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朝堂坊间的传闻,碰上这种事,断然不会有她的好处,就像宫中都在传说当今陛下的生母,原先的太子妃便是他亲手害死的,自己区区一个藩王妃,能叫他有什麽顾忌?
可现下这算是怎麽回事?
自来都说阉宦的心思最是难以猜度,或许念着这里是天子居所,不便立时发作,已在暗中盘算怎麽处置了。
“秦……秦公公言重了,这个……是我一时失手掉了东西,与公公……无关。”
她违心地说着场面话,语声却是发颤的。
秦恪轻笑了下,和然道:“殿下这麽说,便更叫臣惶恐了,幸好东西没什麽损伤,要不然可真是臣的大罪过。”
他嘴上说得谦恭,却丝毫没有惶恐之色,甚至毫无谦卑地直视着她双眼,将锦盒递了回去。
“既是东西安然无恙,殿下这回可千万拿稳了。”
那双眸此刻目光炯炯,微微凛起时竟透出一丝寒然来,与刚才全然不同。
可不知怎麽的,慕婉婷心中的恐惧却不如之前那麽强烈,竟也回望着他呆呆出神,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刚接住那锦盒,却发觉对方并没收力,仍然抓着不放。
“臣斗胆多嘴问一句,这盒子殿下可是从秦少监那里得来的麽?”
秦恪冷不丁地蓦然又问。
她一愣,双手颤颤地想向後缩,却又僵在那里没动,望着他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殿下勿惊,臣不过就是这麽一问而已。”
他撩挑着唇,眸光凛聚得愈发深沉,继续和缓着声气道:“要说这宫里最难的,便是底下的奴婢,当差不易,时时处处都得替主子思虑着,却没空去想自个儿的难处,要想把差事办妥,就得变着法想辙,有时候就不是自己的本意。”
慕婉婷仍看着他,眼中已流露出木然之色,像是毫无异议,又像根本没听进耳中去。
秦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微叹了一声:“这该怎麽说呢,违逆着本心办事,好与不好倒在其次,可有些人是为了投机构陷,那是坏了心肠,可有的只是为了能安生活下去而已,那是为了保命,秦少监干的也是奴婢的事儿,自然也有不容易的时候,还望殿下能体谅才好,好歹给人留条活路。”
他稍稍俯近,盯着那双渐渐陷入木讷的眼,暗含深意地笑了笑,推手将那只锦盒塞入她怀中,略拱了下手,便直起身昂然而去。
廊间静得只有轻碎的脚步,但那股散逸出来的檀香味却已淡若不闻了。
秦恪轻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迎面就见窗子是大敞的,屋内的薰香味也淡了许多。
萧曼支颐坐在案几前,呆呆望着外面,似在出神。
忽然间,不知是什麽飞虫从窗口飞了进来,引动了她凝滞的目光,终於活络了起来。
第237章 吾心君知
自来虫不逾秋。
时下已是寒意正浓的仲冬,还能瞧见实是难得,越窗入室便更是稀奇了。
虽说熬到这会子,必然不是平常的凡虫,但畏寒的天性终究还是改不了。
大约是偶然觉知这阁间里熏笼蒸氲的融融温暖,所以也不管前头的夷险吉凶,趋着那股热力就赶来了。
原来的寂静无聊恍然被这麽个小东西搅散,却也难怪会撩动她现下这副木讷的心神。
秦恪心下也不禁生出几分兴致来,知道她此刻全没留意到已经有人进了房,索性便不再往里走,向旁挪了几步,就站在她侧後看。
那虫进屋之後便开始上下翻飞,像在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
不过,仿佛仍旧存着那麽一丝本能的顾虑,只是在窗口和书案那一带悠来荡去地打着圈,也不知是在试探,还是真的徘徊犹豫,不敢再继续深进。
萧曼这时也直起了身子,靠着椅背,目光随着那虫掠飞的轨迹游移。
起初尚显滞涩笨拙,完全追循不及,渐渐的就越来越是活络,拂瞥轮转间也是轻松自如,跟平素看来几乎没有什麽两样。
秦恪负手微狭着眸,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那副貌似出神的样儿。
先是着了那虞院使的道,又被他现学现卖地用摄心术所致,两股意念虽然路数相同,实则却背道而驰,要解也须得费一番工夫。
万万没想到区区一只小虫不经意地闯进来,误打误撞竟让她那形同绑缚,又沉然若睡的神智有了醒松的迹象。
到底是摄心术的法门尚有预料不到的瑕疵,还是这丫头本就与常人有异,不知不觉间竟能自己脱困?
这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索性凝神屏气,沉敛着鼻间的喘息,继续站在那里观望。
这微微愣神的工夫,就见那虫儿已渐渐飞低,似是忽然对书案上的灯台生出了兴趣,绕着淡黄的薄纱罩子不住地兜着圈,瞧着竟有些恋恋不舍。
舞动间蓦地向下一沉,竟从罩底边沿的开口处钻了进去。
这下本该是遂了心愿,却也是自投罗网。
那虫儿在里头翻腾了几下,才後知後觉地醒悟已经深陷“牢笼”,本能地要冲破束缚飞出去,身子撞在坚韧的绢丝灯罩上立刻就被弹回,哪里还能钻得出去?
