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张了半天嘴,始终不知道怎么应答。
她掂了掂怀里的糖葫芦,笑道:“娃娃下山后有没有保护阿父?”
糖葫芦瘪着张嘴,摇头,“阿娘,我学你的样子练武,可什么都不会,保护不了阿父。”
“无妨,以后阿娘来保护你们。”
我瞧着他们二人,一时败下阵来,心里越发堵,莫名其妙生起闷气。
“糖葫芦去找那个姐姐玩儿,我和你阿父待一会儿。”
听罢,在一旁侍候的侍女上前拉着糖葫芦离开。
湖心亭十分静谧,水波微颤,倒映出我的身影。
水中人看上去消瘦,鬓边的长发乱了些,细眉中夹杂了几根野生眉毛,掩盖了脸颊的女相。
她也瞧着水面,继而伸手略去我鬓边的长发。
“过几日我带你们回山里,这里不适合你。”她道。
我瞧着她这副清冷淡漠的样子,实在联想不到那些人叫她女魔头。
“他们都不懂你,你不是女魔头。”我根本不回答她的话。
她眼中氤氲出肃杀,看到我时反倒十分平静,“无所谓,大概也算是,自我醒来那刻。”
“这双手,下了山后杀了更多人。”她低头瞧着自己。
我看到她手背上的伤疤,说道:“政事我不懂,你和永王有什么大计我也不管,但你起码让我知道每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每日都担心你。”我的声音几乎颤抖,“昨晚我看你大不一样,整夜睡不好觉。”
她微一弯唇,“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两日过后,我们整装待发,永王府外备了辆马车,而她则骑着高马在马车一侧。
我带着糖葫芦进了马车,让姐姐也坐进来,前方来过我药庐的中年男人回头笑道:“小郎君,阁主岂是羸弱之人?你和小娃娃安心坐着,不日就到了。”
“姐姐,他是在说我弱吗?”我探出头看向良月。
那中年男人大惊失色,“小郎君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勿要给阁主吹耳旁风。”
我瞬间钻回马车,盖了帘子,闷闷回道:“耳旁风是形容枕边人的,我没有。”
外面又是一阵轰笑,直到姐姐一声咳嗽,那些人才收住。
永王亲自出门来送,此时倒也不避着我,道:“宫中已回信,阁主过目。”
他拿出了通体盈绿的鱼符,上书“千机令”三字。
姐姐拿到手中瞧了片刻,单膝跪地,而后其他人也跟着跪在她身后,似乎完成了某种仪式。
“凉州刺史便是臣送于王爷的第一份礼物。”她沉声道。
永王笑得斯文,彬彬有礼的模样任谁都信服,他点点头,交待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马车启程,到达朱雀大街时正碰见一支队伍整齐划一地朝城外而去,我在人群末端看到了旬哥,喊道:“旬哥到哪里去?”
他吊车尾地靠近我的马车,“永王爷派我们去抓凉州刺史,抄家。”
我瞧了马上的良月一眼,摆摆手和他分别。
前面其他人听到了,面上皆是一副“活该”的了然神情。
去过我药庐的那个年轻人常陆讥讽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倒霉,遇到了我们阁主这把千年寒刀。”
我歪着头看良月,她食指点着我的额头推进车里,“好好坐着。”
“阿娘,凉州刺史是坏蛋吗?”糖葫芦扒在我身上上蹿下跳。
良月沉吟片刻,道:“奸淫掳掠,私养府兵,吞并城池,意图谋反。”
“意图谋反?这倒是难查。”我思忖道。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口道:“任何证据都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我瞧着她,突然想起前几日那晚旬哥说她跳舞一事,顿时了然。
聪明人从不留下任何痕迹,但若亲自将“证据”放在他家中,一切便黑白颠倒,日月不明。
这是个害人害己的脏活。
“你们下了好大一盘棋。”我感慨道,“可你还是受伤了。”
我说得小声,她却听见了,只是笑笑。
千机阁位于琼封山山顶,山道连绵,环绕着山腰往上盘旋,直到我认为自己差不多要到天上了,陡然听到有人敲了敲马车。
“阿生,到了。”
良月掀开车帘,我隔着车帘看到前方不足百来丈处架了座直冲云霄的剑塔。
塔上飞鸟盘旋,见到我们时直从天际俯冲下来。
良月一抬臂,其中一只飞鸟便站到她臂膀上,经她投喂了什么才离去。
“哇,好大啊。”糖葫芦仰着头,几乎要倒着栽过去。
再往前便是装满机关陷阱的塔楼,城门随之大开,发出隆隆响声。
“恭迎阁主!”
