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说让我送死就好了。
何必编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江闻夕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突然闭了嘴,冷笑一声,恨恨地转身离开。
“我的儿啊……”
帅帐里,江穆安望着他背影,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第82章 止戈
◎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没出息的东西, 跟着我做什么,白白送死吗?”
临行前,江闻夕一脚把扑上前的疤二踢开, 没什么好气地翻身上马。
他扯着缰绳, 居高临下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你好歹跟了我这么久, 这次就好好留在这里,等到援军后, 跟着其他人回去就好, 回京之后, 忘掉对那个人的余恨, 就能很好的活着,知道吗。”
“大人教我明是非, 改性情, 收余恨, 苦海回头, 今生无论大人去哪里, 小的都愿跟随, 还请大人不要丢下我。”疤二哭着去抱他的腿, “生死无悔, 还请大人成全。”
江闻夕只恨自己常常犹疑不定, 善意寥寥无几, 坏又坏得不纯粹,做君子可笑,做小人却还有那么点儿良心, 所以自从救下这告御状的小子后, 没利用多少, 反而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念叨感恩里,不知不觉软了心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给对方谋条生路。
他自嘲似的苦笑一下,又问:“真是不知死活,连命都不顾了吗。那我说,要你跟着我去死呢?”
“心甘情愿,不后悔的。”疤二生怕对方抛下他,所以跪在雪里膝行向前,哭得不能自已,“大人教过我骑马,我不会给您拖后腿的。”
江闻夕策马向前,只留下一句:“既然不后悔,那便走吧。”
前路皑皑,看不清去处,行行马蹄踏过那百丈冰后,又被新覆的雪抹去痕迹,天地茫茫一片,也看不清归路,其实跟着江闻夕的精锐骑兵不过千余人而已,可这千馀骑,都是他最倚重信任的,曾经这支精兵陪他出生入死,而今却不得不跟着他寥寥收场,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士气低迷时,雪原中的江闻夕执缰回身:“诸位皆是我江闻夕患难与共的袍泽弟兄,随我深入梁域四十七次,全胜四十二次,其余均解,而今正是万分艰险之时,诸位百战精锐,战则必胜!”
白马银鞍的骑兵们伫立在雪中,覆雪的面具下喷薄出滚烫的呼吸,低声附和着这声“战则必胜”,和江闻夕一同用满腔热血去压下身心的寒凉。
这支军队平日里是无往不利的先锋军,可等一落了雪,他们便齐齐换上白马银鞍,悄无声息地去给梁域人釜底抽薪,也曾在雪夜里打出很多出其不意的胜仗,梁域与中原文礼交融之后,敌军中很多人便称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有“漠漠寒芜雪兔跳”的架势,因此每次打仗,都要被梁域人骂一句“雪兔来偷家了”,雪兔军年年都有,一到落雪便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像是雪一样,生生不息。
不止梁域人,就连军中很多人都以为这支名为“雪兔”的精兵是镇国江穆安每次临时挑人组出来的军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支“雪兔军”皆出自江闻夕麾下,每次被派遣出去,也都由江闻夕率领着,或许也只有雪兔军本身才能从这风波里窥见行伍中的真相。
江闻夕心绪复杂地看着这些士兵们,他的心疼、不甘、屈辱……痛彻心扉。
他知道他们都会听他的,哪怕明摆着送死,也无怨无悔,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痛恨他的父亲。
让自己死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逼着这支精锐的军队跟着自己一起死。
何等居心,何等胸怀,不言而喻。
曾经的江闻夕庆幸自己能带出这支出色的军队,如今的他恨不得从未见过他们,这样一来,是不是保下他们性命?
“将军——前面有陷马坑!”
行军路上,一声声马嘶声传来,骑兵驾马陷入这三尺深的雪坑,战马被坑底埋伏的长签穿肠破肚,血水在纯白的雪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江闻夕过去看了一眼,满眼刺痛。
要设下陷马坑就必须掘土,而这天寒地冻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近日才设下的,都知道这是数十日前的埋伏,却不得不中招,他之前猜的不错,这条必经之路上必定有诈,可他的父亲哪里会听他的。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江闻夕闭上眼,咽下恨与泪:“不能回头,继续向前。”
一路上,凛风好似刀割脸颊,一次次的兵马折损,都是活生生往江闻夕心头扎刀,等朦胧间看到前面的城池时,他好像终于麻木了。䧇璍
走了多久,他也忘记了。
还剩多少人,也都不重要了。
“莫要急着去夺城抢粮。”
他在不远的地方叫停兵马,没有继续前进。
江闻夕还记得父亲那句“不必快去快回”,他知道父亲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是无心的,毕竟死在自己领地里是窝囊,死在梁域人手里是枭雄,那人既要自己前去送死,也是给了自己最后一份体面。
可身为俗世人,满心不甘的境遇中,有谁愿意坦然赴死呢?
