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夕走近些,俯下身, 注意到了战马的蹄子上踩的全是血, 从营地到这里那么远的距离, 按理说这些痕迹早该被踩没了, 可是……江闻夕一寸寸地抬眼, 又看到这匹白马小一半马腿上全沾到了血, 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似的, 只一眼, 就叫人触目惊心。
“大军十几万人, 那点儿援军怎么能杀我们那么多的士兵。”江闻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心中全是不解。
“是啊,大将军带着陛下亲赐的虎符,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 哪儿需要忌惮那点儿援军。”属下们议论纷纷。
虎符。
江闻夕猛地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揣着那枚虎符, 他当时和父亲争吵时, 心里拗着一口气,所以没细想对方为什么偏偏要自己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离开营地。
难道说……是军营中的武将离心,父亲担心他们会要挟着交出虎符去和朝廷派来的援军打架,所以提前支开自己?所以让自己带走虎符?
眼下的局面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已经叫人难以应付,江闻夕有些看不清了。
“大人,我们现在还能不能回去?”疤二小声问他。
江闻夕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再观望观望。”
“可是,如果我们回去得晚了,大将军会不会有危险。”疤二在他身边问,“他会怪您吗?”
“他能有什么危险,就算打成一锅粥,也不会伤到主帅的。”
江闻夕又想起了那日在行宫偶然听到的话,他那姨娘伙同父亲想要害死他,他早知道了,所以才不会心疼江穆安,对方既然一时糊涂把虎符交给了他,就要承担这样做的后果。
“急什么,不用急。”江闻夕垂目,掩住眼底的沉郁,“今日无需动身,等明日天亮了,再回去也不迟。”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几十里外的营地中,几位武将就算交出江穆安的人头,表明对方是那位反叛的人,可援军的首领任武易还是没想收手,对方甚至还反过来反咬一口——是军中的几位将军看不惯江大将军,害死了他。
那几位武将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不得不和援军拼死反抗,但奈何军中无虎符,而任武易又带着圣谕,所以饥寒交迫的驻军根本多少胜算和援军对抗,底下的士兵们都是一头雾水,不敢把兵器对准援军,一时间被援军拿捏,死伤无数。
等江闻夕带着他的千馀骑赶回去时,见到的场景便是两军隔着一道尸山僵持对峙。
前面,几位小兵带着密信远远地朝他跑了过来。
“站住,什么人!”江闻夕喝止他。
“上护军任武易将军来信——”
是援军首领?他给自己写密信做什么?滋源峮巴刘乙期奇三三零四每日上新江闻夕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密信,独自打开一看,心中瞬间骇然……这谁能想得到呢,任武易竟然在暗中归顺了东宫,而那东宫太子有意拉拢自己,想让自己与援军里应外合,将军中不听话的旁余势力都趁乱除去。
江闻夕看完信,面无表情地将信弄碎,转而问:“任将军现下在何处,烦请带路。”
活了这么多年,江闻夕还是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道,有的武将备受憋屈,而任武易这样的人却早早地攀上了太子,在太子的示意下,歪曲陛下的意思,借着援军名义来军中搅浑水,又趁乱结党营私。
难怪他看不懂这局势,也难怪众人都乱了分寸。
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猜测陛下的意思,可却没想到,陛下的真实本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回去复命的人到底站在那边,是非黑白,都只能由胜利者来捏造。
“江副将节哀啊——”
一照面,任武易便佯装惋惜地上前一抱江闻夕的肩头。
江闻夕疑惑:“何事节哀?”
任武易痛心疾首地一拍心口:“军中狗贼意图反叛,为了逼令尊交出虎符,竟残忍地将令尊杀害,简直令人发指!”
听闻噩耗的瞬间,江闻夕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头重脚轻地身形一晃,很难相信父亲一代铁血将军,没有死在梁域,竟然死在了军营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相?
自己只是走了几日,军营中的弟兄怎么就成了反叛的人?又为什么要对主帅痛下杀手?父亲是早就怀疑了吗,所以才让自己带着虎符离开?任武易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江副将一路疾驰,应当是累坏了,来人,给江副将煮壶热茶。”任武易二话不说先扶着人坐下,随后把营帐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
等外人都出去了,任武易才轻声与他低语道:“江世子,太子殿下求贤若渴,早就有招揽您的意思,此番正是好时机,若您愿意,便同本将一起为我们的殿下排除异己。”
任武易是陛下最亲近信任的武将,之前若是有人说任武易背叛了皇帝,那江闻夕宁肯觉得那人是疯了,可这次他亲眼瞧着这位深受信任的武将私底下早对太子投诚了,才觉得这朝廷党派之争太过险重,每一个被裹挟进去的人都身不由己。
江闻夕好似糊涂了,他就像被浪潮推着走的人,跌跌撞撞地向前,无法回头。
这让他如何不答应太子?