塔楼内外上下跪倒一片,排山倒海的齐声欢呼震乱了林中候鸟。
我被这阵势唬得一愣,糖葫芦却新奇地跑来跑去,到了一个单膝跪地的老者面前,两人吹胡子瞪眼,四目相对。
“阿娘,这个爷爷头发是白的,但一点都不老啊。”
我跟着看过去,扶额,是我之前认错的那位鹤发童颜。
她的声音脆丽,铃铛般扰乱了寂静的山顶,瞬时,阁中上下一阵骚乱。
第7章 今晚要我留下吗?
紧接着,阁中一老人率先开口,“恭喜阁主喜提爱女!”
我皱着一张脸,哭笑不得。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振聋发聩地道贺。
这次换良月扶额。
“都起身吧,十长老跟我到议事阁。”
最开头外加我们队伍中的几个人应声,跟随她进了阁中。
而我则拉回糖葫芦,还有些懵懂。
看我没跟上,她便转身叫道:“你也来,我现在尚有公务,之后为你安排。”
“既是公务,我怕是不方便。”
“无妨,今日之后你便是千机阁药阁长老,有议事权。”
其他长老皆是一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阁中高楼林立,鳞次栉比,黑瓦白墙,经幡飘荡。
守卫监管严格,十步一岗,竟是比永王府还要森严。
议事阁位于千机阁最末端中轴线上,宛如庞然大物般覆盖了半边山顶。
进了议事阁,各类机要分管各处,秩序盎然,阁员走动间皆是一派忙碌。
我一时看花了眼。
“小郎君,莫不是害怕了?”队尾的中年人拍着我的肩膀,笑容可掬。
“阿父才不怕怕!”糖葫芦捏着拳头。
阁中顿时寂静无比,所有人看着我们,低声嘟囔,“阿父?刚刚她叫阁主阿娘……”
我赶紧蹲下捂着糖葫芦的嘴,求道:“小祖宗,别说话了。”
“走吧,今日事多,不要误了时辰。”领头的良月不打算多做解释。
直至到了第三层,巍峨的阁门被推开,露出里面的模样。
我看着门边挂着牌子,上书:议事堂。
透过议事堂宽阔的舷窗,外面翻云覆海,天际一目了然,波澜壮阔。
长老们纷纷入座,我正要挑一角落位置,却被良月叫过去,“你坐这里。”
我看着她身侧空出来的位置,扭捏道:“那里,恐怕不是我能坐的。”
她盯着我,所有人也跟着看向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移步过去。
“诸位,永王已成功拿到鱼符,往后千机阁听凭鱼符主人调遣,此乃一等大事。”
良月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十分沉静,口吻内敛而带着冷意。
听到此话,长老们瞠目结舌,“千机阁从来只效力皇帝,哪有为藩王调遣之例!”
“就是,我千机阁百年基业皆是靠为皇家效力积攒得来,小小藩王岂能驾驭。”
“且不说藩王,如今皇室式微,千机阁乃江湖第一大派,号令群雄分秒之争,阁主三思。”
这话说得相当大逆不道,就连我都听懂了。
然而良月却听完所有人义愤填膺的说辞后才敲了敲桌面道:“千机阁从未有过哪条律令说只效忠皇帝,反而,千机阁所效忠之明主皆问鼎中原,成为世界霸主,诸位勿要本末倒置。”
“皇室式微不假,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生灵涂炭,江湖百态皆是摧残,千机阁建阁百年,哪一次不是匡扶正统挽救江山社稷,依我之见,永王已是最佳人选,诸位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说得掷地有声,长老们再有意见也按捺下来静心思考。
“至于问兵阁长老所言,千机阁乃武林第一大派,既然是武林第一,却不是民心第一,这话在阁内说说就行了,如若还无法理解,就先去后山钓一阵子鱼去,让泸州顶上来。”
方才那位大逆不道的问兵阁长老眼神一暗,急忙认错,“阁主,老身失言,全听阁主调遣。”
其他人更是绞尽脑汁地去想还有哪位合适人选,我也跟着想,确实没有。
我望着他们,一看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也是没有,仿佛矮子里面拔高个,拔到了永王一脉。
直到最后,一个年轻人起身道:“岑芒山万两城殷世王族远离是非,背景干净或可一用。”
殷小王爷?