这一路上迟缓地行军,不是为了稳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江闻夕一日日地算着时间,等着援军,期待援军早点来,说不定他就能为弟兄们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他不被允许活着回去,他们也不该被连累致死。
“大人,您是小的见过最英勇的人。”夜深了,疤二听到帐中人的叹息声后,主动与江闻夕攀谈,希望能为他解一解心中的烦闷,“听弟兄们说,大人您很小就跟着镇国大将军上战场了,要是我在您那个岁数,都能被吓破胆,更不用说看到这些真刀真枪的大场面了。”
“可是……我也畏死啊。”江闻夕挽起衣袖给他瞧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当然不只是畏死,前几年每次留下疤后,我都要一个人偷偷哭很久。”
疤二:“……”
怕马屁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他当即哑然,没想到在他心目中高大英勇的年轻将军居然也有这种柔软心思,会为了消不去的伤疤而委屈落泪。
江闻夕提了提嘴角,释怀道:“可是后来受的伤多了,就也觉得没什么了,只要能捡回性命便是得了便宜,伤疤而已,不重要的。”
疤二点点头,接话道:“好在咱们这支军队每次出来打仗都带着假面,这样就不会伤到大人您伟大的面容了。”
江闻夕抬起手背,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对他小声道:“其实一开始是我怕刀剑无眼伤到面容,所以兀自戴了一次,被我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什么太显眼容易被百步弩扎个透心凉,所以从刚开始的只有我一人戴,变成了大家一起戴。一来挡风防寒,二来假面具的恶鬼相可以威慑敌军,大半夜瞧上一眼能吓到他们腿软。”
疤二喜欢听这些行伍里的趣事,好像他也是跟着大家一起过来的人一样,毕竟军营中的温馨氛围可比霄琼街那种趋利刻薄的气息强多了。
“大人,您说明日援军是不是就该到了。”疤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期待道,“希望援军来后,大将军能唤我们回去。”
“今夜就该到了。”江闻夕苦笑着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但他才不会派人唤我们回去呢。”
疤二问:“为什么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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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污蔑我们通敌!他们怎么敢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为陛下出生入死地征战梁域,才把梁域人打退了的吗?”
“这哪里是援军,他们这个架势哪里是来送东西的,明显是要我们的命啊!”
营帐中,几位将军们极其愤恨地站在一起骂了起来,被这劈头盖脸的噩耗气得够呛。
主帅营帐中,一个从前方驻地艰难逃出来的兵士满头是血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和江穆安汇报前方的情况——援军确实来了,可却说他们这支军队中有人通了敌,圣谕要求就地诛杀叛贼。
“就知道枢密院的那帮老东西没憋什么好屁,难怪这么久都不叫我们回去,原来是想方设法准备污蔑我们这些武人呢!”
“大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和他们拼了!”一个气性很大的武将站出来,把剑往地上一插,暴怒道,“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十六万弟兄碾死他们和碾死个蚂蚁似的!”
“对自己人刀剑相向,就真的坐实‘叛贼’一名了。”江穆安坐在那里看着这场闹剧,平静,又麻木,“他们只是说‘有叛贼通敌’但没有明言是谁,也想要没有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只要我们不起冲突,就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多的安宁,将士们也能尽可能多地回家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些打仗总是被那帮酸臭文人欺辱?我们不甘心啊!”那位将军气得浑身发着抖,“七处驻地,他们已经路过了两处驻地了,一点儿辎重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找不痛快,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
若是不拦,就会如同前两处驻地一样被迫缴械,若是拦了,就会像方才的情况那样,被所谓的“援军”一网打尽。
“若是阻拦,那便是通敌叛军,若是不拦——他们最终来到我们这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这些肱骨武臣就地诛杀。”
将军们七嘴八舌地担忧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主帅江穆安脸庞中的绝望。
江穆安看得清楚——援军缓慢地吞并每一处驻地,是陛下不是在给其他武将施压,而是在逼他快点做个决定,主动做陛下的帮凶,去帮对方削减军中不安分的势力。
这是他与龙椅上的那位心照不宣的秘密。
身为主帅,为了保全将士们,他不可能号令三军去和朝廷的军队兵戎相见,身为父亲,他宁愿儿子死在梁域,也不想让对方承受如此污蔑。
当然,江穆安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会用这么随意的方式去打压他江家父子二人,梁域才打退没多久,陛下就明晃晃地显露出了卸磨杀驴的意思,武将们被愚弄多年,每一次都得不到重视,这样的心酸,真的很难忍下。
“援军”渐渐近了,按照皇命,不听话的人被就地诛杀,从根源上规避了军中生叛的风险,像是训狗一样驯服武将,砍断他们的爪与牙,就算归京了,他们也再没了威慑。
“以文制武”的世道总是这么可笑,江穆安看着帐外的雪,知道等待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将军,我们这么多的兵全在这里,就算和他们拼了也无妨!”
