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思虑周全,原也没有臣置喙的余地。”秦恪先顺势接话,跟着忽然一转,“但高祖爷当年立下了规矩却是人人皆知,殿下是带兵入京也好,独自一个人也罢,终究是犯了大忌。陛下金口不言,心里却难保怎麽想,还有朝中那麽多双眼盯着,单凭这几句话,怕是……”
他点明关节,直言不讳,澜建瑧果然面色微变,斜过眼来望着他。
秦恪却慢慢抬起身来,垂眸俯望:“殿下只身威服京畿诸卫,平定叛乱,既是一片赤胆忠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木秀於林,被猜忌总是难免的。但若细论起来,此举也未必全是坏事。”
他略顿了顿,眸中微盈着光,压低声音道:“臣这里倒有个计较,殿下既是藩王,又是西北三镇总兵官,沙戎犯边,京营各处兵力也可上奏请调。若军中有异动,自然可以节制,事出紧急,入京勤王便是顺理成章,不必拘泥成法,当年英宗朝就有先例,只要陛下宽恩不究,便无人可以指摘。”
澜建瑧默然听完,眸色深浅难辨,却灼灼地盯在他脸上。
“秦公公这般为本王打算,究竟是何用意?”
“殿下误会,臣哪敢有什麽用意,只是心念殿下乃我大夏不世出的英贤,身负社稷所望,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获罪受罚,实在太不值当,还望殿下莫要执拗,莫失天下所望。”
秦恪说着便不再多言,道声告退,却步转身,唇角慢慢勾起那弯浅笑。
事情是该有个了局,可也不必那麽快。台上的真戏文还要分几折子,起承转合,一波三折呢,到这里也不妨徐徐渗着,有章有节的来,不急。
走出院门时,天上的云像被撩开了些,光从那条窄缝中透下来,迎面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他抬手遮了遮,对两个迎上来的内侍道:“去慈庆宫。”
那两人嗬腰应了,赶忙去开了隆宗门,又随在他身後,沿宫巷径往东走,没多远又过了贞度门,遥遥就看锦衣卫持械肃立,已将慈庆宫围得水泄不通。
曹成福老远瞧见,当即抱着拂尘迎上前。
“怎麽样了?”秦恪负手边走边问。
曹成福嗬腰跟在旁边,低声应道:“回督主,奴婢之前进去传了旨,太子妃殿下就是死活不肯移驾,咬死了口,非说要……”
他说到这里,警惕地朝左右望了望,刻意掩着神色间的异样,凑近细声续道:“非说要见了督主,问清圣意才走。奴婢实在没法子,只好在这儿等督主示下。”
“旨意从谁嘴里听不是听,以为谁都敢逆天矫诏不成?”秦恪嗬声轻笑,随即又点点头,“也罢,那本督就亲自去请。”
曹成福一躬身,那口气却半点也没松下来,当先在前引路,过了三重门,就看里面空空荡荡,没见一个宫人和内侍,想来早就已经撤了。
穿过中廊,刚到寝殿门前,就闻到那股浓郁的脂粉气。
“你候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秦恪蹙眉掖了下鼻子,冲曹成福吩咐了一句,便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那股脂粉气就扑面压过来,仿佛能绕过鼻间直冲脑际。他抬袖扇了扇,不觉有些心烦了。
殿内同样不见一个宫婢,空旷得比往常更叫人难忍。
他瞥着眼朝左手便望过去,那一袭宫装袄裙的人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描抹着。
“厂臣来了。”太子妃没回头,语声中却掩不住那份如释重负的喜悦。
“既然见到臣了,殿下也该遵旨移驾了吧。”
秦恪站在那里,转回眼来,仿佛对她这番精心装扮的样子毫无兴致。
太子妃描眉的手顿了下,望着镜中挺如傲松的人,配着鲜目的绯袍,哪怕不见容貌,单只是看个侧影,便觉怦然心动。
她笑了下,手上又开始徐徐描画,一笔一笔说不出的仔细。
“移驾是自然,可下面究竟怎生安排,厂臣也得跟我交个底才好吧?”
