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带了梨花种子,原先你院子门前那一棵。”他强打起精神,突然递来一束梨花,清香扑鼻,“怕你等不及种子开花,先送你一束,过几日我就来接你。咱们回家去,想种什么种什么。”
“好。”虽然不知有没有希望,但在这一刻,清懿不想反驳他,“我等着兄长。”
“好好吃饭,好好休养。一顿也不许少。”
“好。”
“你等着我,我有办法救你。”
这是那天,曲思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也许是过了三五日,又或是大半月。清懿记不清了。
当曲思行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她的世界已经彻底混乱。
像一根绷到极处的弦,彻底断裂。
混沌中,她听见小丫鬟低声抽噎。
她说了很多话,清懿却如溺水之人,什么也听不清,只依稀分辨出几个清晰的字眼。
曲大人长跪金殿不起,被下大狱,后被查出谋逆的证据,判处满门抄斩。
清懿摇晃着起身,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又挣扎着起身,“我去求袁兆,别怕,会得救的,我去求求他。”
她拖着病体在听雨轩等了一夜,却连袁兆的人影也没见到。
如果一个人想躲她,那她怎么也见不到。
从黑夜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黑夜,她仍然没有见到他。
可听雨轩内灯火通明,不知是什么喜事,让欢声笑语越过院墙传来。
“我不管,夫君,第一个孩儿一定要我来为他取名!”
……
“若是儿子,最好像你,文武双全。若是女儿,还是像我的好。”
“曲府的事,夫君当真不管了吗?妹妹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看在她的份上……好,我不说了。”
……
一墙之隔,仲春的晚风竟如凛冬般寒凉。
清懿闭了闭眼,她轻轻摸了摸小腹,扯开一个笑。
回到院里,小丫鬟哭着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夫人,曲大人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留下您的性命……他说您从前在家时最爱在梨花树下玩,愿您见到这束梨花,便如见着他,不可忧思,只盼珍重,好好活下去……”
不可忧思,只盼珍重……
她轻笑,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青砖上。
伶仃的身形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落。
“啊,夫人!”小丫鬟惊叫。
好像有人发疯似的跑来,可她看不清。
攥紧梨花的手松开,片片花瓣凋零。
有人在她耳边喊:“纤纤,你醒醒,别睡……”
“你等我一天就好了!只要一天,什么都好了!”他像哄孩子。
渐渐的,他声音发着抖,语无伦次,“我求求你,你别走,你别丢下我,我只有你,清懿,我只有你了。”
其实,她想睁开眼告诉他,别费力了。
方才,她喝了一碗药。
满门抄斩,也好,她可以和哥哥一起走。
气息微弱,五感渐渐失去。
她听见他失态的哭声,他好像说不出话了,抱着她嚎啕。
她想让他别哭,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么能这副形容。
她想问,你已经有了恩爱的妻室,即将要有孩子,为什么要来挽留我?
彼时的恩爱情浓,隔了十年岁月,早就成为记忆里的灰烬。
留给她的,是后院高墙里日复一日的等待,勾心斗角的疲惫和渐渐疏离的情意。
当初他问她是否要离开,如果答应,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她可以去看万里河山,即便情意被辜负,她也有比爱情更值得寄托的情怀。
可是一切不能重来。
情深缘浅,兰因絮果。
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就能换来好的结局。
清懿想,人生如果是一局棋,那么她的棋路已经到头了。
遗憾吗?
遗憾。
后宅女人的一生太疲惫。
来世她想成为一只大雁,可以飞向辽阔的天空。
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脑中像是放映走马灯,闪过无数画面。
御宴初见,朦胧烛火间,白衣郎君带着三分醉意,笑看着她。
曲水流殇,他画了山水草原。隔着淙淙溪流,桃花悄然落下。
亭离山的夜晚,孔明灯缓缓升起,亮彻夜空,他青涩地给她一个拥抱。
江夏城,镜中倒映他为她画眉的身影,那日的芙蓉糕,甜味丝丝入扣。
迎亲那日,穿着一身红的傻新郎,递给她一只塞了糕的锦袋。隔着帘缝,她看到他逆光而立,俊美的面容带着笑。
……
她今生从不后悔爱过他。
来世,别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
第138章 浔阳
◎姐姐到家啦◎
仲夏一过, 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不留神儿便转凉。
浔阳城依山傍水,夏日避暑是好去处, 入秋却颇为寒冷。
许是昨夜睡觉踢被子冻着了,今儿一早, 清殊就连连打喷嚏, 脑瓜子嗡嗡的。
小白绕着她的腿打转, “汪汪”叫个不停, 脖子上的珊瑚珠串小铃铛叮叮响。
“小白乖,别钻来钻去, 我会踩到你的。”清殊往软榻上挪了挪,又打了个喷嚏。怀里的橘猫嫌弃似的抖抖耳朵, “喵”一声以示不满。
“前儿在河里捞了半晌的鱼, 回来也没好生添衣服,可不冻着了?”彩袖颇不高兴, 一面拎着一件厚实的外衣进来。
清殊把冰凉的手往橘猫暖乎乎的肚子底下塞,俨然把它当成小手炉。老神在在道:“就说那鱼新鲜不新鲜,香不香的吧?”
