情”都遮隐在了那片昏暗中,只剩一片素净的幽蓝。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却莫名冷得厉害。
看样子怕是要有场倒寒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子正,伶仃窸窣的长铃响过禁城最後端的贞顺门,报更声不约而同地也从高墙外传了进来。
但很快又归於沉寂,夜还是静得出奇。
秦恪像是看得兴尽了,拂着牖扇回转,像是存心要弄出些动静来,推掩时手上有意加了两分力道。
磕碰的“哐”响声中,直棂窗重重关闭,那股子经年累月礼佛焚香的烟灰味却蓦然显得浓烈了起来。
他蹙了下眉,抬手在鼻前虚扇了扇,侧眸望过去,暖阁里间的软榻边烛火晃亮,映着那张同样不见欢颜,颦眉专注的俏脸。
秦恪忽然发觉自己喜欢看她的侧颜。
星眸凝晕,浓密的睫毛便显得尤长,抿唇时两腮不经意地收蹙着,下颌尖尖,梨涡浅现,比之轻笑嫣然更别有一番惹人的韵味。
稍稍多瞧一瞧,眼中的冷色也仿佛被暖开了,眉目间都是疏懒懒的畅快。
她进去堪堪也有半个时辰了,到这会子也没见有个动静,仍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施着针,眉间越蹙越紧,似乎榻上那人的病症相当棘手,还没想出好法子医治。
但在秦恪看来,她眼中却含着不易察觉的沉然淡定。
单说医道这一条,这丫头还从来没叫他失望过,今日定然也不会例外。
他仿佛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就算是曹成福那种跟随多年,知根知底的亲信也不曾有过。
说起来简直像个迷似的,但他却无比笃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秦恪稍稍偏了下头,目光绕过萧曼望向横卧在榻上的人。
那副面孔也正对灯烛暖晕的光映着,分不清是惨白还是蜡黄,紧闭的双目和口唇也不知是僵是缓,但嘴脸却与平素凤床高坐,惺惺作态时同样叫人生厌作呕。
不过,昏迷之中总算露出了那麽一点凄丧之色,无意识间似乎还像是在全然求助。
那抹笑在秦恪唇角自然而然地挑了起来。
处心积虑,朝思暮想的一刻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能忍得住笑麽?
但快慰归快慰,事情瞧着好像还是太快了些,而且仅仅只是如此也不大完满。
想这麽着就了了?
可没那麽容易。
秦恪终於将笑意沉在唇角下,那股子烟灰味却着实有些受不了了,瞧这架势还不知要折腾到什麽时候,他却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当下拂袖一转,不紧不慢地出了寝殿。
廊间只亮了几盏灯,数十名内侍宫人却一溜恭恭敬敬地肃立在外,见他出来,便齐齐地嗬腰行礼。
晚间事情一出,坤宁宫里原有的人就被换了个遍,借着由头来个釜底抽薪,眼前这些全是新调来的“干净”人,回头等里头的人醒过来,打眼一瞧,不知会是怎生一副脸色。
他不由又嘁出一声轻嗬,抬指挥了挥,不叫人跟着,自己沿路向前,出了殿门,又循着连接前後两宫的雨廊信步闲走。
两边高墙遥遥,如绝壁矗立,重重树影隐没在暗中,模糊得与黑夜融成一片,辨不清是虚是实。
明明方才在窗前觉不出风来,这时却有种扑面浸骨的感觉,拂蹿在檐角袱栱间,擦出凄如鬼厉的尖啸。
他倒反而喜欢这样,冷风加身,异声灌耳,便如强敌环伺,周遭杳冥的黑暗,则更像扑朔迷离的前路,危机四伏,仿佛就是在引人沉下心来静思。
灯太亮了,一切就都在明面上,做起事来也缚手缚脚,可若是没了灯,两眼一抹黑,栽跟斗也是早晚的事。
好在这廊间还挂着几盏灯,彼此隔了老远,黄晕晕的在风中摇曳,刚好也就能引个路径。
秦恪走到廊中处停了下来,负手挨着红漆柱子向外望。
许是有了檐下那盏灯的缘故,从这里看,天似乎没那麽暗了,依稀能望见半聚半散的云,几点之前还瞧不见的微光也隐在其後。
他微凛着眸,驻足仰望,几点光也渐渐变得清晰可辨,无所遁形。
身後传来轻而急的响动,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他没回头去看,等那脚步声到了身边近处,才缓缓将目光从那片茫然的夜空间移开。
“人还没醒?”
萧曼“嗯”了一声:“已经用过针,胃肠里的残药也灌出来了,应该没什麽大碍,只是之前闭气太久,一时之间怕是还不能清醒,明日应该会好得多了。”
明日?
若没见她方才费的那些力气,乍听上去还真像是小小不然的毛病。
秦恪鼻中轻哼,眸光瞥转,见她眉宇间凝色未开,像是尚有疑难之处还没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