它似乎急起来,改为向上冲顶,那里原也是封蒙住的,同样死路一条,到头来还是无功而返。
到底只是个针须大小的蠢东西,不知变通,更没半点心肺,哪会去想自己是如何钻进来的,又该如何脱解这场“牢笼”之灾。
秦恪唇角轻挑,但只微微向上轻翘了一下便顿住了,随即又坠沉下来,冷冷地望着那虫儿依旧疯了似的往纱罩上冲撞,忽然心有所感。
幽困在方寸之地,处处掣肘,无法自拔,更不知旦夕祸福,只是拚了命,孤注一掷在做些不知有用无用,是成是败的事。
这可不就像现下的自己麽?
然而飞虫误入纱罩之中还是纯系偶然,徒然寻不到逃生的路而已,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条难有归途的路,却还一头紮进去,即便知道怎样能离开这个牢笼般的地方,他真的会这麽做麽?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义无反顾,不计後果,这大约便是人与虫兽的分别。
不知不觉间,唇角那抹笑终於扬起,心中却是落寞的颓然,原本一桩一件都尽在掌握的事,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麽清晰明朗。
但这条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正如浓墨已泼洒在砚盂里,再想濯清便万万不能。
他微出了下神,见萧曼已伏下了身,双手扑案,支着下颌,微侧着头在近处凝望那纱罩里的飞虫。
不知何时,她的眸又变得木然,光采淡了,整个人都显得乏力无神,仔细看还能瞧出一点点星闪般的流韵,些许透出一丝仿佛随时都将逝去的鲜活。
要说起来,这几日她眸中的失神远比眼前为甚,却从没像现下这般刺眼,甚至竟有那麽点不忍去瞧,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可他偏偏就是挪不开眼,仍旧紧盯着那纤柔的侧影,宽厚的宫奴袍子,不施脂粉,也掩不住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那貌似空洞的双眸仿佛也并不是无神,只是神游在外,又好像就是旁边那只飞虫,仍在纱罩内奋不顾身地飞撞着。
秦恪能感觉到眉间的肌肤在额前挤促,甚至纠缠得发疼,心在腔子里有种绷紧的错觉,竟控制不住它的蹦跳。
可不是麽?
困在这“牢笼”里的何嚐只有自己?
还有她。
可她却是被自己生生拖进了这场死局,没有半点防备,连那自投罗网的飞虫都不如。
“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居然却犯了这个傻,唉……”
萧曼忽然叹了一声,稍稍直起身,单手支颐,目光却盯着纱罩没动。
“其实我也挺傻,有的事情总也想不明白,就算想明白了,又不知道该怎麽做才是对的。”
秦恪有些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说话,还是澄心自净的言语,不由双眸凛狭,牵带着眉间纠蹙得更紧。
她唇角慢慢噙出笑来,看不出欢漾,也没有苦中作乐的生硬,只是淡淡的,像春风润雨,像溪水微潺,叫人忍不住想去品求其中的滋味。
“有人说,这世上我最该恨的便是他,如今受的这些苦都是拜他所赐,本来好端端的姑娘家居然成了宫奴,永远也别想做个真正的人了。”
她略顿了顿,笑容转沉,摇首低叹,继续侃侃自言:“想想还真是,他有时候杀人不眨眼,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高兴的时候拿好脸欺负你,不高兴的时候,寒着眼吓人,能叫你第二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说他是坏人怕是一点也不错。可我……偏偏就是恨不起来,一念着他的名字,想着他的样子,翻来覆去,能记起的要麽是他那晚在雨地里淋着,要麽就是他像个坏胚子似的动手动脚……”
她羞红了脸已说不下去,鼻间促然抽噎,樱唇抿了抿,眼眶中竟垂下泪来。
刚抬袖要抹拭,就觉熏风拂近,绯袍的大袖中伸出玉白的手,揭去了灯台的薄纱罩子。
那只飞虫蓦然得脱,扑扇着双翅在半空里打了个旋,便映着窗外的日光,拖曳着耀眼的流彩腾空而去了。
第238章 笙歌醉梦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该有无缘无故的爱。
可真到了刨问因由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从来都是懵懂的,说不清道不明。
甚至连心中所想的那点事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荒唐。
或许正如常言所说的“偏爱”二字。
既然是“偏”,天生就带着固执盲目的私念,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丫头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恪望着窗外,那只小虫离去後并没有死命逃奔,仿佛也看不出劫後余生的惊恐,仍旧飞得悠哉自得,半晌翩然绕过不远处堆叠的湖石,消失在眼角余光的尽头。
他淡撩了下唇,绷紧的胸口终於有了那麽点松动的迹象,不再勒得人生疼了。
回眸低垂,她同样没有惊雀似的逃开,还是坐在那里凝望着他,稍稍有点局促,但没有被蓦然撞破的诧愣,也没有不敢直面的怯色,只带着几许错愕的怔懵。
她双颊晕着淡淡的红,目光迟迟,漆黑的眸子里莹莹的都是星点般璀璨的光亮,像无从遮掩的羞怯,又像发自心底的渴望。
秦恪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她,可方才那番话呢?