他但凡说一个“不”字,脑袋就要分家了,紧接着也被安上一个“叛军”的帽子,含冤而死也就罢了,还要在后世史书里遭受千百次唾骂。
皇帝不在这儿,所以谁是叛军,谁不是,只能全听这位任武易将军的。
江闻夕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又问:“任将军携皇命而来,请问将军,既然援军并未带多少辎重粮草,那么陛下派援军前来的本意是什么?”
“江世子会如此问,我想,世子心中也有猜想了吧。”任武易含笑看向他,“世子好好想想咱们这位陛下,每次打了大胜仗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对,没错,是过河拆桥。曾经的手握重兵的康国公,后来的我,而今的你们——江家父子。”
寒意从江闻夕的后背泅入肺腑,他闭上眼,想起了曾经那个在战场上心高气傲的自己。
每一次被父亲拦着时,他总会觉得对方畏手畏脚,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很快打完的仗,非要手下留情。
原来,原来真的是这番用意。
他错怪对方了。
“康国公活着,是因为他是国舅爷,而且很识相地主动交了军权养老去了,天天只知道养鱼种花,陛下才能放他一马。而我呢,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一身病,御医断言没多少年命数了,才能有幸整日待在京中浑噩度日。但你想想,你们江家一位是正值鼎盛的大将军,一位是崭露头角的少年将军……”任武易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不可能让你们父子二人全部归京的,尤其是世子你,你忘了吗,陛下曾经在多年前有意为你和温家嫡女指婚过,可你不想想那温家女可是恒亲王心心念念的表妹,前几日恒亲王还入宫想让陛下给他们二人赐婚呢,虽然陛下当时没说什么,但咱们的陛下那么偏爱恒亲王,怎么可能不为他做打算?”
“白景辰,又是白景辰。”这个一次次打压他的人,这次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江闻夕都气笑了,几乎是咬着牙说话,“陛下要杀我们江家,他白景辰还要推波助澜一回,生怕我死得太慢碍了他的路是吗。”
“恒亲王看起来醇和仁德,实则极其自私自利,您在与梁域人厮杀时,他在京城安逸度日,心中想着的是美人和婚事,根本不顾世子您在战场上的辛苦。”任武易一拍桌案,正义凛然道,“这样的小人,怎配和我们的太子殿下叫板?”
“若太子殿下助我安然归京,我愿为殿下效劳。”江闻夕果断向太子的人表明衷心,为了报仇,为了解气,更为了江家的名与利。
“世子是明白人。”任武易满意地拍拍他肩膀。
江闻夕低头,自知自己心底的卑劣终于翻涌了上来,压抑多年的不甘和屈辱终于冲破藩篱,化作走投无路的兽,要么咬死自己,要么咬死别人。
他的父亲死了,今后他江闻夕才是江家的主子,他要保住江家世代英名,做武将中的翘楚,让陛下少人可用,不得不留下他。
江闻夕从怀中拿出那枚虎符,眼眸沉静,笑容阴郁。
“军中生叛——叛党众将残害主帅,镇国大将军江穆安,我的父亲,对陛下誓死不渝,宁死都没有交出虎符,最后想方设法派我冲出围困,方能带着虎符与援军汇合。”
“虎符在此,三军听令——”
“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伤及无辜,叛乱之将就地处死,其余不知情的士兵只需放下手中兵器,便可安然回京。”
之后,在两方僵持中,江闻夕身骑白马越众而出,将士们也许会怀疑援军,但没有人会怀疑带他们出生入死的少年将军,他就像所有士兵的希望,主帅死后,大家都在等着他归来稳住局面,等他还大家一个公道,所有人都不知情,所以,所有人都主动放下了手中武器,他轻而易举地用那枚虎符定住了人心。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援军,径直入了军营驻地。
饥寒交迫的兵士们齐齐丢下武器,情不自禁地抹着泪。
既感慨劫后余生,也感慨两方休战。
营帐内。
江闻夕平静地进来,目光在帐内逡巡一圈,问:“诸位弟兄这几日辛苦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义愤填膺地说道:“江副将,您可回来了,到底谁才是那个叛乱的人啊。”
江闻夕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答非所问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江闻夕抬手,“援军”便从帐外冲了进来,随后而来的,便是援军首领任武易。
江闻夕手一落,在场的武将冷不丁地被抓了起来,在他之上的,与他平起平坐的,有点儿才能的,全被拿下。
任武易笑了笑,拔剑道:“主帅死在驻地大帐内,诸位皆是叛军,按照圣命,只能对不住了——”
一时间,血染营帐。
作者有话说:
太子:好好好
第84章 青阳
◎江家以后是他的了◎
除夕接近, 大军班师回朝。
