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回吧。”
我拿好包袱下车,良月没下来,只是掀开帘子对我道:“后会有期。”
我:“后会有期。”
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痕迹,渐渐远去。
一纸文书卷在我手中,我摊开来看,上面写道――准药郎花灵离阁,江湖路远,万事顺意。
第22章 我比师兄强点
“这里就是杏色街了,告辞。”
“告辞。”
辞别护送我的千机阁弟子,我踏入了杏色街。
白雪消融,道路泥泞,夜色上来,一盏盏灯笼相继点亮。
我往小街深处慢慢走,一间一间铺子数着。
街上的人多起来,薄纱女郎依着门框向人招手,有些则雌雄莫辨,拦走了街上的客人。
数到第十八家,我在低矮的门前停住,敲了敲,“李掌柜在吗?”
“谁啊?李掌柜不在!”
一个女子仅挂了个肚兜出来,看到我时满脸警惕,“找他何事?”
“我乃药郎林生,来找丁宁师兄。”
“我们这儿没有叫丁宁的。”女人正打算关门。
我急忙挤进半边身子,急切道:“我师兄也是个药郎,擅长整骨修容医术,有人说他在这里。”
女人终于抬眼瞧我,打量了片刻,“你是药谷之人?”
我点头。
她只道了声“等着”,便敛好衣服进去。
杏色街楼阁鳞次栉比,人群密集,仅是在这处站着便听到四面八方的淫声浪语不断。
我不堪其扰,对着关上的大门面壁思过。
只听里面“哐当”一声,传出极大的动静,似乎是谁在发怒,狠厉骂着,“管他娘的是谁,让他等着!”
不多时,女人出来了,连道“晦气”,让我跟她走。
小院别有洞天,过了药铺之后便是另一番奇景,亭台楼阁,溪水潺潺,廊上交缠的人影比比皆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垂眼低头,将自己藏在帏帽中尽量不去看那交缠的男男女女。
“到了,去里面等,不要出声。”
女人为我开了门便离开了。
我刚踏进去便听到一声嘶哑的轻吟,屏风后传来一阵阵的粗喘,还有男人带着欲望的调戏。
紧接着是其他让人血脉喷张的声音,我听得心惊肉跳,开门一看,隔壁那对璧人正当着我面颠鸾倒凤,十分迷醉。
我当即关上门又退了回来,盘腿坐在蒲团上,扯了团棉花塞进耳朵。
房里的桌子倒了,茶壶洒了一地的水,到处都是水渍。
看来之前的骂声和打砸声是从这个房间传出去的。
足有小半个时辰,里面声音方歇,自屏风后阔步走出一个满是野性的男人,裸露的铜色皮肤上有几道刀疤。
他一头短发仅一寸,剑眉入鬓,在眉毛尾端隐隐也能看到极短的疤痕。
“你就是林生?”他捡起地上的上衣穿上,走到我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江湖上人人皆称药谷林生,掌起死回生之术,引得千机阁内乱,药谷灭门。”
我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他却哈哈大笑,冲里面吆喝道:“你们药谷之人果真有意思,在这地方也向我行礼。”
“江远闳,你给我闭嘴!”里面的声音尚有些绵软,但我再熟悉不过。
时隔多年,我竟还能听到师兄的声音,可却是在这种环境,当下有些五味杂陈,不知作何反应。
“行了,你们师兄弟聚吧,爷明日再来。”
“滚吧,别再来了。”
江远闳邪笑着进去,通过屏风只能隐约看到他趴在床上做了什么,便又是一声缠绵的轻吟传出。
再一出来,男人满足地笑着离去,走时瞥了我一眼,带着探究。
我鹌鹑似的假装不在意,等房门彻底关上了,才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处轻喊,“师兄。”
“怎么,我以为你死了呢。”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音。
我盯着脚尖慢悠悠道:“没死,在千机阁。”
一个杯子砸了过来,师兄的气息十分不稳,带着怒意,“你还知道自己没死啊!”