幽声噎语,情致缠绵,连眼泪也流了,总归该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真意吧。
在宫里滚打大的人,最拿手的便是瞧脸色揣摩别人的心思。
他更是深精此道,每料必中,可现下他却有些不敢妄猜,心中却不能无感。
确实,听着这样一个青春少艾的姑娘当面吐露心声,恐怕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於衷。
若然这些都是真的,那便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夙缘,还是她的劫数,亦或兼而有之,谁能料得到最後的结局。
然而,世事都须有个起承终果,无论好坏,方得圆满。
也正因为开始的时候参不透,看不破,现下眼前的这一切才显得格外诱人神往。
怔然之际,日已移影,暖晕晕地绕开他身子,映上她泛红的双颊,那张光致致的小脸染起淡薄的金意,杏腮润莹,眉目也是亮灿如晶的。
该是迎光刺目的缘故,那双眸微微狭起,褪去了怔懵的窘态,内中渐渐透出一丝慵懒的迷离,却仍望着他,眼底似有若无地盈着笑,不媚不妖,轻浅柔婉,淡淡的,很好看。
这一刻,他忽觉自己并非身处深宫禁苑,外头也不是嗬气成云的隆冬,而是山居静斋,画堂春暖,佳人同案,蓦然相视,浑忘了天地时节……
秦恪有一瞬的出神,凝着那张娇美难言的脸,心中仿佛有股意念在萌萌而动,伸出手去,抚上她侧颊。
那纤柔的身子颤了下,没像往常一样闪躲,眼眸却终於低垂了下去。
他指掌间能感触出那片红晕愈来愈热,似乎更不想收手,轻缓地摩挲着,像在细细体味肌肤的柔嫩,又像在抚慰那悸悸不安的羞怯。
过了片刻,他手才微微抬起,忽然一沉,探到她肋下,顺势向上一提,就将她整个人揽了起来。
促声轻呼中,她重又抬起眼,人已在他怀中,腰背被环搂得紧紧的,赶忙别开了头。
颊上那两片火烧似的红晕就在眼前,看得分外清楚,鼻息相闻,彼此都能感觉到那股蒸氲在吐息间的温热。
秦恪目光微垂,那双葱管般的柔荑正覆在自己胸前,双臂像在撑拒,却觉不出什麽力气,倒似是半推半就,当真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麽不敢瞧?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漫过她肩锁,指尖挑起,轻搭在秀颌边,体味了那一下促颤之後,便轻柔着将那张小脸扳转过来。
四目交投,立时便像磁石般贴引在了一起。
星眸如漆,盈盈一脉,眼角泪痕犹在,凄清得让人心痛,更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樱唇微颤,又细细地抿动着,默然相对,像咀嚼着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寂然默默胜却了无数。
他凝着她的唇,不觉怦然心动,终於按耐不住,俯首吻了下去。
她像是促然惊觉不妥,手臂上终於生出了些力气,一边侧头躲闪,一边死命想要推开他。
然而这点力道全然像是蜉蝣撼树,下颌被他托着,也根本挪移不开。
终於,四唇相接,甫一碰触,那娇躯便陡然又热了几分,像脱力不胜,又似是情之所至,忽然间竟不想抗拒,杏眸低阖,樱唇微张,婉转相就……
似乎还是不经意间,那种叫人心颤如惊的碰触戛然而止,他已抬起头来,仍旧若无其事地垂望。
那张俏脸已红晕满布,双眸似阖非阖,樱唇微翘,不停地喘息着,像是被方才那下弄得透不过气来。
良久,她微觉气氛有异,眸色稍张,就见他淡沉的目光中有一丝寒色,眼角已瞥向门口处,正诧异间,颈侧忽然一痛,脑中便昏沉了下去。
秦恪看着她软软地伏入自己怀里,目光重又变得和然,温润如凝脂白玉,抄手将她横抱起来,走过去轻轻地放在榻上,再拉过被衾盖好。
方才是一时情动,确是实实地“轻薄”了她,究竟该是不该,他也有点说不清楚。
她怕也是,意识被制,神智不清,倘若是清醒的,别说肌肤相亲,就是先前那些自白的话也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如今倒好,误打误撞终於听她吐露了心声,还有了这番厮磨,竟像是上天安排好的。
他望着她阖目静卧的样子,和淡安详,脸上兀自还残着未退的红潮,眉间似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颦蹙,两片唇更盈着丰润的水色,抿翘出别样的风情。
他似是有些不舍就这麽走了,又抬手在她颊上抚蹭,直到那片红完全退去,只余海棠般淡淡的粉润才起身。
“睡吧,醒来就好了。”
秦恪轻声低语,像是怕惊了她的好梦,拂弄着袍上皱起的微褶走过去,推门之际,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