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哦”了一声,在大汉们极强的压迫感下坐在桌前吃饭,味同嚼蜡。
“都出去吃。”姐姐再次发话,大汉们抱着碗出去,我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对面的人一瞪,“你出去做什么。”
我再次埋头吃饭,时不时瞧一眼外面。
院子里的五人丝毫不觉得难堪,蹲成一排老老实实地吃着饭,时不时评价一句“清淡,十分清淡!”
“说不上难吃,但不好吃!”
“阁主怎么能吃这种饭,气煞老夫!”
“阁主吃的饭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要参透!”小年轻埋头狂吃。
我尴尬地笑了下,看着碗里几根菜苗和鸡蛋,确实清淡了些,颜色也不好看。
“闭上你们的嘴。”姐姐筷子一拍,横眉冷对。
几人顿时鸦雀无声,默默吃饭,吃完之后又帮着把碗刷干净才送进来。
“你们先回去,日后我自有决策。”姐姐坐在桌前对屋里站着的五人道。
我收拾好厨房,掀开帘子出去,想着我在家他们说话或许不方便,趁机道:“我下山去把草药卖了,晚上回来。”
五人抬眼看我,其中那位老者最快醒悟过来,“是你救了阁主?”
我心下好笑,“爷爷,这山上也没别人了。”
猛地被叫了声爷爷,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
姐姐眼中染上笑意,对我说道:“他年尚二十八,比我大不了几岁。”
另外一位老者哈哈大笑,拍了拍那人,“瞧你蠢笨如此。”紧接着对我说:“小郎君救了阁主,大功一件,我可答应小郎君一个请求。”
这次我学机灵了,急忙道:“哥哥言重了,医者仁心罢了,不求回报。”
老者笑容僵住,姐姐扶额,十分无奈,“这位已过花甲。”
“行了,你们走吧。”她挥了挥手,几人本已踏出房门,却又听到,“饭钱留下。”
几人上下搜了银票放在桌上,依依不舍地离去。
而我无地自容,几乎要将自己塞进门缝里。
“走吧,下山。”
我全程默然不语,背着背篓闷头赶路,姐姐则背着手在后面慢悠悠踱着步。
忽然,脸上覆上一只冰凉的手,我猛地一缩扭脸看去,姐姐哂笑道:“脸红了这么久还没退下去。”
我顿时更加窘迫,垂头丧气道:“我从小到大都没被这么笑话过。”
“阿生认错很正常,是他们不正常。”
我竖起耳朵听她讲。
武林中有一功法,修炼后可助人快速在短时间内增长功力,但代价是燃烧年寿,催人变老。
被我认成爷爷的老者十七岁满门被屠,被前阁主相救,当时已远远过了练武的最好时机,为了报仇,他便修炼了这种功法。
我忍不住感叹,“可怜。”
姐姐抱着长剑淡然道:“世界之大,总有人背负着痛苦的过去,可怜也好,可笑也罢,都只是过去的事情,改变不了,只能努力让将来变得更好。”
听完,我便懂了她的意思。
虽然闹了笑话,可我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将精力放在当下。
我又问起那老者是否大仇得报。
姐姐冷笑道:“待他找到仇家时仇家已然老去,孤苦伶仃一人,且是个痴呆,是友是敌根本分不清楚,杀了他又有什么意思,让他继续活着才是真正的报仇。”
我从姐姐身上隐隐察觉到浓浓的恨意,但这恨意随着她转身看我时又消失了,无波无澜的很是平淡。
山下的小镇已经渐渐回暖,街市上此时人已经多起来了。
我拐进一家常去的药铺里换了草药,让姐姐留在外面,出来时一匹马拉着车架突然横冲直撞闯了过来。
正前方一小童来不及躲,我急忙伸手拉过,车架却狠狠撞了我的肩膀,把我瞬间带到地上。
我痛得捂住肩膀躺在原地动弹不得,马车也在我斜前方停下,掀开的车帘后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脸,这人嘬了口烟,冲着我“呸”了一声,吆喝着车夫道:“继续赶路,莫让这贱民误了时辰。”
我就是想气愤也使不起来力气,小童正坐在我怀里哭得厉害。
“慢着。”
姐姐突然从街道两旁的人群中挤出来,一只手执剑挡在马前,另一只手……拿了两串糖葫芦?
我将小童扶好,站到姐姐身旁将她执剑的手压下,不禁抿紧了嘴唇,虽然不愿但还是压着怒气道:“让他们走吧。”
“不可能,要走就从我这剑下走。”
马车里那胖子不耐烦地掀开帘子,“大胆,你怎敢拦王家马车,小爷我有要事禀报县令大人,让开!”
