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也没什麽,就只是这样,想来大概是在水里浸出这场病来,脾肺都入了寒气,一时好不得,还得再拖延些日子。”
说着,又虚拢着拳头,掩口轻咳了两声。
秦恪并不出声,就这麽静观其势。
想是觉得火候已足,无须再多下功夫,那虞院使也点点头,没再往下问,很快挪开眼,又搭了片刻脉,便收手起身。
“诚如小秦公公方才所言,风为病之长,寒为恙之源,脾肺入寒,最是损伤阳气,尤其眼下正值冬日,更是大意不得。不过,厂公大人也不必担心,只须调理得当,至多也就月余便可恢复如旧。只是……至於这方子麽……嗬,自然就不必下官在小秦公公面前班门弄斧了。”
接着话头,这戏演得还真是滴水不漏。
秦恪鼻中暗哼,眉头确故意蹙起来,别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但当面并没多言,微叹道:“既是这麽着,陛下也就放心了,虞院使请吧。”
他起身抬手,朝门口比了比。
这话分明透着不悦,虞院使抱拳朝两人各打了个躬作辞,便收拾好医箱却步退了出去。
秦恪只等他回身,便转向萧曼,面上不动声色,那双波澜不兴的眼内突然精光陡盛,灼如烈火。
萧曼恰在这时也抬起头来,登时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探下手去,紧攥住自己方才仓促藏匿下的东西。
等再去看时,他早已转身去了。
秦恪踏出阁间,反手掩上门,果然见那虞院使并没走远,就站在外面恭候着。
他寒着脸向旁走开几步,到棂窗前负手而立,望着一栏之隔外空空荡荡的通廊。
虞院使也随在侧後,一直跟到近处。
亦步亦趋,谨小慎微,这副恭敬惶恐的样子装得还真像,可谁能想到这麽个毫不起眼的人,竟是谢氏在宫中仪仗的股肱臂膀,二十多年前是,现下仍不例外。
预设毒物,致人昏厥,外头瞧不出来,表面上就成了失足落水。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什麽实据也查不出来,害了一条鲜活的性命,连累好几个人命运反辙,一生痛苦,自己却同那幕後主谋一同坐享安乐,逍遥快活,如今竟还想故技重施,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响亮。
秦恪心头那把火早像冲天烈焰一般,几乎要裂胸而出,一股闷气顶痛了额角,着实想宣泄一番。
此刻,这人就在面前,只须稍稍动一动手,顷刻间就能让这苦苦找寻的仇人身首异处,凭着眼下的权势,用东厂的手段随便定个罪名,想遮掩过去也不是难事。
不过,单凭一股子仇恨便砍砍杀杀,不过是一时之快的匹夫之行,於他而言,这恨压根儿就解得不爽利。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报仇也是一个理儿,有时候让对方血溅当场,死於非命不算快意,眼见着他得到的一切全都付之东流,生不如死,那场面真才叫别开生面,精彩绝伦。
何况这人也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麽快就亮刀只会打草惊蛇,叫对方有了防备,这盘棋定好的路数说不准就乱了。
他唇间吐出一声轻嗬,依旧望着窗外。
“现下可以说实话了吧?”
虞院使没立时应声,皱眉嘬唇,像在踌躇,顿了顿才道:“回厂公大人,这个……这个……下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恪也不去看他佯装战战兢兢的模样,冷笑道:“你该也听说过,本督这里从来都没有当不当讲,只有实与不实,先说来听听,只要是实话,到陛下那里也没你的罪过。”
“是,那下官便斗胆直言。”
虞院使一抱拳:“方才下官已查过,小秦公公的脉象尚算沉稳,身子虚弱或许是有那麽一点,可要说这几日始终卧病不起,那是绝不至於。”
他说到这里,目光瞥向那小间的门,又压了压声音,神秘道:“厂公大人定然也瞧出来了,小秦公公心思迟缓,甚至问而不应,这绝非身子虚弱所致,倒像是……”
自己做下的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这是摆明了拿他当傻子耍弄。
能有这个胆量,也不知是人材还是蠢材。
他索性就顺着他的话蹙眉问:“像什麽?”
“回厂公大人,依下官所见,这要麽是中了能乱人心智的奇毒,要麽……嗯,要麽就是……就是脑间有什麽损伤。”
说到这里,虞院使吞了口唾沫,怯着脸望过去。
那眼中的惧意显得生硬,与其说是偷觑,倒更像是在审视。
脑子有损伤?
还真是个新颖的说法,不知那丫头好好地听着会作何感想?
秦恪这时候竟忍不住想笑,当下只做没瞧见那副令人作呕的伪态,沉声又问:“治得了麽?”