人蠢笨倒还有救,怕就怕那些个自以为聪明,到这时候还看不真切的。
秦恪也不禁摇头笑了下,顺手轻掸着衣袖:“怎生安排,陛下旨意里都已说得清清楚楚,叫臣如何跟殿下交代?”
话音未落,便听妆台上“喀”的一响,太子妃霍然回头,立眉咬牙道:“厂臣这是要过河拆桥,也逼我不义麽?”
第99章 花遮柳隐
她突然变了脸色,杏眼瞪起,眉还没画得妥善,左右黛散不齐,本来端丽的脸上颇显得有些怪异。
秦恪仍站在那里没动,似乎对这话全不在意。
“殿下这话可就叫臣惶恐了,就算有天大的胆子,臣也不敢借殿下来过桥,又何谈拆桥?”
太子妃嗬声冷笑:“宫中上下,朝堂内外,哪个不知你秦厂臣好威风,好手段,还有不敢做的事麽?”
这便是借着反讽暗戳人心窝子了。
他眇了下眸,脸上终於微起了些变化,咂咂唇:“臣是不是像说得那般倒不要紧,但殿下既然称厂臣,就还当臣是天家奴婢,既是奴婢,便越不过主子去,所以殿下方才那话,臣万万不敢领受。”
“敢不敢领受,该做的事情也已经做下了,厂臣这时候若还想置身事外,只怕不能够吧?”太子妃坐在那里睨着他,毫不示弱。
“殿下今日这些话,愈发叫臣糊涂了,究竟臣做过什麽,竟叫殿下误解至此?”
秦恪半转过身,走到窗前,外间的风迎面吹在脸上,冲淡了那股脂粉味,他蹙起的眉头舒开了些,眼中的寒色却沉淀下来。
“先不提别的,就说丽嫔那件事,若不是厂臣点拨,如此精巧的设计,我一个女流之辈可是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出,厂臣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太子妃唇角噙着得意,目光灼灼:“还有太子殿下意图谋反的事,我也早用那盒糕饼知会厂臣了,若是陛下听说的话,不知厂臣要如何解说才好?”
一旦豁得出去,这话里话外还真是没了顾忌。
秦恪微抬着眼,看着头顶那大片的乌云间又有几束光透下来,渐渐有种支离破碎之感。
“那殿下以为如今该如何处置呢?”
“厂臣向来足智多谋,事事都办得妥当,定然早有筹划,还存心揶揄我做什麽?”
太子妃听他这麽说,只道他服了软,口气也缓了下来,轻笑了笑,回身又在眉梢添了几笔,搁手放下,瞥向旁边那只玉钿盒子,揭了盖子拿在手中,指尖挑了些,涂在颊边细细地研着。
“听说厂臣平乱时受了箭伤,可没什麽大碍吧?”
心神一佳,似乎连前面的事情也忘了,竟问起闲话来。
秦恪侧过身去,斜靠在窗边:“一点皮外伤,没什麽要紧,不劳殿下挂心。”
平素里一到这时候,他要麽有一搭没一搭地不怎麽接茬回话,要麽索性借故走了,瞧着便惹气,却又不能当真恼起来,今日瞧着竟乖巧了,这般有问有答的说话才能撩动得起兴致来。
凭手里攥着的本钱,这人人忌惮的东厂提督也得服服帖帖,等日後母凭子贵,掌理後宫,那便更没後顾之忧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畅,不觉更是满意,索性再往深处试一试,也不回头,便坐在那里道:“箭伤到底可大可小,怎能说没什麽要紧,厂臣且让我瞧一瞧。”
这原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曾想话音落後,那镜中映出的人影竟真的直起身子,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她有一刹的怔愣,手也在腮边顿住了,看那绯红的衣袍越走越近,如赤焰一般烧到身旁,那颗心也不禁砰跳起来。
转眼间,他已站在了身後,并没挨近,隔得仍嫌有些远。
她已有些喜出望外,丝毫不以为意,随手放下钿盒,起身走到面前。
那双眼仍像往常那样,如星一般璀璨,又如海一般深邃,你看不透其中究竟藏着什麽,却情不自禁的被吸引,甚至可以忽略它的主人只是一个肢体残缺的宫奴。
她痴痴地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他略显异样的左肩上,慢慢伸过手去。
秦恪没言声,甚至连动也没动,漠然看着那只手抚上衣襟,指尖微微从衽间探进去,勾扯着护领朝边上挑。
里面的衣袍渐渐露出端倪,霜白的颜色一尘不染,依稀能看出胸间的起伏,就像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上时颦时笑的样子。
她不由自主地气为之窒,愣了一下,刚想继续挑扯,却被那只玉白的手按住了。
“殿下看到了麽?”
