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六人,其中五人是先前来过我家的那几位,另一位我不认识。
姐姐正欲出门,我看她仍旧穿着我平日里洗得发白的单薄衣衫,将她拉进屋内,把成婚那日的婚服塞给她,“穿这个吧,好歹是新的。”
她拿着衣服愣神,突然问道:“阿生,你真的愿意嫁我?”
我心下一窒,想到外面那些黑衣人,又想到她今日又问的这句话,笑着说:“我陪着姐姐开玩笑呢,你走吧,以后来找我和糖葫芦玩儿,我们一直在这儿。”
她凝视了我片刻,目光变得和平时一样很平淡,当着我的面将衣服换上。
末了,才冷不丁说一句,“之前是我第一次穿红色,这是第二次。”说完便撩起帘子出去了。
我将三个药丸的三种药方都抄给她,交代道:“如若不管用,一定要来找我。”
她点点头,干脆利落上马,高束的乌发在冷风中飞扬。
为首我不认识的那位男子拱手朝我一拜,“多谢公子搭救阁主,公子医者仁心,日后吾定涌泉相报。”
“阁主,要不把这位小公子带回阁内吧。”我认识的那个小年轻开口。
姐姐已经骑马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三日赶到琼封山。”
乌泱泱的人马即刻跟随在她身后,快马加鞭地跑离了我的视野。
我拉着糖葫芦的手遥遥相望,直到连眼前的灰尘都落下。
我蹲下来正欲抱起糖葫芦,发现她的脸颊落满了泪,豆大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流淌,嘴里嘶哑无声地喊着“娘”。
我用袖角擦掉她的眼泪,纠正道:“错了,叫阿父。”
她仍旧不改,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在叫我。
我做饭时走了神,脑子里始终都是姐姐离开前的模样,突然脑海里闯入那位陌生男子的话。
他自称“吾”,而我只从殷小王爷口中听到过这种自称,可这位显然不是殷小王爷。
难道,是王族?
我扫去离别的阴霾,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不过身边多了糖葫芦。
糖葫芦日日学着良月的身影,拿着树枝在院子里比划来比划去,十分滑稽。
良月离开不足半月,有一天夜晚,院子外再次来了一队人马。
那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大多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此时举着火把围了我的院子。
糖葫芦拿起作剑的树枝站在我身侧,我将她揽到身后,朝这些人俯身拱手道:“夜晚来此,可是谁病了?”
山下不少人知道这里有个药庐。
然那为首之人恼怒道:“小兔崽子骂谁?竟敢骂员外有病!”
我十分无辜,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几个月前员外遭人袭击,那山下和济药房的掌柜供认出是你伙同一位女子谋害员外,给我抓!”
说罢,他身后那些人便下马提刀朝我奔来,我抱起糖葫芦就往后院跑,但体力实在有限,几乎是瞬间就被人抓住踹了一脚,疼得七荤八素。
“我那日被你家员外的马车撞伤了胳膊,如何能伤得了员外?你们想必是找错人了。”我气喘吁吁地解释。
但这群人根本就不听,先是一顿打,然后将我捆起来吊在马后面跟着。
我见糖葫芦落在院中哭泣,便求他们让我带上孩子,其中一人于心不忍,便同意了,将糖葫芦放在马上,依旧把我吊在后面。
我回头远远看着黑暗中的药庐燃起冲天火光,余下那些黑衣人猖狂大笑着骑马急驶而过,扬起阵阵黄土。
尘土沙砾落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堪堪磨出泪珠。
前面骑马的人时不时往前冲一下,我跟不上快马,便踉跄着往前跌去,最终跪在地上,任由马匹拖拽着在地上打滚。
糖葫芦扭脸边看我边哭,双手挠起身后的黑衣人,我喘着气哄她,“没事,你乖点,不要闹。”
其他黑衣人笑得肆无忌惮,专让我滚在地上随快马往前冲去,我的前身随之磨开血肉,引得糖葫芦不停哭,直到一声尖叫从她嗓子嚎出。
周遭顿时寂静无声,带着糖葫芦那个黑衣人掐了糖葫芦一把,果然又是一阵尖锐的哭嚎。
“怪哉,这小哑巴哭出声了。”
黑衣人骑马兜着我转了几圈,“这是你女儿?”
我站都站不稳,听到便应了声“是”。
“我也有个六岁的女儿……”
我没理他,但这人却选择亲自拉我,他骑马慢些,让我得以喘息,慢慢走路。
陈员外发了疯的将鞭子抽在我身上,其中一条衣袖在虚空中晃荡着,看上去十分滑稽。
“贱民!贱民!!”
糖葫芦不知道去哪儿了,我逡巡着院中,围了一圈儿的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在我头上,我的眼睛瞬间充满血红。
紧接着,我开始耳鸣,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意识。
“死罪吗?太惨了,怎么会惹了陈员外?”
