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煜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冷的,浑身打了个颤,裹在厚衾里又缩了缩,瑟瑟发抖起来,微微泛红的小鼻子抽吸了两下,探头冲外面叫着:“秦祯,秦祯……”
约莫叫了四五声时,萧曼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把手中的托盘搁在几上,瞥眼示意,等两名内侍退出去之後,便拿了内外衣袍到熏笼边焐暖了,然後走到榻前。
“粥来了,陛下该起身了吧?”
澜煜没动,仍旧把厚衾裹得紧紧的,眨巴着那双圆活的眼睛,脸上泛起一丝狡黠的笑:“嘿嘿,我想……你先端过来,等吃完了我再起来。”
“怎麽又变卦了?”萧曼微沉了下唇角,“先前天亮时,陛下说要等一会儿,眼看要过辰正了,又说要等早膳好了再起,奴婢可都应了,事不过三,这次可不成。”
她正经着脸,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澜煜不由嘟起嘴来,苦着脸继续耍赖:“嗯……天太冷了嘛,又不是朝会的日子,就让我再暖和一会儿不成麽?好秦祯,我吃完粥一定起来,这次是真的,好不好?”
这讨好求恳的模样还真是又可爱又可气,萧曼不愿宠惯他懒惰懈怠的习惯,绷着笑狠下心来睨他:“那陛下便自认方才是随口骗人的咯?”
澜煜小脸一红,微现赧色,但见对方不依,也有些忿忿起来,又往榻深处挪了挪:“怎麽是骗人?我……我是皇帝,我说的话,谁都要听,我就是不要起来。”
他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艮起脖子使小性儿还真让人惹气,但碍着身份,碰又碰不得,还是只能摆道理,顺着毛抚弄。
萧曼略想了想,面色转和道:“陛下的话,奴婢自然要凛遵,但君上无戏言,金口谕旨,说出来便不能更改,否则就是失德无信,列祖列宗的实录陛下不知瞧过多少次了,以小见大,难道亲政以後也要这般失信於百官万民麽?”
被她这一说,澜煜脸上不禁又红了几分,耷着脑袋想想,似乎也觉自己有些过分,於是咬了咬牙挪过来,由着她穿衣起身。
这边刚收拾好,就听外间有内侍朗声叫道:“禀陛下,南直隶布政使徐侑霖徐大人求见。”
澜煜刚坐到几前,才把调羹拿起来,一听便皱了眉,仰头望着萧曼忸怩道:“秦祯,我最讨厌见这些人了,认都不认识,你叫他去找秦恪吧。”
眼下将近年关,地方要员都要依次入京述职,朝觐的礼节免不了,但这麽小的孩子,见与不见确也没什麽两样。
只不过碍着太皇太妃徐氏这一层关系,对这位徐大人却是不能怠慢。
萧曼点了下头:“那奴婢去瞧瞧,陛下好生在这里用膳。”
澜煜像松了口气,闷头大吃起那碗驱寒暖身的山药南瓜粥。
萧曼到门外对那内侍吩咐了几句,便不敢耽搁,出了寝阁,沿通廊到殿门前,就见一名身着绯色锦鸡补服的官员恭敬立在外面相候。
因着宫里仍在丧期的缘故,虽然没穿丧服,却依着规矩系了一条腰絰,将玉带遮掩了起来。
“陛下心怀先帝,忧思难遣,这会子便不见了,一切要务大人与有司交付便可。”
她四平八稳地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等对方在外面叩头谢恩之後,便上前低声道:“徐大人远来辛苦,秦厂督特意吩咐过,无论如何要见一面,这外头冷,请大人随我到殿内稍候。”
这句密话说完,没听应声,却见对方侧过来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忽然变得凝滞,内中竟是莫名难言的惊讶。
萧曼也是一诧,瞧那神色,竟好像猛然撞见了一个自己极其熟悉的人。
这是怎麽回事?莫非他曾见过自己?