一旁有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离得最近的劝道:“妹子让开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就是,这位爷是刺史大人的亲戚,惹他干啥啊,就是撞了一下而已,先前惹他的人都死了。”
想是这位大哥救人心切,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我和姐姐听得一清二楚。
马车里那位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想到姐姐那身伤再经不起折腾,遂哎呦着疼,拽起她往人群里扎,车夫见状,十分机敏地驾着车快速离去。
“姐姐,别追了,先给我看看伤吧。”
我拉住准备追上去的姐姐,刚刚一使劲儿感觉肩膀后半边基本已经僵住。
她脸上的杀气未退,看向我时目光极冷,四周的人群早已散开,只剩下小童还在原地哇哇大哭。
她过去将小孩拉过来,把糖葫芦塞她手里,凑到我跟前批评道:“没能力躲开还知道救人?”
我疼得再不想说话,苦哈哈地认错。
旁边就是药房,掌柜和我熟络,趁着给我看了看伤,敷了点消肿止痛的膏药便了了。
可姐姐仍旧愁眉不展,杀气更甚,吓得掌柜不敢靠近,只能悄悄问我,“从哪儿找来的姑娘这么凶?”
我笑笑,“哪里凶了。”
掌柜愣了下,紧接着见姐姐朝他走来,忍不住躲我身后,谁知听到冷淡却十分平和的声音问道:“方才车上那位您可知道?”
他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那位是镇子南边的陈员外。”
“可掌管此处的刺史大人明明姓江,怎么和他有关系?”
“刺史大人姓江,可陈员外说他的姑姑很得刺史大人青睐,其他我倒是不太知道。”
姐姐点头,眼中的杀气已经明显淡下去了,临出门时却突然转身又问起掌柜,“陈员外为人如何?”
掌柜回了个明知故问的表情,叹了口气,我们便一切都懂了。
待我们出来小童还在原来那片地方,此时已经不哭了,嗦着糖葫芦哽咽。
“你母亲呢?”我拍了拍她脑袋问道。
她只愣愣抬头看我,始终不说话,还是姐姐发现了异常,说道:“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我踌躇在原地,见远处几个乞丐也在往这边看,便拉起小童的手进药房交代了几句,一起离开了。
一路无话,我见姐姐始终愁闷,宽慰道:“世道如此,强权之下无人能敌,庆幸我们还能温饱,北方战事频仍,此处小镇能不受战乱之苦已经很好了,姐姐不必介怀。”
“世道如此便对吗?先皇在时,强权之下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律法严明,若有作奸犯科者从不饶恕,如今牛鬼蛇神当道,以权压人,辱骂百姓为贱民……算了,你一介药郎怎会懂得。”
她的神色彻底阴沉下来,看我手中还牵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又十分无奈,“把孩子给我吧。”
紧接着便矮身单手抱起小童陪我一同走着。
她说那些我一介药郎自然懂得。
先皇驾崩不过三年,如今皇帝年幼不过七岁,太后垂帘听政,一家独大,朝中乱不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百姓生活艰难。
三年前,先皇驾崩后钦州随即迎来一场两军内战,我本路过钦州城,遭此一战便被滞留在此处,伤兵太多,军医太少,像我一样的药郎们纷纷应召治疗伤兵。
我在药谷众人面前发过誓不在世间行医,可眼前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比比皆是,有些尚且能治,我身为药谷传人应遵守诺言,可作为医者更应悬壶济世。
我隐藏了药谷独传医术,随着大军守到最后。
钦州城守住了,可守城的将军穷兵黔武,不停征兵攻伐他城,流民覆盖了整整三座山的山路,路有饿殍,腐尸满地,疫病横生。
我这双手救不过来,粮草都没有的时候草药更加缺少,无奈之下兜兜转转来了南边这座城。
于是,活着尚能温饱已是我这等平凡人的期盼,与山中日月为伴,远离世间尘嚣更是难上加难。
“过几天我去问问赵掌柜,若是走丢了,她家人定会来寻。”
我拨开挡着小孩眼睛的碎发,孩子很瘦,头发焦黄,辨不出男女。
姐姐点点头,“这几日我代你去摘草药,你在家休息,这个事情我也去帮你问。”
回了家,小孩被放在姐姐的房间先睡着,我正生火做饭,却被姐姐提溜着拽到一边,“你去歇着,我来吧。”
我疑惑道:“你会做饭?”
她生火的手一顿,“不会。”
于是我便只能在旁边看着,瞧着瞧着,锅里的油瞬间着了火,窜天似得高,一旁一门心思想把火烧旺的某人拽着我就往外边跑。
她拽人的力气恐怕用了浑身的功力,我几乎是连滚带爬被她拖出去的,待她冷静下来,看着坐在地上的我,尴尬又愧疚地道了声“抱歉,把你房子点了。”
第4章 姐姐,姐姐
我看着冒烟的厨房,叹了口气,“锅里的火起来了用盖子盖上就好。”
进了厨房果然只有一股焦糊的味道,走近一瞧,锅里只剩乌漆抹黑的不明物体,要不是先前知道做的是炝白菜,还以为谁把鞋底子放进去烤了。
这顿饭还是我操着伤痛的身体来做了,姐姐吃罢晚饭突然说出去一趟,我便没细问,任由她顶着月色下了山。
至于下山做什么,我并不知晓,把孩子安顿好后便坐在门口等她回来,等到不小心睡着。
夜半,一丝血腥味瞬间让我惊醒。
“阿生,怎么不进去睡?”
