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傅点头:“是啊,那鱼活蹦乱跳的,好养活。”
太子:“……”
他知道自己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养花种草,但只要是活物到了老师手里就活不过七天。
所谓——养什么就死什么。
“那鲈鱼是用来吃的,不能养。”太子声音高了些,唯恐对方又听岔了,“老师您也知道,养不活的。”
“胡说!养得活。”王太傅推开他的手,示意他,“这颗橘子烤得最好,给你吃。”
太子无奈,只能取了一瓣橘肉自己吃,刚一入口,一股辛而苦的滋味就充盈了口舌,想来喜行不行于色的他险些没维持住表情,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
“苦。”
他想也没想就要放下那橘子。
“十多年的储君之苦,难道还比不得这橘子吗。”白胡子太傅往他那边偏了偏,抬手在他手腕处一点,“国祚强盛明煕时,身处东宫远比坐在龙椅上更熬煎,太子,要拿得下民心、衡得住百官、稳得住天子、吃得下困苦、担得住厚德方能受得云开见月明。”
“在东宫十多年了,学生心力也渐不如从前,手底下的人又都是一群随风倒舵的墙头草,这么多年贪欲渐长,成天给孤闯祸。”太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握住橘子,有些可怜地看向自己老师,“是学生愚钝,着了别人的道,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老师,求老师能点拨一二。”
“而今恒亲王也登台了,文武百官都在审时度势,你若能拿得出太子的本事,自然能招揽有识之士。”王恭仲拿起手旁的平口铜铲,浇了一捧细土熄灭了火堆,“遇了事先莫要急着解决,也要记得挫一挫他的威风。”
“学生也曾想过,但奈何落了败,反被他抓住了把柄。”太子手心一紧,握住拳头放在膝上,“但那吏部的事儿实在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再查,会出事的。”
王恭仲拿出帕子擦了擦枯枝似的手指:“不是不能查,是不能让恒亲王查。”
太子沉思片刻,抱拳:“学生受教了。”
王恭仲一抬手,太子便很有眼色地上前搀扶他。
这位太傅欣慰地扶着白须,说道:“这桩案子,别落在瑞京尹府手里,就还有回转的余地。当然,不只是这件事,若以后恒亲王还把控这瑞京府尹,就能一直找你不痛快,那只圆了这一件事,也于事无补。”
“学生晓得。”太子陪他一起缓缓走着,又聊道,“可父皇那般偏袒他,寻常小错是伤不到他根基的。”
王恭仲拍拍他手背:“身为皇儿,除了悖逆谋反,就只有涉及盐铁军器之事时,才能叫陛下提防他了。”
太子低头,心中已然有了考量。
两人伴着走了一段路,突然见一小厮慌张而来。
“太傅大人!鱼全翻肚皮了。”那小厮一指前面的鱼塘,“正是之前的那几条鲈鱼。”
太子:“……”
就知道是养不活的。
“我的乖乖们,怎么死了!”老太傅悲痛拊掌,路都走不稳的他,话音未落,就早已经往前蹿了几步远,“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太子几乎是被太傅的一阵劲气往前拖了好几步,他连忙跟上,却看到自家老师甚至不需要自己搀扶,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
“死了的鲈鱼口感会差些,早知养不活,不如当初便直接煮了吃。”太子随他站在岸边,也惋惜道,“老师您养花、养草、养猫、养虫……哪一样都养不活,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
老太傅的心好似瓷捏的,这方面的话万万听不得,眼下被太子直接挑明说出来,气得他当即抡起岸边的枝杈抽了对方几下:“胡说,胡说,气煞老夫了!”
太子揣着手,边笑边由着他臭揍:“学生句句属实。”
“你你你……”老太傅指着他,头顶都要冒火了。
不远处还植着一片竹子,太子一边放松地笑着,一边朝那片竹林的方向去躲。
只有在老太傅面前,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才能多些柔和味道,也难得地露出点儿小辈的嬉耍劲儿。
“还敢躲?”
哪怕老胳膊老腿,固执的老太傅也要强行追着他臭揍一通。
当然,太子不可能真的让老太傅来追,他更怕气到自己老师,于是主动服软,让老太傅几步便追了上来。
老太傅沾沾自喜地抓住了人:“莫欺人老,老夫追上你也绰绰有余。”
太子殿下被拎住了袖子,于是懒倦地打了个哈欠,往池子那边瞧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池子里的水又高了几尺。”
“大言不惭,输了却要说是自己放水。”太傅哼声,“别不服气。”
太子只是看着他笑:“老师鹤发松姿,学生输得心服口服。”
日光泄竹隙,他站在这明暗的竹林里,几日的愁闷都被扫荡一空。
同一时间,这日光也照到了宫里的琉璃瓦上。
“再说一遍!谁死了?”有点儿耳背的老皇帝声音霎时高了不少,方才有点散漫的目光立刻如炬一般,“案子还没查出个结果,这刘玟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在牢狱中了?”