他语声中故意带着一股忧急的热切,那虞院使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脸色愈发难看,迟疑道:“这个……下官无能,还请厂公大人恕罪,若是中了毒,只要找到下手的人,问出端倪,或许还可救得了,可要真是脑疾,那多半便无法可想了。”
好麽,刚才还是绕着圈转悠,这会子便是直截了当地挑衅了。
秦恪撇过头,挑唇望他一笑:“那好,本督心里有数了,你去吧,莫叫晋王妃殿下等得心焦了。”
第235章 细水浮花
从条门到对面的另一道条门。
站在这里望,似乎也就是几十步的样子。
可配着左右尚不满丈的宽窄,这廊便显得生生长出了一倍有余。
近午时分,天气难得暖烘烘的,明明外间一片敞亮,阳光也漫窗透进来了,却像一下子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越到眼前越是黯淡,徒然只剩几缕缭烟般飘絮的影子。
四下里是那种进了潮气的阴冷。
踏着金砖,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内,轻微的碎响也变得聒耳震心。
侧旁那一溜紧闭的门内暗漆漆的,活像是一间间锁人的监号。
养心殿也算是常进常出的了,这地方却从未来过。
那小秦公公真的就在这里?
慕婉婷走着走着,心下暗暗生出些怯来,可纵然犹豫生疑,还是没敢开口问,仍是这麽默声向前走。
好在没多久,引路的内侍便停了下来,先在门上敲了两下,再轻缓地推开,便朝里面比手相请。
她颔了下首,抬步进去。
甫一入内,便觉浓重的檀香气扑面而来,冲得人呼吸一滞。
她虽是个风雅的人,但只限於琴棋书画之道,并不怎麽习惯熏香气,尤其还是这般醇厚的味道,闻着未免有些不适。
原先每次在寝阁那里相见,却从没见用过这种香,现下这却是怎麽了?
正暗自纳罕,对面的人早已伏在地上叩拜了。
“劳动晋王妃殿下亲来探视,奴婢失仪未迎,还请殿下恕罪。”
慕婉婷原来并没在意来瞧她是逾制之行,更没想到她一见面就大礼请罪,这时不由微怔了下,正要掩鼻的手一顿,赶忙上去搀扶。
“快起来,说起来都是相熟的,不必这麽着。”
她并不以主上自居,只以私交相论,意思便再明显不过。
满以为凭这话,气氛便缓下来了,不想对方只是嘴上称谢,却没有顺势应承的意思,伏在地上行足了礼,才站起身来。
这样子表面上是恭敬,实则却是隔心疏远,着实跟原来有点不大一样。
慕婉婷略感尴尬,只得讪讪地撤回了手。
但看她低首垂眉的样子,心想莫不是有谁在前面叮嘱过,叫她仔细着说话,所以才这般模样?
稍一思忖,便觉定然是如此,虽有些失望,心下却也释然了,见她相请上座,也没多言,走过去坐了,而後朝下首那把椅子指了指,示意她不必如此拘礼。
“上次我来时你还没醒,这几日心下也是不安定,唉……原先只是临走想再说几句话,哪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好,这麽就起身当真不碍麽?”
萧曼在椅上欠身一躬:“其实奴婢早前便有个晕症,偏巧那几日宫里琐事也多,没怎麽歇得安稳,当时看了一眼天光,不知怎麽就昏了神,说起来都是奴婢自己的不是,却叫殿下挂心了,实在愧不敢当。”
略顿了下,又嫣眸浅笑道:“无非就是个寒邪入体的症,用药歇了这几日已好得多了,方才虞院使也来瞧了脉,也是这般说,左右没什麽大碍,殿下千金之躯,切莫再为奴婢这样的人忧心伤神。”
她说这话时,眉宇间全然没有往日的沉稳干练,眸色淡婉,目含秋水,活脱脱竟是一副女儿家的娇柔之态。
慕婉婷只看得怔愣不已,後面那一多半都没听在耳中,出神盯着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若是不穿这身衣衫,恍然就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温婉少女。
然而再看几眼,她那副神色又慢慢隐去,低眉正色,恢复了原来的谨饬样子,刚才的娇憨之态成了过眼烟云,一点影子都瞧不出了。
莫非是看花了眼?
又或者是她本来就生着一副俊俏的好相貌,和颜悦色时便尤显得中看,不由自主就瞧岔了。
她面上微窘,心说自己没来由的竟连这也能看错了,也不知心里究竟在琢磨什麽。
暗叹了口气,似乎全没在意对方刚才的话仍没有多少知近的意思,也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寒邪入体终究可大可小,又赶上这时节,索性还是多歇养几日的好。我今日原想只自己来的,临动身时,太皇太後娘娘又忽然来传,这才跟虞院使一同,还望你不要介怀。”
以她的身份,这种事情原不必解说,现下开了口,便是推心置腹的意思。
慕婉婷一边说,一边继续望着,却发现她明明也正望过来,眼中竟全无波澜,连那副倾听之态都显得漠然。
这便不是听命於人,有意无意的事儿了,怎麽看都透着一股怪异,甚至有点让人心中生寒。
“殿下这麽说,便叫奴婢惶恐了,既是太皇太後娘娘吩咐,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敢介怀?”