“大家都是有血性的人,不是畜生,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辱我们?反抗吧,将军。”
“他们不给我们粮草和辎重,还要趁着弟兄们饥寒交迫时踩着他们的脸面踏过去,那些援军很多都是京城少爷兵,有些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血,凭什么对我们趾高气扬的?”
“本将早就受够了!这么多年了,那帮文臣天天对我们指手画脚,朝廷上面瞧不起我们,哪怕我们现在打赢了,他们也要路过啐上一口。”
“世道不公啊——朝廷之中,文官冗赘,武将只有这么多,却如同牛马一样被欺负,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那我们呢?我们的心酸有谁能体谅?”
营帐内再次像是炸了一样,武将们义愤填膺地吵作一团,个个喊着要讨回公道,个个恨不得冲上去撕碎那趾高气扬的假援军。
江穆安无声地看着他们争吵,意识到他们的陛下好似并不是逼他一人。
陛下他——是在战事平定后,刻意选了那样不要脸的援军来激化军中矛盾,从而把不听话的“狼”全都打死,只留下听话的“狗”。
原来陛下根本不准备打破朝廷“重文轻武”的局面,也懒得消除文武官员几代人刻在骨髓里的矛盾,他根本没想去改变,也没想要在这场战事后提高武将的地位。
世上竟有如此偏心的君主,不屑于权衡朝堂时,彻底利用完武臣后,便将武臣那方踩进土里,几代都不能翻身,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江穆安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是本将错了,是本将错了啊——”
他目光短浅,只以为陛下是冲他儿子来的,却没想到对方想要杀死的,是几十万忠魂,是他们这些心怀不甘的武将。
“大将军,做朝廷的狗,还是做有血性的狼,您觉得呢!”
下面的人吵完了,齐齐把视线落在江穆安身上。
“不能反抗。”江穆安摇摇头,说道“弟兄们在梁域人那里受了多少苦难,难道要他们再眼睁睁看着被自己人的兵戈扎进胸膛吗?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大家已经许多日没有吃饱饭了,身子虚了尚且有一口气撑着,可若那口吊着命的热血凉了,我们的兵士几代都缓不过来,到时候朝廷没了兵马,就没办法抵御外敌,那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们几代人抵御外敌,不能因为一时的不满,毁了江山社稷。”
他们问:“难道我们就要束以待毙吗?”
江穆安道:“就这样等着便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将军贪生怕死,我们可不是!”
“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混乱中,新的军情又到,听闻假援军二话不说又杀了前面某位不满的小将,又在纷争里,杀了很多试图反抗的士兵们。
之后,又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喊了几声,紧接着,几位将军有人去逼江穆安用虎符号令三军,试图拼死反抗,最后没得到准允,便把江穆安控制起来,去翻箱倒柜地找那虎符。
这下是真的在沸反盈天中,生叛了。
“虎符你们不能拿,一旦用虎符去号令三军,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江穆安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义愤填膺的弟兄们,“别找了,就当是为了那十几万的人命,就当是为了我们祖宗拼死守护的江山。”
有人拔剑,气势汹汹地直指江穆安的胸膛:“若是他们非要找叛贼,把我们这些武将都杀了呢?”
江穆安道:“不会都杀了的,那些人不会这样。”
他们又问:“可谁能保证,被杀的不是自己呢?”
江穆安站起身,一步步上前,亲自抓住他执剑的那只手,让剑刃入了自己心口:“献出一人,就当找到了叛贼,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卡了好久(大哭),大家可能觉得这个皇帝脑子有病,但按照历史来看,某些朝代的君主比这都离谱(这里就不点名了
注:其余均解(不分胜负)感谢在2023-12-14 23:19:53~2023-12-16 00: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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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虎符
◎世子可愿归顺太子殿下?◎
翌日夜里。
“援军到了吗?”江闻夕匆匆出了帐, 看到派出去的兵士负伤归来,心瞬间凉了一半,“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将军, 援军到了, 但好似的军中几位将军与援军起了争执, 朝廷的那帮少爷兵们把矛头对向了我们, 好多弟兄都死了,场面太乱, 怪属下无能, 没能突破重围去里面问清楚。”那人狼狈地禀报着消息, 血与雪乱糟糟地涂在铠甲上, 可见情况有多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