“父皇,死者并非刘文仲。”白景辰知道自己父皇耳朵不太好使,但没想到居然能完全听岔,于是他重新说了一遍,“夜里天牢炬火晦暗,刺杀之人趁乱放了一把火,试图用调虎离山之计杀害吏部尚书刘玟仲,谁知竟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皇帝放心地坐了下来,同时一眯眼睛,追问道:“你怎知刺客要杀的是刘玟仲?”
白景辰心平气和地解释:“因为那被误杀之人,长相与刘玟仲颇为相似,所以儿臣斗胆如此猜测。”
“原来如此。”皇帝呵呵笑了一声,又道,“只要刘玟仲没死就行。”
“父皇。”白景辰利落地上前一掀袍角,跪地请命,“经此错杀一事,儿臣心知自身才疏智浅,单凭瑞京尹府无法彻查此案,恳请父皇派大理寺协理共审此案。”
皇帝想了想,应了下来:“也倒是,刘玟仲好歹是我朝重臣,犯了如此过错,又被人追着灭口,是得好好查查。是朕为难你了——今后就叫大理寺一起审吧,吾儿切莫累坏了身子。”
“谢父皇。”
白景辰行礼的同时将桃花目一敛,纤密的睫尾在眼下打出一小片影子,叫人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出宫后。
夏天日头正盛,步安良跟在他身边,不解道:“王爷,明明是我们刻意弄了个假的吏部尚书让他们上当咬钩,方才为何要那般禀告陛下呢?”
“在父皇面前玩心眼,只会引来猜忌。”白景辰抬手遮了遮太阳,晒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笑道,“如果实话实说了,倒像是我们刻意防着太子,父皇既喜欢看我们俩兄弟斗一斗,但又不喜欢让我们斗得太厉害。所以哪怕要拉吏部尚书下台,也得把握好分寸,别在明面上把‘党派之争’大字摆出来,惹恼了父皇。”
步安良点头:“不过这次我们也算有所收获,只是放出了一个唬人的架势,就试探出了太子那边的态度,他们果然急了,只能走个下策去杀人灭口。”
“六部尚书手底下多多少少沾点儿事儿,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不直接提到台面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偏偏刘玟仲是个自己给自己刨坑的蠢货……”白景辰思索一二,又道,“本王总觉得这事儿爆发得很蹊跷,像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步安良压低声音:“那王爷觉得是敌是友?”
白景辰停下脚步,反问:“你觉得呢?”
“依照目前的形势看——是友。”步安良沉声,“六部之中,吏部是最能捞得上好处的,他们吏部站边太子,而吏部尚书刘玟仲又是明面上支持太子的人,把他拉下马,对我们很是有利。”
“刘文仲是明面上自持太子的人,所以这个案子让我们来办不甚妥帖,尤其是目前太子坐不住叫人出手之后,越接近真相,这个结果越不能由我们说出口。”白景辰说道,“叫大理寺来插手,不过是做个公允的见证,凡是不便由我们张口的,就推给他们去说。”
“可是王爷……”步安良边想边开口,结果恒亲王一个眼神瞧过来,他的下半句话马上就忘了。
白景辰:“……”
到底要说什么。
步安良坦率:“属下脑子不好,真忘了。”
“你还真别说,本王也记得有件事要同你讲。”白景辰思索片刻,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也偏偏想不起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可能是巧合。”
步安良感同身受地一点头:“想不起来的感觉真是太磨人了,属下这心里一难受,做事儿都静不下心来。”
白景辰被他这样一说,也憋闷不已。
直到——
入了夜,白景辰去合至殿看望表妹时,看到了对方桌上的枇杷。
“三潭枇杷。”之前记不起来的事情瞬间在脑海中蹦了出来,白景辰脚步一顿,连忙转身又要往外走。
正着等人的温宛意:“表哥怎么突然要走了?”
走了一半的白景辰又回来摸了摸她脑袋:“表哥得出去一趟,表妹今夜莫等了。”
“今夜像是要落雨。”温宛意抓住他作乱的手,叮嘱道,“那表哥记得带伞。”
第52章 灭迹
◎王爷等着雨停吧,在下可要先走了◎
“聂郎。”
伞面缓缓抬起, 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来人正是昔日寿坤宫的绾春。
天色渐晚了,吏部员外郎聂士源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直到对方报了名字, 他才有些意外地停下来看她:“绾春, 你怎么出宫了?”