我抬眼,看到她站在阴影里渐渐朝我走来,嗓音十分清冷。
那股血腥味若有若无,随着她靠近便稍微浓重了些,我以为她又受伤了,忙起身察看,“哪里又受伤了?你又去打架了?”
她缓缓推开我,摇头,“没有,没有打架。”
我正欲追问,却正撞进她冰冷的眼神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僵着嗓子反而道:“那、就好。”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于是提出自己去后院洗个冷水澡,我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强求。
药人的体质与常人本就不同,洗冷水澡并无大碍,只是受点皮肉苦。
这夜我总是心神不宁,最后抱着小哑巴睡着了。
晨起,我正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肚子上有个小巧的东西踩来踩去,一睁眼,小哑巴的脚丫子探进我怀里踩啊踩,顿时气笑了,“大早上起来耍人。”
我的伤慢慢得好了,姐姐帮我采药,炮制药材,下山换药,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药店的老板说从未见过有人来找过小哑巴。
我和姐姐看了看小哑巴,又对视了一眼――小哑巴是被抛弃了。
姐姐将小哑巴带到屋里检查了一番,发现孩子是个女娃,自脖颈顺着脊梁落了块很大的疤,因为年纪尚小,疤痕还有些皱。
“起个名字吧,我来养。”我摸了摸哑巴焦黄的头发。
姐姐坐在一旁擦着手中的剑,随口道:“糖葫芦。”
我内心惊讶,觉得十分敷衍,但兀自想了想也没想出来好名字。
于是糖葫芦成了我的孩子,我成了糖葫芦的奶娘――有奶就是娘。
待我伤好得七七八八,姐姐便日日前往我为她找的崖涧洞修炼,有时三五日都不回来。
起初我以为她出事了,可当我带着糖葫芦去找她时,她始终巍然不动地坐在潭底,那柄长剑斜插在冷瀑下方被冰水日日洗练愈加明亮。
不足两月,姐姐的气色明显与往日不同,周身萦绕的气质中凝聚着寒气,瞳仁由原先的黑褐色渐渐化为黑蓝色,唇色也深了许多。
以前的嘴唇红润中带着苍白,而现在的嘴唇却是浓厚的红,衬得脸颊更白。
我日日瞧着,日日忧心,开始后悔为她想出的这个办法,但无法阻止,只能没日没夜的为她炼药。
那朵雪莲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最后配合着试了许多个药方,才出了三个药丸。
三个药丸药材各不相同,药性有强有烈。
我看着院子里打回来的野狼,野狼身上有剑伤,而姐姐身上无一丝一毫损伤,甚至仪容齐整。
“阿生,生火。”
我在院中架起篝火,而姐姐在一旁熟练的处理野狼,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沉默。
糖葫芦蹲在旁边聚精会神的看着,我赶忙过去捂住她的眼睛拽过来。
姐姐哂笑,“这有什么,小哑巴看看会怎样?”
“会害怕。”我答。
结果糖葫芦把我的手掌拨开继续看,姐姐便扭过身处理狼肉,边说,“原是阿生害怕,那我处理快些。”
“我才不怕。”
我继续挑着篝火,不多时,她便已经全部处理完毕,扬言留下狼皮为我做袄。
“谁要那臭烘烘的狼皮做袄。”我迎着火光看向她。
她将狼皮丢进水里泡着,面色沉静,“不喜欢吗?”
我瞧着她那双眼睛,心思百转千回,仿佛入了魔一般,回了句“喜欢。”
她嘴唇微弯。
吃罢,糖葫芦跑去揪那狼皮玩儿,我便将药丸交到了姐姐手中,“这个你先试一试,是我用最稳妥的法子炼出来的,没有毒性。”
她收下放入怀中,隔着火光瞧我。
我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忙搓着脸问:“哪里?”
她指了指我的眼睛,“有星星。”
我顿时面红耳赤,缩在怀里,两只手假装在烤火,翻来覆去。
姐姐看着冷淡,但说话太过直白,做事也直白。
又是一月过去,山上的气温也渐渐回升,而姐姐的功力愈发深厚,已经完全不需要依靠崖涧洞的环境去修炼。
她的招式变化仅在瞬息之间,充满杀气的剑锋直指九天。
我看着她意气风发,突然觉得这座小山似乎根本容不下她。
院子里的迎春颤巍巍开着,狼皮被我缝制成了袄穿在糖葫芦身上,此时她正揪着院外的草玩耍。
我想,我可能拦不住姐姐了。
来年三月十五这天,院子里来了许多人,个个骑着黑马,一身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