我吓得一缩,自小我第一怕师傅,第二怕谷主,第三怕丁宁。
他在药郎中脾气最是火爆,当然也仅仅是和谷中药郎们相比。
“六年前我劝你不要犯傻,你却偷偷挖出了你师傅遗体去复活,到最后被叶灵舟发现叫来了所有人,逼得你被逐出药谷,下落不明。”
“三年前你又着了他的道,回药谷自投罗网。你可知道药谷六百多名师兄弟一夜之间只剩下二十来个,也只是些临阵倒戈之徒。谷中弟子的血染红了山涧,你怎么还敢孤身一人闯入。”
他说着便红了眼眶,单薄的身上仅披了件纯白里衣,我站在原地任他责骂,不敢回一句话。
“花灵掩护我逃出来,自己却被叶灵舟留在了谷里。”
他终是落了一滴泪,擦拭掉之后便背过身不再看我。
我上前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嗡道:“师兄,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回药谷。”
他仰了下头,继而转身抱住了我。
“……那我就不怪你了。”
肩膀被他的眼泪濡湿一片,我的鼻头也泛起酸意,抱着他抽泣,他埋怨起来,“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害怕你们出事才想到回药谷,可我晚了一步。”
“傻瓜。”
三年前,他从药谷逃出受了重伤,加之叶灵舟等人大肆追捕,到了这处小街足足昏迷了两月,再一醒便听闻药谷灭门。
我见他身上红痕紫痕遍布,却不好直问他与那江远闳是怎么回事,只能旁敲侧击。
江远闳是个不折不扣的匪帮。
丁宁先一步到这里,后来江远闳带着兄弟们占了这条小街,成了这片地方的地头蛇。
女人们不愿,可见江远闳手段霸道阴狠,也确实赶走了许多趁机打家劫舍的匪盗,倒也相安无事了。
“不提他,一个死全家的混蛋而已。”他掀开我的面具,“前段日子各大派围攻琼封山,我也去了那里,看到你竟是伤成这样……叶灵舟实在该死!”
“师兄,我,我给他种了嗜魂蛊。”
他惊讶了一瞬,看我的眼神有些陌生,“嗜魂蛊可是毒宗炼制出来的绝毒,阿生,你是药郎,不必亲自动手。”
“可我放不下,花灵死在我制造的火海中,药谷因为他成了废墟,他死不足惜。”
“罢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叹息道。
我才想到问他当日为何也在,他却苦笑,“阁主说林生在我就去了,正好她缺人,江远闳也带着兄弟们过去帮了个忙。”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相认?”
他似乎有口难言,只胡乱道:“反正你迟早要来。”
这日我宿在了他房内,结果隔天一早,江远闳一进门看到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当即提着我将我丢了出来。
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狂拍门,里面传来一声粗犷的“滚!”
“师兄!师兄!”
“混蛋,你有完没完,他是我师弟!”
“师弟怎么了?你可别忘了这张床上死过谁!”
紧接着里面便安静了,不多时丁宁出来,对我说道:“阿生,你去找李掌柜。”
我往里一瞥,江远闳面色阴沉地盯着我。
“江,江教头,其实我有妻子。”我解释道。
“有妻子你还同别人的妻睡在一处,可见你也是个……”他重重搁下手中的茶杯,剩余的话因为看到丁宁的眼神便吞了回去,但想来不会多好听。
我气得七窍生烟,声音高了一点,“我师兄是男人,不是你的妻。”
他整个人都弥漫上一股杀意,攥紧拳头,“再说一句,看你不死在这儿。”
丁宁推着我朝远处走,“闭嘴,他可不比你那阁主脾气好。”
我想反驳,可场面实在混乱,加上院子里一个个女人探出头来看,到底有些尴尬,便跟着到了前堂药铺。
李掌柜早已习惯,为我安排了一处僻静的屋子,走时交代道:“不要惹那位姓江的大爷。”
我追上去问,他才解释起来。
江远闳原本是隔壁镇的炭夫,家中四口人,父母皆在,带个小妹,一家老小全靠他挣钱养活。
这人性格豪爽,嫉恶如仇。
直到有一日,半截入土的县令看上他美若天仙的小妹,这一家人不愿意,硬是被县令逼得家破人亡,江远闳无奈之下落草为寇,带着村里的穷人上山做了匪。
但这些匪劫富济贫,久而久之村子便依靠他们庇护,后来范围越来越广。
悬赏一张一张发布,他的赏金一日多过一日,但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据说江远闳上面还有个哥哥,少时夭折,所以他实则为家中老二,敬他的叫一声“江二爷”,不敬他的则叫一声“江老二”。
不过只有一人连名带姓叫他,也就是我那丁宁师兄。
“李掌柜,他对我师兄如何?”我试探着。
李掌柜瞧了眼他们那个方向,一言难尽道:“原本以为泽明是个可怜人,后来知道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泽明是我师兄的化名。
我还想再问,却听掌柜念叨着“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匆匆离去。
那我和姐姐呢?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吗?