彩袖撇了撇嘴:“香。”
胖橘:“喵~”
“嘿, 你也觉得香是吧小胖。”清殊乐了, “不枉我千里迢迢回家还带着你来。”
“哟,姐儿怕冷怎的不早打发人告诉我,家里预备了年下用的炭火, 老太太一向疼您,提早给姑娘用上哪里不肯?”外头进来一个穿红缎掐牙背心的大丫鬟笑说道。
“彩衫姐姐,你怎么来了?是外婆叫我去用饭吗?”清殊尚且提不起精神, 懒洋洋地半睁眼, “我今儿不去了, 前儿个摸鱼累到姑娘我了,要躺一天才得劲。”
闻言,后头的小丫鬟们捂嘴偷笑。
自打四姑娘回浔阳,阮府是鸡飞狗跳,热闹个不停,高兴得老太太每顿多吃一碗饭,一天不见着都惦记。
小丫鬟们都是后面采买的,并不认得自小离家的两个姑娘。彩衫却是家生子,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人儿,最知道主人家的心思。
“怎么?真病了?”彩衫与彩袖是一同进府的交情,熟稔问道。
彩袖揶揄:“受凉兴许有半分,另外九成是犯懒病,不提也罢。姐姐若是只为着请她用膳,倒白费功夫了。”
“不为这事,是大门上传信来,说大姑娘今儿就到。报信的您也认得,姑娘家里名唤李贵的。现下正在老太太那回话呢。”
清殊“刷”地起身,“嗯?我姐姐回了?!”
不等人回话,她随手搭了件外衣便往寿禧堂跑,丫鬟们在后头追,“姑娘!还未梳头呢!”
寿禧堂里,阮老太太坐在上首,下方一溜儿坐着两个儿媳妇并三个孙女。
阮家二老只育有阮妗秋一女,原先为招赘做打算,认养了两个儿子。虽未成事,但因打小养在身边,同亲儿子也差不离。自阮妗秋走后,二老膝下只剩两个养子尽孝。
清殊清懿这两个养舅舅也继承阮家优良传统,不纳妾侍,因此阮家孙辈只有寥寥几个正妻所生的孩子。
人口简单,也就没那么多高门大户里的乌糟事。
阮家兄弟各自立府,平日并不住在大宅,只留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陪在二老身边。这回是因为曲思行和清殊姐妹俩回来,这才一家人长住了好些日子。
内院只有女眷在,瞧见清殊随意的打扮,姊妹们见怪不怪。
老太太笑道:“你慢些,好生把衣服添上,我早打发你哥哥去迎你姐姐,瞧这时辰就快来了。”
清殊拢好衣裳,又随手挽了把头发,只用乌木簪子束好,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打趣道:“等姐姐来了你可得好好说说她,明明答应几天就来,如今秋天都过完了才到,您问问她是不是不惦记您,不惦记妹妹了?”
老太太轻拍她的头:“滑头!我才不掺和你们姊妹的官司。”
-
那日以后,没有告别任何人,一大早清懿便吩咐翠烟收拾行李离开。
李贵先行报信,其余人留在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就见阮府的家丁远远赶来,领头的正是忙完差事的曲思行。
“兄长。”
曲思行才瞧见清懿便皱眉:“怎么瘦了这许多?”
“舟车劳顿罢了,倒是你和椒椒,在家可好?”
曲思行摇头笑:“她哪有不好的,回来没几日就带着几个表妹疯玩,还有原先认识的几个同伴,片刻都没个停歇。我前儿才忙完手头的正事,在家没几天便听了她不少事迹,可想我没在家时她是要把天都掀了。”
清懿嗔他一眼,兄妹俩一面启程,一面闲聊,“你就在我跟前儿这么说,谁知她闯的祸是不是你包庇了。”
“冤枉,如今我可没这本事,她的靠山另有其人。”
想到自家老祖宗那疼孩子的劲儿,这个靠山自然没别人了。
又聊了会儿闲天,车队进了浔阳城,曲思行突然状似不经意道:“你在江夏遇到袁兆了?”
清懿沉默片刻,抬眸问:“兄长怎么知道?”