他蓦然一问,太子妃像是也觉失态,缩回手来,有些讷讷地转回妆台旁。
“厂臣为社稷立下这等功劳,日後定然更得陛下信任,我去乾西五所那边也好,暂且避一避风头,有厂臣周全也放心得很。经了这件事,陛下只怕时日也长不到哪去了,只要煜儿顺利承继大统,以後就是咱们俩的天下。”
太子妃坐回绣墩上,重新捧起那钿盒,望着里面那团殷如鲜血的胭脂,只觉前所未有的香腻,不由笑了起来,托在掌间,回眼递过去:“我这嘴上还没搽,今日就有劳厂臣了。”
她看着他踏前一步走上来,手从大袖中探出,伸向盒子的胭脂……
夜夜绮梦,今日终於要成真了。
劲风横刺里斩过来,她只觉脑中一懵,几乎哼也没哼,便扑面伏在了妆台上。
秦恪垂了一眼打落在地的钿盒,胭脂溅出来,一片红殷殷的,瞧着还真的像血。
他瞧也没瞧旁边伏案不动的人,拂身一转,径直走出殿外。
曹成福仍在外面候着,冯正也随在旁边,两人一同迎了上来。
“太子妃殿下心气难平,执意不肯移驾,方才已寻了短见……啧,到底也是不易,你们进去拾掇好,回头我好向陛下回话。”
心气儿难平是没错,可刚才还指明要见,转眼却寻了短见,这其中的关节自然不便多言。
曹成福会意地点头应了一声,朝边上丢个眼色,便带着冯正进了寝殿。
秦恪像是觉得闷气,负手从廊下走出来,索性就站在院子里,那西头的墙角处原先有一片竹,像是许久没人打理,如今却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株,也泛起枯萎的黄来。
没多久,曹成福便从里面转了出来,快步走到近前:“回督主,都办妥了,奴婢回头再安排人过来换衣裳,停床小殓。”
“别忘了,还有之前在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不用回内官监换牌子了,一并都料理了吧。”
第100章 冤家路窄
微风撩撩,纱幔内光影淩乱,杳沉中近处传来一声如锺似磬的磕响,在暖阁上空悠然回荡,良久不散。
萧曼恰在这时也起了针,走到御案旁,从那双皱纹交错的手上接过胆壶。
那里面已换好了新香,她拿钳钩挑着,放回紫铜香炉内,重新掩了盖子。
“还是没起色?”焦芳的眼中血丝满布,还略有些木然。
“回干爹,陛下这次动怒伤情,损了心脉,连着气郁血淤,人虽然醒了,劲力却难恢复,再加上腿脚筋脉阻闭,以後只怕……”
下面的话不必多说也能猜得出。
萧曼见他脸上泛起凄伤,却有些不忍了,又接口续道:“干爹莫急,陛下如今尚算盛年。嗯,只要医治得法,以後未必便没有起色。”
焦芳自然听得出她这是在刻意宽慰,摇头一叹:“跟了陛下这麽多年,听道也算听了半辈子,顺其自然的道理我还懂,你只须尽心便好,不必学着瞒骗,也不用顾着我说话。”
他略顿了下,眸中凛起一线光来:“这些日子宫中怕也消停不得,陛下的龙体要紧,别的也得兼顾起来,尤其是世子爷那边,更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看顾好了。其余的倒没什麽,还是我留在这里瞧着,你去吧。”
这“看顾”二字说得极其严正,内中的意思也不言自明。
萧曼心里也琢磨得出这场宫禁大变才只开了个头而已,後头还不知要出多少乱子。她只觉肩上凛然一沉,低声应了“是”,转身出了暖阁。
转入通廊,一路到偏厅看时,座椅空空,案几上的茶点和小玩意儿都在,却独独不见庐陵王的踪影。
小孩子没个坐性,随处乱跑也是常有的事。可有了焦芳先前那句话在,她这时不免悬起心来,开口叫了几声,没听有回应,又到里面寻了半天,还是找不见人,心下不由更急了。
她也顾不得煎药的事,绕回外面,叫住一名捧铜盆巾栉经过的内侍问:“可曾见世子麽?”
