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想瞧瞧里头是否藏有什麽暗喻提点之类的东西,实则却连大海捞针都算不上,看来还是没什麽头绪。
此时早已入夜,宫阙间都静谧了下来,天地沉沉,雨势缠绵未消,满耳都是崩豆般的碎响,趁着那份凝重的焦躁,四下里全是烦乱的气息。
又过了许久,萧曼在案後仍是愁眉不展,脸色也愈发不好看,显然还是没有什麽新的发现。
由着她这麽下去,东西还没寻着,人怕是要陷在其中入魔了。
可这时候现身必然打草惊蛇,一旦失了先机,往後的棋可就不好走了。
秦恪心中微觉踌躇,思忖之下,还是伸指点在窗扇上,刚要使力,就看萧曼霍地站起来,绕过书案,快步走回箱笼那里,探手进去,摸了只鋥亮的银圈子出来。
他微拧了下眉,一眼就瞧出那是她从前戴在腕上的镯子,里头还暗藏着银针,後来到了臻平帝身边伺候,耳目多了,顾着自己的假身份,自然只能收藏起来,不便再继续戴着。
莫非找来找去,还是疑心到这东西上头来了。
秦恪停住手,看着她从里面取出暗藏的银针,却没扣回机关,拿在灯下反复端详,又拿手指一点点地敲弹过去,堪堪到中截的地方,蓦然像是觉出什麽不寻常来,脸上微现惊色,蹙起的秀眉却随之一展。
她拔了头上的簪子,一边在那地方又敲了几下,一边凑在耳边细听,眼中盈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仿佛更加确定了。
“是在这里头麽?”
冷噤噤的声音蓦地响起,竟然就在近处。
萧曼这才猝然惊觉,刚要将那银镯藏掖起来,手腕已被捏住,他也带着那股淡凉的风欺到了背後,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好不容易才找到,还藏什麽?”
秦恪挨在她耳边轻笑,像在戏谑又像在审问。
那张俏脸满是惊愕,似乎根本没料到他不但没走,还在暗中窥视,将刚才的情形都看在眼里,这时候想藏也藏不住了,垂垂地低下头,苍白的双颊上烧起两片窘迫的红。
他暗哼了一声,目光撇转,落在掌中钳握的素手上。
那手在不住发颤,却兀自将银镯握得紧紧的,像是这东西关系重大,死活也不肯放松。
“叫你好生歇着,又起来折腾什麽?”秦恪的语声依旧冷中带哂,手缓缓上移,指腹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摩挲,“谁让你找的这东西,总不成是晋王妃殿下吧?”
他话音刚落,促然向上一捋,夹手就将那银镯夺了过去。
“还我!嗯……”
萧曼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突然颈边一痛,便向旁歪倒,整个人软在了他臂弯里。
从前强掳她人时,也没见这麽不管不顾的。
秦恪垂着那张阖了眼,却仍横眉立目,啮唇切齿的脸,明知是着了道的,心下仍觉得不快意,微蜷着手,拿指背在她眼眉面颊上拂蹭,直到将那些冷硬的棱角都抚去了,瞧着才顺眼起来。
探手下去,将她横抱在胸前,轻手放回榻上,扯了被子盖好,不自禁地叹了一声,转到书案前,这才拿起那只银镯细看。
用料是寻常的素银,手工也是平平无奇,但一眼就能瞧得出是十足的老物件,开口空出的那部分是暗藏银针的,早前便已经见过。
本来这便算做有心思了,若还另有乾坤,那可真是叫人佩服。
秦恪也依着样儿,把镯子横夹在指间,另一手在中段上敲击,耳中听到的不是锵锵的空声,但也不是闷响,和旁边的实心处全然不同。
他眼眸也亮了起来,指尖在那上面虚顶了两下,暗中运力,猛地一磕,脆响之後,银镯应声而断,却没从两边跌落,折口处露出东西来,竟是一小节卷起的素白丝帛。
秦恪捏着一角抽出来,取开就见里面明明白白的写有字迹,前後扫了一眼,唇角不自禁地泛起冷笑。
“嗬,不愧是川南鲜家,也怪不得高祖爷在世时容不下他们。”
他将那截丝帛团成卷,捏在指间轻碾,转瞬间便成了几缕散落的灰烬:“要找东西还不容易,本督便如你所愿。”
正弹着掌心余下的灰末,外间便响起曹成福的传报声。
他朝榻上望了一眼,转身出去,到门口就见曹成福嗬腰候在那里。
“禀督主,晋王妃殿下来了。”
“这时候才来,好,本督去迎。还有,秦少监操劳了那麽些日子,又受了这番惊吓,就好生歇着吧,莫要去叫了。”
第230章 慕寒岑寂
廊间似乎永远都是空空荡荡的。
习惯了这种寂寥,才能耐得住孤独,看得透悲喜。
一路行过去,四下里阴冷冷的。
明明没有风灌进来,两旁的宫灯却诡异地摇曳成狂。
雨似乎更大了,外面的窣响几乎密无间隙地搅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打棱窗,还是户牖自戕。
走过正门时,秦恪向外瞥了一眼。
夜色已深,殿外不远处便是浓墨一般的黑暗。
玉阶下那顶淋在雨地里的宫轿像飘在浪涛里的孤船,随时都可能会被吞没。
他淡色的唇角一挑即收,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绯红的大袖和袍摆随风猎起,张扬如帆。