“是数日前,柳风来与我传信,说了你在江夏染病的事。我本想去接你,他又说你经不得颠簸,已为你延请郎中诊治,不日便归。怕叫老人家担心,我便不曾同二老提及,只是不见你人影,到底是担心的。”曲思行道,“你要再晚几日,我就要去江夏了。”
清懿眸光微动,知道袁兆是特意瞒住劫匪的事,顺势道:“是遇到了他,正好累病几日,得他照顾。”
“你们倒有缘。自袁郎出京后,听说连长公主都寻不见人影,我同他有几分交情,若不是信得过他的人品,定不会让你逗留这数日。”
清懿不知听了哪句,垂眸不再言语。
马车穿过长街,停留在一处的府邸门外。有小厮上前牵马引路。
早有乳母林妈妈领着一干婆子等候,瞧见车架,忙迎上前。
“姑娘!”
“林妈妈。”清懿下了马车,牵过林妈妈的手,露出连日来难得的真心笑容。
林妈妈好生端详着清懿的模样,眼圈通红,“懿姐儿模样越发出挑,像您母亲。”
林妈妈是阮妗秋的贴身丫鬟,嫁人后又先后做了曲思行与清懿的乳母,连清殊也是她接生的,说是三兄妹的第二个母亲也差不离。
“妈妈这些年可好?我送回来的东西里,年年都有给你带的老参,于你的病根最有裨益,要时时用着。”
“好,好,有懿姐儿的心意,我这把老骨头受用得很。”林妈妈抬手擦眼泪,“姐儿这些年好不好?姑娘不在,那高门大户里的可欺负你不曾?”
“姑娘”说的是阮妗秋,因是自小的主仆情分,到老了都改不了口。
“我好着呢。”清懿说了好些宽慰的话,林妈妈这才意识到不妥,“哎呀,怪我嗦,老太太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姑娘,我倒耽搁这许多。”
说着就请清懿坐上一顶烟青色软轿,一路往内院去。
阮府是浔阳巨富,宅邸宽阔非常,穿过假山花石,游廊影壁,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
远远的,清懿瞧见众人围随着一位通身富贵的老太太站在台阶上。
甫一瞧见这一行人,伴随着林妈妈的声音:“老太太,姑娘们,懿姐儿到了!”
那老人家竟推开身旁的丫鬟,径自下台阶,泪眼婆娑喊道:“懿丫头。”
“外祖母。”清懿忙迎上前,眼圈也忍不住红了。
许多年过去,初长成的少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先前保养得宜的老太太白发越发多,脸上的皱纹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接你妹妹哭一场,现下瞧着你又哭一场,你外祖母不中用了。”老太太抹着眼泪道。
“老祖宗说的哪里话!”
一圈儿媳妇孙女外孙女围着说好话劝慰。
“外面冷,咱们都进屋说罢。今儿吩咐厨下好生备了席面,家里人许久没有到的这么齐整了。”大舅妈性格爽利,早便张罗好了琐事,“懿姐儿路上劳累,今晚多吃点好的补上一补。正好照着殊姐儿的法子做了一只烤全羊,咱们尝尝滋味儿。”
众人进屋叙话,女眷们围坐一堂,老的关心家长里短,先头怎么盘问清殊的,如今又如何盘问清懿。小的关心京城的吃喝玩乐,新奇见闻。清懿挑拣着内容一一答了,大家聊到晚饭开席还不肯散去。
待到开席前的间隙,清懿这才招了招手,冲着角落笑道:“躲哪去?数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清殊哈哈笑,蹭到清懿跟前儿坐好,“哪能啊,你方才忙个不停,恨不得长八张嘴接话呢,我还添乱?”
清懿轻笑,捏了捏妹妹的脸:“胖了,看来过得挺开心。”
清殊哼一声,“可是你怎么瘦了?”
瞧着这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自己,清懿突然觉得自己的疲惫好像无所遁形。
“无妨,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清殊蹲在姐姐面前,拉着她的手贴贴脸,歪头道,“今晚吃烤羊腿,多吃点。”
清懿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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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出身商贾,没那么多高门大户的规矩。虽然也按照俗礼分男女内外院,但只要老人家招呼,一大家子还是经常围坐一起吃饭。
晚膳是大舅妈秦氏一手张罗的,她在外头盯着厨下忙活时,二舅妈张氏便照顾里面的老太太和姑娘们。
里院摆了两桌牌局,这边是老太太,清殊清懿和二舅家已出嫁的表姐;另一边是阮老爷子,阮大舅,阮二舅,曲思行。
年纪小的孩子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同清殊关系最好的二舅家的小表妹笑道:“殊姐姐这牌又要输了。”
清殊啧一声,“你不能盼我点好?”
说着又咕哝道:“姐姐你上哪进修了吗?牌怎么越打越好?”
清懿但笑不语。
“殊妹琢磨的玩法倒新鲜,改日回了我夫家,我也能叫妯娌们学上一学。”表姐笑道。
“你这孩子,在家玩就罢了,去了夫家哪里能容你这般,要是又被你婆婆抓着话柄,岂不徒惹麻烦。”二舅妈嗔了女儿一眼。
表姐立刻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