但想想自己十二岁之後便不见外人,再往前说,似乎也对这人没什麽印象,况且父亲一直都是京官,而他却是放了近二十年的外任,既不同科也不同朝,怎麽也不可能相识才对。
她闹不清是怎麽回事,却没来由的怕被瞧出了真实身份,心下暗有些惴惴,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破绽,故作不解地又叫了声“徐大人”。
徐侑霖打了个怔,这才回过神,面上也旋即恢复如常,抱拳拱了拱:“不敢,多谢小秦公公。”
萧曼见他揭过话头去,也不敢再多说,随即比手相请,引着他进殿,到秦恪惯常批红的那处隔间,而後亲手斟递了茶水。
以天子近侍的身份如此相待,实在已大大超出了常规。
但徐侑霖脸上除了礼敬谦诚之外,并没多少受宠若惊之色,反比初见时泰然了许多,举手投足间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还暗中不着行迹地继续打量她。
“本司常年在外,对宫中不甚了了,若有失礼无状之处,还请小秦公公海涵。前番更是多谢玉成,才有擢升之机,这次来正要向厂督大人和小秦公公当面致谢。”
萧曼听出他话里有话,刚随口谦了两句,就听他又道:“不瞒说,本司曾有一位故人,样貌与小秦公公颇为相似,所以一见便觉投缘。”
第213章 林深雾暗
原本素不相识,自然没半点瓜葛。
一上来就明指人家和自己的故交旧识样貌相似,怎麽瞧都跟传奇话本里虚构的段子一模一样,倒有七八分像是故意套辞的说口。
可依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再加上自己的功名才学,似乎又不该做出这等媚俗低浅的事。
而先前在殿门外初见时,那双眼中猝然生出的惊诧,也不像是存心装出来的。
该不会真如他所言吧?
萧曼暗地里琢磨着,对此等匪夷所思的事还是难以置信。
况且容貌和她一般的,会是什麽样的故人?想想都有些尴尬。
按说这即便是真有其事,也应留有余地,不该当面挑明才对,他这麽着实在不知是什麽用意。
萧曼一时猜不透,只得继续做着表面文章,点头淡然一笑:“就是这个理儿,督主也有话在前,往後徐大人与司礼监便同声同气,绝不外道,虽然内外职役不同,但在侍君之情上是没两样的,咱们就同心协力扶保陛下,尽忠社稷。”
她这一冠冕堂皇,公事明面上是不外道了,私底下却仿佛一下子拒人千里,不着痕迹地把话头揭过去了。
徐侑霖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干脆利索。
这话听在耳中,与其说是未解深意,倒不如说是郑重婉诫,除了公事之外,其它的一概闲话休提。
他目光微怔,面上倒没什麽大变化,仍旧是那副历遍了宦海浮沉的淡然,当下知情识趣地略一拱手:“蒙秦厂督和小秦公公厚意拳拳,如此器重,本司岂敢不尽力?”