对面通廊的小厅内灯火晃亮,光晕倾斜在金砖上,淡金的暖色也被冷硬逼压得发凉。
曹成福一直跟在旁边暗觑,虽说有时候拿捏不住他的心思,但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半点也不会差,这时没等到近处就停了步,恭敬立在外面守候。
秦恪踱到门口,转头便见那素服未除的女子站在厅中也正朝这边望过来,不知是刚起的身,还是压根儿就没坐下过。
那双憔悴的眸子中一眼就能瞧出情至关切的忧急,刻意压制也难以掩饰,反而欲盖弥彰,这般蓦然与他打个照面,便更显得尴尬。
窘了下脸现出退缩的样子,但仍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身後,像还在期待着什麽,随即似是醒觉根本不可能,眼中现出失望之色,微叹一声,强装着四平八稳的样子站在了那里。
“臣秦恪,拜见晋王妃殿下。”
他佯装什麽也没瞧见,上前依着规矩行礼。
慕婉婷略清了下嗓子,也颔首含胸:“秦公公不必多礼,我夜间来得唐突,没有搅扰陛下歇息吧?”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些时日,也学会藏藏掖掖地绕着弯说话了。
秦恪收了礼数直起身,朝旁边的椅子比手:“回殿下,陛下早在东头暖阁那里歇了,扰不了,可惜秦少监这会子还没醒,殿下要见只怕有些不便。”
他毫不遮掩地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把话挑明了说。
慕婉婷像是有些没想到,面上微怔,惊讶之色溢於言表,跟着便是更深的忧急,咬唇望着他。
这样子显是存着顾虑,不知该怎麽开口好。
秦恪暗嗬了一声,淡漠的眼中慢慢盈起和然的笑意:“如今殿下入宫,虽是见得少,可有个主奴之份,再念着同侯爷的交情,自然也不生分,殿下有什麽吩咐,臣自当办得妥帖,想问什麽,臣也不会违心瞒着殿下。”
他说完又和颜悦色地比手相请,慕婉婷觉不出跟他有什麽不生分的交情,更不敢拿以主视奴的脸色看待他。
纵使没什麽瓜葛,但东厂提督的名号听着便惊心摄魂,有个晋王妃的身份也当不得几分壮胆的砝码,不过单瞧眼下这副神气,却也不像传说中那般恶鬼似的凶神恶煞,叫人一见便惶惶无措。
她不由自主地也定了定心,冲他点点头,索性从善如流似的走过去在椅上坐了下来,抬手向旁示意:“既如此,秦公公也请坐着说话。”
虽然人软讷了些,但处事也算进退有度,知道身份封号只是个看相,什麽时候该尊,什麽时候该卑,大面上尚且拿得稳。
只要懂得这个,便算是明白的,不会是个随随便便任人拿捏的主。
秦恪倾身道:“多谢殿下,宫里不比别处,臣万万不敢坏了规矩,再者还有要事牵着,还请殿下恕臣失仪不能久待,有什麽吩咐臣这里便应着。”
方才还说亲近,这时又是一副不愿深谈的口气,也不知究竟是什麽意思。
慕婉婷猜想不透,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低声问:“我日间同秦少监在西苑那里说话,没曾想竟……”
她说到这里,像是觉得有些突兀,又解说道:“我先前每次到陛下这里,都劳烦秦少监照拂,说话间也算相近。嗯,出了这样的事,想想还是该来瞧一瞧,方才听公公说人还没醒,不知究竟情形如何?”
秦恪一直暗觑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迟疑和踌躇,但却没有一丝诡谲的闪烁,从刚见开始到现在,举止语态也跟萧曼那丫头说的怪异半点沾不上边。
这便奇了,莫非那个人的摄魂功夫已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竟能说解就解,收放自如?
他眉梢轻挑,这时倒也无暇细想,回了两句场面话,便反问道:“不瞒殿下说,臣觉得这事儿实在蹊跷,秦少监平日在宫里也是劳心劳力,却从未见有什麽不适,加上自己又通医道,单是听琴说几句话,怎麽就会晕眩不支,失足落水了呢?殿下今日就算不来,臣原本也打算亲自求见问一问,不知殿下当时可瞧出什麽特别之事麽?”
“是啊,怎麽就平白无故地落水了呢?特别之处……”
慕婉婷闻言怔怔自语,诧异之余便低首蹙眉沉思,像在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但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半晌沉吟之後,仍旧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她有什麽不妥,但似乎也像是有心事的,当时只有我与她两人,其实也没说什麽话,唉……只怪我当时顾着抚琴,没留心去瞧她,莫非是那时出了什麽岔子?”
那麽大个活人在眼前晃着,光凭一句“抚琴入迷”便都推得干净了?