那内侍嗬腰一礼,盈着笑脸道:“回秦奉御,世子爷方才嫌这里憋气,吵着要到外头散闷子,偏巧看见晋王殿下跪在那里候着,就过去相见了,奴婢们也不敢去扰,这会子还正说话呢。”
乍听“晋王”这名号,她心头登时打了个突,也不等对方再回,便急急地奔了出去。
匆匆穿过通廊,到殿门口向外一瞧,果然见庐陵王站在玉阶下,小手正在晋王铠甲的护镜、肩吞和紫金鳞片上来回摩挲,一脸饶有兴味地问东问西。
晋王澜建瑧跪在那里,只是稍稍转身面向她,唇角扬着淡笑,丝毫不以为忤,还和颜作答,一大一小,倒是叔侄融洽。
萧曼看着那张脸,虽然倦色难掩,瞧着仍有些打怵,想起自己同他的瓜葛,实在不愿照面,加上秦恪素来与他不合,更怕有什麽事会着落在庐陵王身上。
正想着叫个人过去,假作传话把那孩子唤回来,庐陵王瞥眼间已瞧见了她,当即招手道:“秦祯,快过来,快过来!”
这一下便是避无可避了。
她咬了咬唇,心里不情愿,可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跨过殿门,快步走下石阶,到近前行礼拜见。
想着尽快带庐陵王抽身离开,随即又道:“二位殿下叙谈,奴婢原不该搅扰,只是世子进针药的时辰不宜更改,还请晋王殿下恕罪。”
话音未落,庐陵王便撒娇地扭起身来:“不嘛,再等一等,我还想多瞧瞧瑧皇叔的大铠呢。”
萧曼颦了下眉,心头微急,可又怕太着形迹,不敢强劝。
澜建瑧在那只小手上轻拍了两下,温言道:“用药的事儿误不得,世子还是先过去,我这一时半刻的也走不了,世子稍时再看就是了。”
庐陵王噘着小嘴想了想,虽然有些不情愿,最後还是点了头。
萧曼暗吁了口气,心想他竟没故意为难,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当下躬身谢了,牵着庐陵王的手刚转过身去,那孩子却忽然又道:“秦祯,瑧皇叔想见皇爷爷,都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了,咱们去说说看,求皇爷爷见他一面好不好?”
萧曼听得一怔,她当然知道晋王从昨日平叛後就跪在这里请罪,内中的心思虽然不便往深处想,可毕竟时候也够久的了,莫说这孩子宅心仁厚,就算是她也不禁为之所感,有点看不下去,若非有那一层牵连在的话,倒还真有意帮着通传一声试试。
可现下她却不敢应承,又不好当面伤了庐陵王的心,不禁踌躇难答,想了想只好抚着他道:“世子说得不错,可陛下这会子才歇下不久,吵不得,咱们先等一等,稍时再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