这也是自圆其场的话,两下里都是滴水不漏,但要再说,却不知从何开口了。
气氛略显尴尬,萧曼有些呆不住,当下退後一步:“陛下方才还在叫,我这里得回去瞧瞧,看时辰,督主该也快到了,徐大人且请稍坐,我吩咐人伺候着。”
徐侑霖也欠了欠身:“小秦公公请便,我这里自等无妨。”
她也不再多言,略拱了下手,便转身而去,到门外才松了口气。
其实秦恪离宫已一日一夜了,究竟什麽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道,但还是有意无意的扯了这个谎,只想快些躲出去,好像再呆上一时半刻的,就会被那徐大人看穿身份似的。
萧曼平复了半晌,循着通廊往前走,到殿门口时,不经意地向外一瞥,蓦然就见一顶蓝呢料罩衣的四抬轿子颤悠悠地进了院门。
这麽巧,还真是说来就来。
她心头升起一股轻松释然的感觉,仿佛盼来了主心骨似的,也没顾着身上没披外氅,便跨出去,快步拾级而下,迎了上去。
轿子停在玉阶前,她上前撩开厚厚的帘子,看着那玉白的手扶上木栏,裹在深青色罩氅中的身子迤迤探出来,跨过横杠时,霜白的曳撒下摆流云如促,露出金绣攒聚的蟒纹膝襴。
纵然穿得严实,但锦缎厚重的冬装,四下涌动的寒气也掩不住那股温润的薄荷味,闻在鼻中,莫名更让人觉得安适。
萧曼看他翻下兜帽,扭开肩头的鎏金暗扣,便伸手将那件貂裘罩氅接过来,搭在臂弯里。
“笑什麽,才一天的工夫就惦记了?”秦恪没看她,垂眼抚弹着曳撒上皱起的微褶。
她面上登时一红,这才醒觉那点细小的心思竟都写在脸上了,毫不遮掩地都被他看在眼里。
哪个有心惦记着他?还不是被那些琐事搅得心烦,盼着他来解围。
萧曼暗啐了一口,却不自禁地有些心虚,刚才明明不是这般想的,为什麽单为这麽句打诨说笑的话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不知该怎麽答这话,索性便沉下脸来不语。
秦恪似也没当真计较,双手虚拢在口唇间嗬了口气,合掌搓了两下,瞥眼望着不远处停着的那架绿呢料的官轿。
“人来了?”
萧曼在旁颔首“嗯”了一声,细声低语:“刚到没多久,我已安排下了,人正在小值房候着。”
一提起徐侑霖,她心头不自禁地又是一紧。
“怎麽这脸色,人刚才说什麽了?”
他那双眼不知是怎麽生的,连那麽一丁点异样都逃不过。
她心下微窘,但想想那话又不好向他提起,於是摇了摇头:“人家能说什麽,只是我不惯交结那些朝臣罢了。”
不惯交结朝臣?
之前在当朝首辅的私宅内院里还不是畅所欲言,相谈甚欢?这会子又装起老实腼腆来了。
秦恪乜了她一眼,忍不住“嗬”出声来,却也没说破,当下点点头:“成,那就我来见,你先去吧,回头别忘了端碗粥来。”
他说完便淡噙着笑,步上玉阶,一路不紧不慢,闲庭信步般入殿穿过通廊,转进批红的小间。
徐侑霖像是早听到了脚步声,这时早已起身相迎,站在那里拱手施礼:“下官见过秦公公。”
那身子刚要拜下去,肘臂已被托住。
“打住,打住,这可使不得。徐大人是宪宗爷御笔钦点的三鼎甲之一,殿试风光之时,本督才刚降生,何况又是皇亲国戚,且不论官阶职位,就是瞧在太皇太妃娘娘的面上,本督也不敢受徐大人这个礼。”
凭他东厂提督的身份,如今又是天子近臣,什麽皇亲国戚,科甲进士能当真放在心上?
这般客气,可说是十足的另眼相看了。
徐侑霖也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当下仍做拱手状:“下官深谢秦公公抬爱,但无论於公於私,於情於理这个礼都该是有的,秦公公但有吩咐,下官必定尽力而为。”
“徐大人这话便差了,本督是内臣,只管上承旨意,替陛下分忧,大人身为一省藩台,受的也是这个差事,天大的事儿,咱们都该同舟共济,哪里说得上吩咐不吩咐。”
秦恪淡然一笑,没像往常一样到书案後,抬手向旁边的椅子比了比,便拉他挨着短几坐了下来。
“大人履任南直隶也有两月了,不知可还习惯麽?”