“这世道,官商勾结,苦的都是咱们老百姓,瞧这小年轻,不死也要残。”
“哼,死罪?陈员外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呐。”
我迷迷糊糊醒来,眼前晃着几个人影,周遭十分昏暗,我用了一段时间才彻底看清。
原来是身边几个人在说话,聒得我耳朵疼。
他们见我醒来,皆是一副关切模样,“小兄弟,伤还疼吗?”
我感受了片刻,想扯起一抹笑,可疼得呲牙咧嘴。
他们说这里是牢狱,就在我昏睡不醒的时候,莫名其妙被陈员外送了进来,当然身后还跟着衙役。
我摸了把脸,血迹已经干了,糊了我整张脸,十分难受。
牢里的饭食不下咽,馊得全是霉味,但饿得狠了也不是不能吃,我连着吃了三天,突然听那酒醉的衙役说出了我可能要去的地方。
红衫坊。
说这话时他们的神色中不自觉流露出下流,眼神在我身上打量了几下,随即“啧啧啧”得转过脸不忍再看。
而我茫然地看向同我一个牢狱的罪犯,他们也是一副无可救药的神情。
我开始怕了,我是个男子,红衫坊是什么地方?
是什么地方!
我疯狂地拍门,无人应答。
第四日,随着几声轻笑,一个女子摇曳生姿地踏进了这处黑暗牢狱。
陈员外被她搀扶着,红润的脸颊上一双细眼满是笑意。
女子用手帕捂着鼻子,最终到了我跟前,掐着我的下巴逼迫我看向她,而我看到的却是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个手镯。
这是良月送我的手镯,竟被陈员外借花献佛送给了她。
“是块好料,爷,这可是个宝,我要走你可不能再要回去了。”
我想我的眼神中一定满怀恨意,可除了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个药郎,我知道毒药怎么制成,知道怎么下毒,可我过去的日子里从未有过如此浓厚的恨意,更从未使过任何毒计。
陈员外可耻地笑着,仍旧说着“贱民而已”。
红衫坊夜夜笙歌,我被带进来已经十日。
“你啊先在这里养病,养好了病再去找你那姐姐,哦,糖葫芦我已经帮你找到了,陈员外雇的那个护院带走了她,人没事。”带我来这里的姐姐红泥边给我喂药,一边说着。
她已将银镶玉手镯重又戴在了我的手上,此时看到我手上的手镯,叹了口气,“你长这副模样,偏又不会武功,到哪里去都会吃亏,要不是因为这手镯到了我手里,恐怕你现在已经半残不缺了。”
红泥说她认识这副手镯的主人,两年前红泥还是良家妇女,乡中一恶霸本欲在田里强要了她,却遇一女侠一剑戳死了恶霸。
女侠并未留下名姓,红泥唯一记得的只是她手腕上那手镯,巧夺天工,并非当今工艺。
虽然红泥后来还是流落红尘,可这手镯主人的恩情始终铭记于心。
“要说伤陈员外的是那位女侠,倒也不无可能,只是害惨了你,你可恨她?”
我躲开她递过来的药不再喝了,只说:“我要去找她。”
待我伤好,红泥将糖葫芦也带了过来,她给了些盘缠,路上叮咛了许多,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药庐没了,这天下之大,四处征战讨伐,我能想到的地方就是去寻找良月。
她的身体也不知怎样了。
第5章 姐姐是谁的妾?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北有炎王势力长期盘踞,东有流寇犯上作乱,民不聊生,西有外敌举倾国之力蚕食国土,正统蜗居江南龟缩不出,气象将尽。
乱象跌生之下,百姓所在之处满目疮痍。
我背着睡着的糖葫芦沿乡道往北走,身侧跟了个年纪稍长些的大哥。
大哥说他是从西边逃过来的,要去北方找亲戚。
离开之前,我回药庐后山将草药采了,一路边走边晒,或熬或炼,放在挎包里带着。
路过一个药铺时,我见那药铺门口挂了个牌子,上书“高价收雪莲”。
“哎?怎么到处都在收雪莲?”大哥凑到跟前歪着脑袋瞧。
药铺里的小厮往门口一站,斜觑了我们一眼,高高在上道:“永王爷府中近日悬赏你们没看到吗?”
我俩摇摇头,小厮轻蔑一笑,“雪莲的功效在于壮肾补阳,据说永王爷近日得了个美人……”
他的笑容瞬间让人浮想联翩。
我也跟着笑了一下,拉上大哥走了。
糖葫芦幽幽转醒,揪着我的衣领怯生生道:“阿娘,我们到哪儿了?”