我没感觉到。
……
丁宁很少下床,我每每去找他,总是看到他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若是碰见江远闳在屋内,他便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神盯得我浑身发怵。
“行了,赶紧滚,我们两个药郎能做什么?”丁宁从被子下伸脚踹了他一下。
待确认江远闳确实走了,我便撺掇丁宁同我逃跑,他却苦笑着摇头,“跑到哪儿,我跑过一次,后来被他打断了腿带回来。”
我急忙掀被子去看,他却阻止道:“师弟,我死心了。”
“师兄,他对你不好。”
“可是我离不开他,我总觉得离了他就活不了。”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明明没病,怎么会这么想。
他笑起来,“我身体没病,心病了。”
“倒是你,你什么时候有妻子了?”他眯了眯眼,像以前在药谷时那样带着狡黠。
我支支吾吾半天,才承认道:“不是妻子,是……是丈夫,我才是妻。”
师兄愣住,旋即叹道:“我药谷真要后继无人了。”
……
其实我和姐姐还是有孩子的,比师兄强点。
第23章 她值得活着
“药罐子,把这个送给你师兄。”
我正在药铺里整理药材,江远闳下马要递给我一个黑匣子。
他之前见到我在师兄房内练蛊,摆了一个又一个陶罐,又实在讨厌我,给我起了这么个诨名。
这声药罐子叫得人十分不畅快,我装没听见,转身继续给人抓药。
一个黑影陡然笼罩住我,来看病的患者纷纷后退,像见了煞神。
只听“啪”得一声,细长的黑匣子摆在药案上。
他已离去,边道:“晚上我要看到在他房间,否则受苦的是他。”
我大概一猜,感觉不好当着患者的面打开看,随后送到师兄房间。
“扔水里去,他最好我把折腾死。”
师兄把匣子又塞给我。
我怕他受苦,悄悄将匣子塞到了床铺里,蹲在一旁观察蛊虫。
毒宗也不全然用蛊,一些药性相克的草药、花朵等都可以成为毒药。
但这些毒药炼制十分常见,也较为简单,只要有材料就可完成。
唯独毒蛊需要时间养成。
“叫我看看你身上的疤怎么样了?”
他依着桌子,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长发披肩,看上去雌雄莫辨。
我捡了个蒲团,盘腿坐在他下首,道:“稍微一动就会磨蹭到,很疼。”
“画皮膏药性如此,等皮绽开完了,再为你涂上生肌散。”
他褪去我的上衣,解开我身上缠绕了几层的绷带细瞧起来。
为了防止皮肤无法适应他的疗法,我们先从上半身入手,连着涂了几日的画皮膏。
画皮膏原名“化皮膏”,后来万花谷认为这药名不雅观,便更改了。
师兄说我若想重新变回原来的皮囊,需得三步,先以画皮膏一寸一寸将带有疤痕的皮肤融化掉,再撒以生肌散助生皮肉,最终凭借万花谷秘技将毁容之人恢复原样。
秘技不外传,我也不得而知。
至于生肌散也为万花谷特制,并非寻常医者用来养肤的药。
一切都难在第一步,我身上遍布疤痕,意味着我要完成的近乎脱胎换骨之术。
而画皮膏涂上之后,皮肤溃烂,血肉粘连,常人根本无法忍受,更别说大面积的融化,几近酷刑。
“你这无异于换一张皮……”他用木夹撕掉已经腐烂的皮肤。
我见盒中因为烂皮渗出的血水,眉头蹙起,忍着疼道:“可是失去了面容,谁还认得我。”
“我记得你还不够吗?”他于心不忍。
我摇摇头,“不够,姐姐还没记起来。”
“起死回生之术本就变化莫测,她的身体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也只有你把她当正常人看待。”
“师兄,她值得活着。”
房内一片安静,只有一下又一下皮肤被撕扯掉的粘腻声音。
我疼得出了一脸的汗,他怕汗水滴到伤口里,便拿来手帕擦掉。
到后来我已疼得青筋暴起,累他及时发现,急忙将手帕塞进了我嘴里。
他又为我尚未融化的地方继续敷上画皮膏,尖锐的疼痛不断袭来,我差点昏厥过去。
“生肌散敷上之后你可能会觉得痒,千万不要挠。”
纱布裹好后,我瘫软在地,迟迟无法回神。
“哎,师弟,你这又何苦。”
我喘息着,“师兄,你不也说你离了江远闳就活不了,姐姐没我的话,她也活不了。”
只是一个是心理上的,一个是身体上的。
“你找到办法救她了?”
我瞧着远处的罐子,“你说的没错,她和死人差不多,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用寻常的方法来救她。”
既然她是死人,那便用对待死人的方法去救治。
“师兄,我需要尸体来验证。”我抬眼看他。
他俯看着我,脸上带着点无奈,“知道了,我去和江远闳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