这便是在刻意问话了。
徐侑霖当即肃然起来,凑近低声道:“不瞒秦公公,下官正有内情回禀。”
第214章 雨罢寒生
从小小的五品知府拔擢到二品布政使,还指派在南直隶这一等一要紧的地方,自然不会是结好卖个人情那麽简单。
刻意安插,往那铁板一块的地方楔根钉子进去才是真意。
两三个月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有实绩虽然难了些,但也足以探出点内情来。
只是在耳目遍布天下的东厂眼里,还真没几件事能藏掖到堪称“内情”的地步,这位徐大人自然清楚得很。
既是这麽说,想必有其道理。
话到了这个份上,他倒也有兴致听一听。
秦恪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面上仍是闲然之态,目光稍侧过去:“哦,徐大人请讲。”
徐侑霖双眉微凛,神色间也自朗淡,仍旧压着声音道:“南直隶乃国家财赋重地,其中苏南浙北便占据七成,最为要紧。苏南良田阡陌,水网密布,从来便是天下繁剧之处,而浙北虽也是鱼米之乡,但自古七山二水一分田,又兼气候使然,百姓多以渔猎买卖为生,武宗朝之前建有市舶司,商运亨通,兴盛比苏南更甚,自从先帝朝实行海禁之後,当地市舶司罢免,商路断绝,又有西夷勾结海匪时常侵扰州府,渔猎也难以依靠,百姓多有落草为寇者,秦公公是明达之人,自然也清楚。”
这不过是几句开场白,要紧的还在後头。
秦恪没搭腔,只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只听徐侑霖又道:“浙地本就田少人稠,生计艰难,为寇者愈多,为祸便更甚,下官常年在那里任职,深知其乱,本来若能解除禁令,重开海运,便能商货远通,让百姓各安其业,只可惜这三十年南直隶总督和抚署都在苏南应天,只管从浙北收缴税赋,再将蚕桑供应织造局,对当地乱象不闻不问,长此以往,祸乱必起。”
这便渐渐说到点子上了。
秦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徐大人说得是,浙地民风彪悍,倘若真逼出几十万的反民,牵连下来可就不是几颗脑袋能交代过去的了。”
徐侑霖也眼眸一亮,接着这话道:“秦公公明鉴,恕下官直言,如今我大夏国事艰难,切切伤不起这等元气,若能从上至下推行新政,革新官场,抚谕百姓,既可免去祸乱,又能保存民力,下官以为这才是上上之策。”
“徐大人忧国忧民,心系社稷,着实让人钦佩。”秦恪做样赞了一句,目光斜觑着他,“方才徐大人说有内情相告,想必是有十成好的法子了。”
这便是让对方不要再绕圈子的意思。
徐侑霖眼中此时却闪过一丝迟疑,身子略往後撤了撤,微叹道:“秦公公谬赞,下官原只是个知府,现下虽然做了布政使,但上有总督巡抚管制,下头又无根基,事事掣肘,即便有法子也难以施行,更别说做成这件事。”
既然是相谈,便跟做买卖讨价还价一样,须得有来有去,不能只得一头热。
秦恪也早料到他会这麽说,便将手上的茶盏轻轻搁在几面上,嗬然轻笑:“委任大人是陛下的诏旨,本督遵奉的也是陛下的圣意,先前已说了,天大的事儿,咱们都要同舟共济,徐大人但有所需,只要是能办到的,本督这里绝没有二话。”
他这郑重其事地一应口,便等同给对方吃下了定心丸。
徐侑霖面色立时又恢复了肃然,正色抱拳一拱:“既是这样,下官便斗胆直言,浙北之乱已深入骨髓,症结不必多言,眼下须得先设法把南直隶这滩死水搅浑了,待时机一成,便将它抽干泼净。”
果然是憋忍了二十余年,等着盼着出头,这一出手便是要赶尽杀绝的架势。不过,倒也正合他的胃口。
秦恪心下暗笑,眸光却沉了沉:“南直隶牵连着坤宁宫那头,先帝在世时也不是没动过念头,甭说赋税,就是盐铁茶丝这几项便将国库拿捏得死死的,徐大人这话是不错,可别没把水搅浑,自己却淹在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