我将她放在地上拉着,矮身纠正她,“不要叫我阿娘,要叫阿父。”
糖葫芦迷惑地又喊了句“阿娘。”
我顿感无奈,直起身时正对上大哥见了鬼的神情,一时无语。
过路人说琼封山在靠北的森林深处,遗世独立,我要走到那里首先要穿过福音将军占领的琼洲城。
而琼洲城此时正被惠丰将军强攻,城外尸骨累累,臭气盈天。
奇怪的是我走了一路,却总是听说永王府的事情。
听说永王府最近下了两道悬赏,其一为雪莲,其二为寻一少年人。
悬赏令上寥寥几语根本看不出来具体内容,但大哥却突然揭了榜道:“这年轻人的特征……有些像你啊。”
我看着悬赏令上的两行字――
远山眉,点绛唇。
肤如雪,瞳如星。
“旬哥为了悬赏,要把我逮了去上交吗?”我笑吟吟看着他,觉得他瞎闹腾。
他指着我有鼻子有眼地念着,“细眉你有,红唇你有,白肤你有,像星星的眼睛嘛,我也看不出来,但观你这面相……姑且算有吧,小弟,我们碰碰运气,到那王府走一遭?反正也亏不着。”
他抖落着悬赏令,指着最后一句话,“如有线索皆可揭榜,无有不赏,绝无虚言。”
我败下阵来,一路上的盘缠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尤其是糖葫芦,近日赶路明显有些吃不消,脸颊都小了一圈。
“阿父,王爷是什么?”
糖葫芦揪着我的裤腿抬头问我。
我想了片刻,想到良月离开时身旁那位公子,道:“就是会自称吾的人。”
糖葫芦煞有介事地点头,“吾知晓了,那吾们什么时候可以到阿娘那里呢?”
我拍了下她圆乎乎的脑袋,“小心杀头,瞎叫什么。”
“阿娘打人,阿父在的话你就乖乖的。”她有时仍旧叫错。
大哥早已习惯了我们,拽着我就开始往永王府进发。
一路长途跋涉,我们才到永王府所在的虢州城,谁知前往受赏的人竟然足足排了整条街的长队。
“旬哥,我们一没雪莲,二无可能是悬赏上指的人。”我跟旬哥排在队尾,远远看着前面的人。
前面那些人或持一箱匣,或带一美人,绝无像我们这样的。
后面也来了人排在我身后,前后挤搡着突然队伍便乱了,后面的人往前面插,前面的人往后面推。
“就你长这副獐头鼠目的模样,竟也好意思来王府受赏!”其中一人指着令一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
我瞧了瞧自己,更加降低存在感,但偏偏旬哥却十分高调,“确实,长得连我兄弟都不如。”
这话乍一听……我瞧了眼那人,扶额。
过了片刻,王府大管家出来做主,将那吵架的两人都赶了去,又筛选了好一会儿,突然点着几个人,直到点到我这里说道:“几位进去吧。”
“看,我就知道你有可能。”旬哥信心十足。
糖葫芦也握起拳头扬了扬,“阿父可能!”
“吃你的吧。”我抱起她紧跟上前面的人。
王府比药庐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前后几进院子就已经就把我们绕迷了,最后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园子。
“几位稍等,王爷稍后就到。”
管家去叫人了。
“阿父,我们要住这里吗?”糖葫芦爬到池边去捞鱼。
我将她掐回来,听到其他人讥讽的笑声。
这几位穿着比之我来要得体许多,面容确实与那悬赏令上所说大差无几。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旁的小径过来一个年轻男人,轻摇画扇,看到我们几个也没甚表情,只十分厌烦,“王兄也太会为难人,弄些苦差事给我。”
他懒懒瞧了我们几眼,挥了下手,管家过来带我们去了一进院子,“各位先在这里将就,等永王爷回来自有决断。”
因我带了个孩子,明显与其他几人不同,更与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他们对我也是十分看不上,院中一时无人搭理我们。
第三日,府中一阵骚动。
听说是永王带了个女人回来,大概就是之前药铺说的那个美人。
其他几人翘首以盼,对镜整装。
我因为心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悬赏之人,始终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倒是旬哥有些恨铁不成钢,给我描眉画唇。
“小弟,远山眉讲究长而似雾,点绛唇讲究唇色稳中有柔,这样如此了。”
糖葫芦也在我脸上涂那些花汁。
我任他们打扮完,跑到院中的莲花水缸照了一下,脸都绿了,急忙逮水洗脸,而永王与那位美人已经到了这进院子。
看来这丑我是非出不可了。
“阿父?”
糖葫芦惊叫了声,我急忙转身应答,脸上的水珠尚来不及擦。
谁知下一刻便看到糖葫芦飞奔过去,我抬眼一看,糖葫芦已经扑到永王身后的女子身上。
我再一看永王,越瞧越熟悉,而永王却朝我一笑,“吾就知道。”
其他人皆是满脸惊愕地看着我,我僵在原地一时无措,直到糖葫芦拉着那女子从永王身后露出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