我听到这个立马撇了撇嘴,一转脸正巧碰上姐姐的目光。
“怎么,你有意见?”她当着众人问道。
我道:“殷氏确实不争权夺利,但要成为明君还差得远,三年前我与他们打过交道。”
其他的我不便多说,而那年轻人也讪讪坐下。
“第二等大事便是药阁一事,江湖皆知千机阁万般江湖技艺,可容纳任何能人异士,然独独缺少医者。”
其他长老纷纷附和,“阁中众人依赖皇室,药材和医者皆由皇室派来,特殊时刻甚至依靠民间郎中,随着阁众越多,此事应当提上日程。”
良月点头,将我介绍给众人,“此乃药谷弟子林生,届时将由他带领创建药阁。”
我慌忙站起来朝长老们拱手,而长老们看到我的模样却带着怀疑,有人直白道:“他不行,太小了。”
先前那个年轻人本就对我方才顶撞一事有些在意,此时更是道:“每位长老皆是通过历练才走到今日地步,他为何一来就担任如此要职。”
“凭他的起死回生之术,凭他救了我,让这千机阁不至于散架。”
良月力排众议。
众人这次便不再吭声了,我认识的几位长老也出来打圆场,“诸位长老放心,这小郎君自有一番本事,况且药谷在江湖中的地位大家都知道,决计不会差的。”
其中一位老者闷声问我:“敢问小郎君师承药谷何人?”
我叹了口气,“师承万毒谷河谷长老。”
“呵!竟是毒宗弟子,可那河谷长老不是只收一徒吗?”
“毒宗是什么宗?药谷的人难道不都是郎中吗?我怎么没觉得多厉害?”年轻人疑惑。
老者拍了他一脑袋,“目不识丁的玩意儿,回去练你那大锤吧。”
紧接着道:“药谷和千机阁机制相同,派系众多,不过药谷之人避世,自然比不得江湖上这些声名鹊起的大派,曾几何时,药谷第二任谷主在世时无人能敌,与我千机阁第九任阁主也只是平手。”
我任由他讲着药谷历史,继续听他说:“毒宗乃是谷主亲传一脉,一宗只有一人,这小郎君一出山,怕是药谷已经没有毒宗一脉了。”
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我讪讪笑起。
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毒宗不毒宗的,不过是会制毒罢了,师傅也从来不觉得能派上什么用场。
倒是他总说:“医者,要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那时还小的我看着院子里装着毒虫的瓶瓶罐罐,疑惑道:“那我们万毒谷制毒做什么?”
“没什么用呗。”他喝了口酒,恍然道,“也许有,但我没用上,等到你这一脉或许就绝了,平平安安当个药郎就行。”
我当时没多在意,如今听来却觉得十分可惜。
毕竟是因为我违反谷中禁令,才导致自己被逐出门派。
堂中随着老者话音落下,一时寂静。
“药谷弟子出山却到我千机阁怕是不妥,届时药谷问责,说是阁主挖人反倒引起争端。”其中一位道。
良月思索片刻,“既如此,此事再议,但医者一事仍有说法。”
议至最后,十位长老决断,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千机阁右侧山腰处建一药庐,我还当那郎中。
我瞧上姐姐那双眼,她眼中平淡无波,见我看过去时弯了下唇。
待十位长老离开,我急忙说道:“姐姐倒是一点没预料错。”
分明前日说得还是为我建一药庐,今日却说要我做药阁长老,如今兜兜转转却实现了最初的想法。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解惑,“人人都爱折中,当以突破底线的法子去谈,最后再给出一个底线的底线作为选择,谁都觉得结果不错。”
窗外云海翻腾,金光大盛。
她迎着夕阳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模糊成一道黑色剪影,十分孤绝冷漠。
而她的一言一行间全是运筹帷幄。
我不忍打破这寂静,抱着睡着的糖葫芦坐着看她,直到她回神,才说道:“我当年触犯禁令,谷主让我发誓不得行医,姐姐,我只能当一个药郎。”
她勾唇,“不让你行医救人,届时阁中会为你备好一切。”
我不明白,但她也没有解释,而是从我怀中抱走了糖葫芦,捏了捏她的小脸。
“该为她取个名姓了,不能再成日赖着你,往后我给她找个师傅。”
我挠了挠鼻子,“要不我来传授她毒宗秘技,到时认祖归宗,也算是弥补药谷毒宗一脉后继无人。”
然而她只是斜觑了我一眼,凉凉道:“你只会惯着她。”
我脸颊一热,哼哼唧唧道:“哪里是惯着,她成日阿父阿父得叫着,我总是担心她受苦。”
“那以后就不让她叫了,只许叫先生。”
说罢,抱着糖葫芦下去了。
我急忙跟上去,边道:“姐姐,总得告诉我取了什么名字,往后我来见一见她总可以吧。”
“林朗,随你姓。”
我哑然,“要随你的,我,我只是妻,子女随夫姓。”
她郑重地看我,良久之后才淡薄道:“我说过,我没有名姓。”
“阁主怎会没有名字?”
“阿生,千机阁阁主历来都是两个,一明一暗,我是暗的那个,只有明主死了,暗主才能替位,成为暗主那一刻我就已放弃名姓,只有一把良月剑是我的。”
我顿在原地,心下突然像被猛撞了一下。
又是连着几日没见到她,糖葫芦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