因为主帅江穆安罹难,皇帝为表抚恤,追赠谥号“西忠”进封西忠公, 其子, 也就是世子江穆安, 袭其爵, 食邑千户。自此,镇国大将军府改为青阳将军府。
“一场战事打得本来挺顺利, 结果回朝路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儿, 折了不少武将进去, 放眼过去, 如今堪当大用的武将里面,也只有个江闻夕能和梁域一战了。”
恒亲王府, 众人正在议论着如今朝中的局面。
邓文郁话说了一半, 突然感慨道:“这江闻夕真的是步步高升, 短短一年不到, 从京畿路提点刑狱司刑狱使到兵部侍郎再到食邑千户的青阳将军, 开熹三十三年来无人比他升得更快了, 时也命也, 每次陛下正到用人时, 他就莫名其妙被推到了陛下眼前, 如今更是武将稀缺时, 陛下为了彰显皇恩,不得不对他大加赏赐。”
穆睿则思索道:“陛下大加封赏,一是感念其逝父之痛, 二是为了让他懂些眼色, 别再抓着之前的婚事不放了。”
“封赏越重, 越能平息京中武官之愤,江闻夕如果懂事些,就别惦记本王表妹了。”白景辰捧了杯热茶,垂目看着那点儿热气,笑道,“只要父皇他不主动提此事,其他人就不能帮江闻夕去提,江闻夕自己就更不该提及了,毕竟他主动开口,就是贪得无厌。”
邓文郁点头:“那日陛下虽然没有为您和温姑娘赐婚,但心中也是念着王爷您的,不会狠下心拆散有情人。”
白景辰捏起茶盏:“但愿如此吧。”
·
“殿下,此物是……”
江闻夕看着太子递来的袖珍瓷瓶,疑惑地拿在手心里。
“柔花散。宫廷迷药,一旦让人服下,就会软了骨头,备受情/欲煎熬,再柳下惠的男子都扛不住这药,当然,你也可以给女子用。”太子笑着,按着他的手,帮他握紧手心,“过几日就是除夕宴了,此物说不准能派上用场呢。”
“用在谁的身上,她吗?”江闻夕几乎不准备去做这个打算,他默默摇了摇头,低声回道,“不会成功得手的,她身边有很多人盯着,哪怕一时离开众人视线,也用不了一炷香功夫就会被找到,除夕宴那日,哪儿有那么长时间容我……”
太子随即诡异地沉默下来,回过头审视了他几遍,有些小小的烦躁道:“孤知道青阳将军正是年轻气盛时,但……你难道就不能适可而止,别磨蹭那么久?”
江闻夕注意到太子明显不对劲的脸色,紧接着又听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遭到了对方的误解。
他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难以得手而已,是太子想多了。
可是——
这种事情上,但凡是个男子都不会继续辩解下去的,于是他只能认下这古怪的误会,没有多说什么。
“当然,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离间康国公和恒亲王,同时给恒亲王心中扎根刺,无论温宛意这里你是否能够得手,其实都不重要,只需要给恒亲王看一场假象,我们就能坐山观虎斗了——看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到头来又能否对她毫无芥蒂。”太子说话时低了头,慢条斯理地捏走自己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猫毛,“最近这猫掉毛掉的厉害,孤换了三回衣裳,不知何时就又沾上了。”
江闻夕帮着他一起处理着细软的猫毛,同时道:“殿下喜好穿黑,白色的猫毛便会显眼些。”
“孤早年间常穿白衣,后来也是被陛下厌恶过一回,说什么‘白衣丧气别穿了’这才再也没碰过近白的衣裳。”太子伸出手,让手心的猫毛随风吹走了,这才拍了拍手掌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不值得提了,对了孤方才说到哪儿了……对,爱侣之间是经不起试探的,尤其白景辰他还是个亲王,一定不能容忍温家女有一丝一毫的不忠。”
“可是恒亲王那么在意温宛意,也许会忍下呢?”江闻夕拿掉那些猫毛,抚指间,又发现冬季天干物燥,自己衣袖上也不小心沾上了些许,他展着衣袖试图吹下去,却是徒劳,“这猫毛果真棘手,先父之前不许我养任何掉毛的小东西,应当也是觉得猫毛麻烦。”
太子自己衣裳上的猫毛弄干净了,连忙退开半步,事不关己地笑话他:“孤倒是还好,但将军你今日衣裳的料子才是最沾猫毛的,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了,还是回府换身衣裳更妥帖些。”
听太子这样说,江闻夕也不折腾了,他压下心头的那点儿烦躁,干脆放下衣袖,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白景辰他真的能装作无事人一样,那岂不是更好?我们白白膈应他们一次,让他们没办法声张。”太子笑了笑,前言后语都像是开玩笑一样随意。
江闻夕面无表情地收好那瓶柔花散,心里默默想,太子他死了太子妃后,整个人都有种看似平静的癫乱,这种馊主意都能提,八成是被恒亲王气得开始胡言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