秦恪微狭着眼,暗想这若不是刻意假装,便是那段情形压根儿就没留印在脑子里。
他仍不深究,顺着那话点了点头:“殿下见的是,琴音一起,物我两忘,那时候又没旁人在近处,若有存心不轨的,的确是下手的好时机。嗯,秦少监毕竟是司礼监的人,先帝在世时便明诏安排陪侍陛下,居然敢有人做下这等事,下一步怕是便要算计到陛下身上了,殿下放心,臣定会查个清楚,不管前头的还是背後的,一个不少,全都揪出来。”
慕婉婷听他说到这里,像是也觉出那淩厉的阴狠之气,目光中不由露出茫然的惧意。
“今日见不得,天也晚了,臣送殿下回宫。”秦恪淡笑了下,“秦少监这里若是醒了,臣自会转达殿下这份关切之意,过几日让她亲自过去叩谢。”
第231章 暮雨千山
黑暗依旧无休止的四下漫张,早将阖城吞没,又整个浸泡在凄风冷雨中。
一个时辰前,宵禁那会子路上便没了行人。
这时节赶上天候不好,街市间更是连一处光亮都瞧不见。
举目远眺,遥遥似还有几点火星般悬飘的莹晕。
那是京营守卫巡城的灯盏。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微光,却像稍稍弥补了这不见星月的夜,终於些许有了那麽点暖意和生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会子,秦恪才回神移开目光,迤垂而下,落向对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这座寺庙的经塔有四五丈高,周围一览无余,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头那一小段屋宇砖墙的轮廓,再远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样的黑暗中,什麽都混沌难辨了。
檐头下挂雨成帘,风一裹就飞沫似的卷进来,眼前是一片朦胧如雾的水汽,脸上则是恍若刀锋刺戳的冰凉。
他像是喜欢这冷凛入骨的刺痛感,所以既不闪躲,也不抹拭,就这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木雕泥塑般任凭细碎的雨扑打,无论绯红的蟒袍,还是眉毛眼睫间,都盈润着一层错落相间的晶莹。
忽然间,一道黑影蹿出巷子,像泼墨似溅落的沁点,从那片昏暗深处剥离开来,一路淩空虚踏遛过墙头,穿街横掠,下一瞬已到了经塔下,随即纵身上跃,几个起落便翻上顶层的围栏,在秦恪身旁站定。
“拿到了?”
秦恪语声淡淡,目视远方,仍是昂立不动。
张怀抬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纱,从腰间解下一件物事,单膝跪倒,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回督主,属下幸不辱命。”
他也答得波澜不惊,仿佛刚才只是去做了件平常的事,丝毫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
秦恪目不斜视,顺手拿过来,指尖刚一触便知是个羊皮囊,掂一掂还有点沉手。
垂眼看时,那皮囊不满一尺长,周身蔽旧,上头用蜡封得紧紧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无奇。
若不是有这件事牵连出来,还真猜不出那早已搜掠一空,封禁了大半年的萧宅之内居然还暗藏着如此秘密。
秦恪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过眼来,握着那皮囊前後略作端详,抬指虚弹,劲力所至,封蜡立时崩裂,纷纷剥落。
他拂手掸了掸,扯开紧缠的系带,刚翻开袋口,里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联的竹片,竟是一卷古旧的简牍。
说是不传之秘,又处心积虑地这般藏匿着,果然不是一般的破书烂册子,瞧着还真有那麽点宝贝疙瘩的样儿。
他撩着竹片朝里面的文字觑了一眼,便没再看,又装填好,把系带紮紧,这才瞥过来,望着兀自跪在旁边默然候命的人。
“做得好,这大半夜的,原该暖暖和和地躺在被窝里搂着相好的睡个舒坦觉,却被叫出来陪着本督黑灯瞎火地在这里淋雨,心里头没不乐意吧?”
这问得着实有些奇怪,若是旁人听了,多半会以为是反话,少不得是在紧弦敲打,可张怀毕竟算是东厂贴身的人,一听便知道是真恼,还是在随口打诨说笑。
“谢督主,属下的相好早不知丢在哪个窑子里了,就算真在被窝里,也得把差事替督主办妥了,才躺得安稳。”
他也接着话头闲扯,却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半点笑意,仍旧恭敬跪在那里,一副知道他话里有话,敬听吩咐的样子。
秦恪唇角却挑了起来。
身边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顺手,又识大体懂小情,知道何时该聪明,何时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这人便算是一个,平时锋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里都使得开,长久以来还没有出大岔子的时候。
要说哪一日真离了手,说不定还真有些牵襟掣肘,不过,就算宝刀不沾血,用得多了,少不得腥气越来越重,难保哪天不落个把柄。
况且用人用心,有些个钱财美色便能稳住,有些却不能,心气儿高,留在身边时候长了,忍性磨光了,也就没那般无往不利,反正手里攥的这根线断不了,倒不如撒出去,说不定哪日还有更大的用处。
他轻笑了一下,叹声道:“先前在内官监时,本督曾许诺以後送你到军中,当真搏个功名,封妻荫子。当初也算是随口一说,不算见真章,不过年後三边总调防,范阳那边刚好有个总兵的缺,正巧是个机会,我瞧着就趁这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