萧曼果然面色惶然起来,索性不敢坐了似的站起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先说了声“殿下恕罪”,便走去书案那边,像要拿什麽东西。
慕婉婷也自好奇,可等她一转身,登时便愣住了。
只见她青色袍服的臀股间有一片掌心大的湿迹,竟泛着殷殷的红,已经从里面浸透了。
那是什麽?
她只觉脑中一凛,耳畔“嗡嗡”直响,眼前不觉有些恍惚,那片湿迹却愈发的殷红刺目。
这种事若没实据万万不能瞎猜,可若不是那个,还能有旁的解释麽?
想起方才她蓦然露出的女子情态,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怎麽会有这样的事?
该不会她是被逼无奈,才委身在这里的吧?
心下正转着念头,萧曼已转了回来,手上还捧了只不大的锦盒。
“殿下容禀,前次在坤宁宫,见慈躬仍有些小恙,正好与虞院使商议配一剂药,给太皇太後娘娘调理身子,前些日子刚齐备却又耽搁了,这时才想起来,便劳烦殿下转交与虞院使。”
“你……你……”
慕婉婷怔怔地接在手里,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忽然心头一悸,无数涌到嘴边的话都堵在了喉间,随口应了两声,便赶忙转身去了。
到门外逃也似的走出老远才站定下来,胸口起伏,擂鼓般的心跳怎麽也停不下来,连手也是颤的。
隔了好半晌,终於长出了一口气,垂向那只锦盒,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思,抬手就将盖子揭了开来。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声音在背後冷凛地响起:“殿下怎麽挨在这儿,莫非身子不适麽?”
第236章 落叹浮生
世间最骇人的事,莫过於背後蓦生异响。
何况又是心事懵乱,六神无主之际,寻常的一句话立刻就成了平地惊雷,只震得浑身一悚,连魂也跟着打颤。
慕婉婷只觉那颗心刚悬起来,就不知飘去了哪里。
胸间整个腔子都是虚的,手上拿捏不住,那只刚起来寸许的锦盒摔在地上。
里面一件银光黯淡的东西跌落出来,跳了两跳,便几乎立直着滚开去,遛在金砖上碾出细长刺耳的尖声。
兜圈绕了几个转之後,才仰面倾覆,抖颤着拍打着促急如战栗般的铮响,最後终於扑地凝滞不动了。
她脑中还是混沌的,竟没有回头去看,双眼不由自主地盯向落在不远处的东西。
半宽不窄的一环,略成黯淡的银白,甚至还能看出几处斑驳晦沉的锈瑕,瞧着并不是什麽稀奇的物件。
然而,她根本无心关注什麽粗陋精巧,俗廉名贵,只是直直怔望着那东西发愣。
明明说的是药,怎麽就成了银镯子。
其实她先前已窥见了那小秦公公的身份之秘,这会子并不感觉如何惊讶。
就在刚才动手打开锦盒前,也料到里头所藏的东西绝不会是丸药那麽简单,但却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在旁窥伺,而这人竟然还是那东厂提督秦恪。
宫中是龙潭虎穴,她现下已深有所感,而这秦恪便是其中最耸人听闻的嗜血猛兽。
不管这锦盒中的秘密他此前是否知晓,如今也是当面一览无余地都看见了。
而她却成了不该得悉秘密的人。
後果是什麽?似乎已用不着思量,恐怕连同那小秦公公也要因此……
想到这里,慕婉婷登时整个人都揪紧了,背心那股子寒凉直冲进脑际,连手脚都是僵的。
躲也躲不得,赖也赖不掉,这下该怎麽好?
她向来都不是个聪明机变的人,这时乍逢危急,面前又是那个传言中堪比阎罗的东厂提督秦恪,不禁更加茫然无措,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懵。
忽然,裹着薄荷气的熏风冲入鼻间,绯红的蟒袍拂过身侧,映入眼中,那肩头攒绣的蟒首俯垂着,圆瞪的双目似乎正逡睨而下,直直地盯过来。
慕婉婷不由打了个寒噤,慌不迭地缩身向後退,没半步就撞到了墙栏上,手扶着窗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秦恪却没瞧她,甚至连眼角也没翻一下,悠缓着步子径直朝前走了几步,俯身将那镯子和锦盒都捡了起来,迎着窗口亮处翻看了两下,像是没检视出有什麽损坏之处,侧眸微一狭,便把镯子放回盒中收掩好,这才转过头来。
尽管只是舒眉淡眸地一瞥,却仿佛比世间任何凶神恶煞的狠瞪都骇人。
慕婉婷挨着墙蹭蹭地向後缩,早忘了这时候该不该摆出身份来反制对方,甚至连呼救的勇气都没了,心里只剩下怕。
“方才是臣无状,惊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半点也没有顺势兴师问罪的意思,一开口竟是在请罪。
慕婉婷听得一怔,又见他抱拳倾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语声中也没有阴损狠辣的味道,仿佛真的就是在为方才的鲁莽请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