“我已经到了二十五岁, 可以永远离开那里了,所以我如约来见你了, 聂郎。”
提到高兴事儿, 绾春显得有些略微激动, 她泪眼盈盈地上前一步, 本想同他热络地闲聊,却没想到对方拘谨地退了半步, 目光里全是陌生和防备。
“聂郎?”绾春惊诧一瞬, 愣住了。
“深夜你我在此闲叙恐怕会遭人口舌。”聂士源侧身, 让了半步, “烦请绾春妹妹先随我进府。”
绾春只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她暂且放下心头疑虑, 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府邸虽不算大, 但也比当年的柴屋强了不少, 我还记得那时候聂郎说, 他日功成名就, 娶我……”绾春一边四下瞧着风景,一边笑着说,“一屋、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人间幸事。”
“夜路不好走, 绾春妹妹来时辛苦了。”聂士源帮她收好伞, 却始终没有靠近她。
“多年未见, 聂郎你清瘦了。”绾春殷切地注视着他,随后又苦笑了一声,“也与我生分了。”
聂士源转过身,没有回答她。
“那……聂郎,你我当年的约定还作数吗。”绾春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你说等我出宫后,会娶我的。”
“那时年少不知事,妄言承诺险些耽误了绾春妹妹,好在妹妹也及时入了宫,没有把当初的诺言记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承诺也该随年岁淡忘了。”聂士源斟了杯热茶,淡漠地递给她,“绾春妹妹勿怪。”
宛若晴天霹雳,绾春接过那杯茶,指尖碰到了滚烫的茶盏却毫无知觉,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聂郎我记得,没有忘,这不是口头承诺,你我之间是指腹婚,彼此爹娘都知道的。”
聂士源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可是这么多年了,考妣已丧,这件事还有什么提起的必要吗。”
“聂郎是在嫌弃我年岁大吗。”绾春眼中的失落一晃而过,她听出了他的主动疏离,但也没有要胡搅蛮缠的意思,“若情谊回不到当年,你我就此别过便是。”
聂士源安静地对她行了个揖礼,长久地低着头,不敢看她。
“今日出宫后径直来寻你,还尚未归家拜见父母呢。”绾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脆弱的笑意,她放下茶盏,起身便要走了,临行前,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聂郎心向官场,志存高远,但也要注意些身子,清瘦至此是万万使不得的。”
“年年俸禄一百六十两,但我欲两袖盈清风,一心向万民,哪怕余钱无多,也全施了没钱念书的书生。”聂士源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出身微末,官途多舛,无法广济天下寒士。”
绾春低下头笑了笑:“是啊,那时候聂郎为了广读诗书,常常饿着肚子买书,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
聂士源帮她撑开伞,递给了她:“那时也有官人出钱助我考取功名,如今我学成,也该将此善举薪火相传。”
“不是什么别的官人,是皇后娘娘。”绾春接过伞,看着他凉薄的眼睛,“我入宫后有幸被嬷嬷选进寿坤宫伺候,娘娘偶然知晓了你我之事,所以赐我钱财,让我来供你读书考官。”
“当年的善人竟是皇后娘娘!”聂士源大惊,看向绾春的目光里多了很多别的意味,“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一日万机啊,她怎会听你我之事?”
绾春轻声道:“皇后娘娘心善仁慈,待手下人也很大方,聂郎,年初我给你写信时稍来的那盒启喜丸便是娘娘赏给我的。据说啊,还是梁域那边进贡的呢,整个后宫只有娘娘才有。”
“朝廷只此一份,为何娘娘会给你?”聂士源有些不解,“宫里那么多的贵人,真的能轮到你头上吗。”
“我说了,是娘娘大方。”绾春不满他对皇后说这种怀疑的话,连忙反驳道,“娘娘随手一赏就是我们几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不知宫廷豪奢,不信寿坤宫的广施仁心,怎可妄自揣度娘娘?”
“可你已经不在宫中了,不过是俗世清贫人,归根结底还是要回来过这种苦日子的,绾春妹妹,莫要让宫里的那些年改变了你。”聂士源语重心长地劝她,“忘了宫里的事情吧,你还要找个寻常男子嫁了,若是还一直想着宫里的那种开销,日子还怎么过?”
绾春被他一番话说的意扰心烦,索性转过身,不是很想理他了:“违背诺言的人是你,在这里说教的人也是你,聂郎,你花我寄回的钱财时,怎不这样说我?”
这一次,轮到聂士源沉默了。
“也罢。”绾春不愿再多说,撑伞离开,“我先归家,日后再提别的。”
“且慢。”聂士源叫她留步,随即回屋取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她,“这便是你说的启喜丸,里面仅有两颗,那段时日她吃了一颗,便不愿再多吃了,此物既然贵重,你且带走吧。”
绾春一愣:“她?她是谁?”
聂士源有些懊悔地转头往旁边的石制方桌旁瞧了一眼,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上面,又沿着桌面雕刻的棋盘纹路流过,最终顺着尖锐的桌角成股流了下来,他随即回过神,按了按干燥掌心,小声回她:“她是我才过门的夫人。”
“你竟已娶妻!”极致诧异中,绾春手一松,装着启喜丸的盒子落到了地上,她眼眶霎时红了,整个人颤栗着站在雨中,“那我是什么?这些年你心安理得地用我寄回来的钱财,与我信件来往时,可曾觉得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