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作揖见礼,宋卿时扬起笑容,笑得善解人意:“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也成。”
魏远洲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也没说好不好,而是给身后的同僚使了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属下在永安街等您。”
永安街,是进出宋府的必经之路。
宋卿时便明白,他要先跟着她回门,然后再去办事。
等上了马车,魏远洲坐在主座,眉头皱得很深,眼里的情绪复杂不明,片刻才道:“安阳侯在城外遇刺,我今日可能会外宿府衙,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安阳侯遇刺?”宋卿时瞳孔微缩,重点全聚集在他最开始的那句话之上,不由惊呼。
在皇城境内刺杀皇室中人,什么贼人这般大胆?关键是……
“出了此等重大的事,你还跟着我回什么门啊?”
陪她回门是小中之小,耽搁圣令则是重中之重,她这个不关心朝政的内妇都能掂量得清楚,魏远洲怎得能撇下同僚,佯装无事跟她上了车。
她忍着飘忽不定的慌乱,扬声朝外道:“段朝,快停车。”
谁料,魏远洲却拦下了她,“继续驾车。”
比起她,段朝自然听魏远洲的,故而马车只放缓了速度一瞬,又继续往前按照原速开着。
“你……”宋卿时一顿,不解。
“不碍事的。”魏远洲忽然扬唇一笑,声音低低含着磁性,语气温和的解释:“不过是安阳侯自导自演的一场苦肉戏罢了,只为博取陛下同情,换一个离京保命的处决。”
安阳侯隶属摄政王一派,自认有稳妥靠山有恃无恐,明里暗里给陛下挑了不少事,前段时间犯错就差点被废,好在有摄政王帮着求情。
本以为就那么算了,可谁曾想前日辰州密报,苏家那个桑蚕案子查来查去,竟然跟安阳侯的亲信有所关联。
辰州那方做不了主,只能让陛下定夺。
这件事知之者甚少,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发散出去呢,这头安阳侯就突然遇刺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真假。
同时也因为他狗急跳墙的行为,暴露了摄政王在陛下身边安插眼线一事。
可想来也对,安阳侯如若再不寻机会脱身,只怕真要连同老本都交代在长安城了。
“早去晚去,安阳侯都死不了。”
若真性命攸关,宫里那批早就派去慰问的人就能处理,哪还能传话给他?
“安阳侯现在等的,是陛下的一个态度。”
而陛下派去给安阳侯传话的,就是他。
啧,真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因为陛下,不放人。
听到这儿,宋卿时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你跟我说这些,妥当吗?”
闻言,魏远洲清声讥笑,而后散漫勾唇:“怎么,夫人还能去告我不成?”
他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上辈子魏远洲从不跟她说这些,也不爱与她玩笑,今生倒是变化多多,鲜活不少。
宋卿时连忙摇摇头,泄露朝廷机密,可是连坐的重罪,她还没活够,不想掉脑袋。
想来他自有分寸,她也就不劝他先行离开了。
到了宋家门口,胡氏得信外出迎接几步,身后还跟着盛装打扮过的宋秋池。
胡氏是个利索人,小事上拧不清很多次,可大事上基本不含糊,行事说话十分客气周到,没有错处可挑。
宋卿时慢魏远洲半步下了马车,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身着艳丽像只花蝴蝶的宋秋池,面施粉口染脂,远山眉微微上挑,夺人眼球得很。
相比妆容素雅低调着装的宋卿时来说,她倒更像是光彩回门的新妇。
宋秋池目光有意无意往魏远洲身上瞥去几道,含情媚意,宋卿时想不注意都难,倒是魏远洲,目不斜视,与胡氏客套几句闲话,一道进去了。
宋卿时对魏远洲的反应比较满意,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夫君多看别的女人一眼,至于宋秋池的那点儿小心思,她全然不想理会。
一个黄花大闺女,对着有妇之夫,甚至还是自己的姐夫,使一些不入目的小把戏,只会平白轻贱自己,惹人笑话。
而宋秋池似乎被打击到,失落扯了扯衣裾,只是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给的人是那样的,心中就没了顾忌。
眼看一行人快步都快入了正门,宋秋池姗姗跟了上来。
第42章 少年
宋家人全都在前厅候着。
“孙女给祖母请安。”宋卿时敛裾行礼, 修长白腻的脖颈微微低下,姿态恭敬。
宋老夫人端详了她一眼,见她面靥红润, 便知她过得挺好, 心里清楚明白,嘴上还是得关怀:“在魏家,一切可还顺遂?”
“一切都好。”宋卿时轻轻颔首道。
宋老夫人望着已经嫁作人妇的孙女,嘴唇动了动,有意想说些什么体己话,可二人相处不多,关系本就僵持,一时竟无言,只能讪讪闭上了嘴。
顿了顿,转而侧目看向同她一起见礼的魏远洲,仪态端庄, 身姿如玉,端得是大方得体,气度逼人。
新婚夫妻站在一处, 郎才女貌, 极为相配。
宋卿时特意跟宋老夫人提了一嘴, 虽未明说具体是何公事,但却暗示了其中的重要性,宋老夫人也未怪罪, 只让魏远洲自行去忙他的, 故而吃席就免了, 临走前去宋家祠堂给宋父宋母的灵位上柱香即可。
从祠堂出来,在半路遇到了不知何时等候在此的宋秋池, 她满脸都写着“我有事找你”,可落在宋卿时眼里,便是“我又要来找茬了”。
还真是不得安生。
宋卿时本想装看不见,可她大步靠过来,满头珠翠晃人眼,拦在了她跟前。
如此,便装也装不了了,顾及魏远洲还有要事处理,她偏过头柔声道:“你要不先走吧,我等会儿自己回去就好。”
魏远洲眸色沉沉,连个眼尾光都没给心怀不轨的宋秋池,“我去前面等你。”
目送他走远些,宋卿时才重新看向宋秋池,叹了口气道:“说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似是要说的话难以启齿,宋秋池一连卡顿了三回能不能,最后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口:“让我给魏公子做妾?”
“你说,要做什么?”
因为她的话太过荒谬,宋卿时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也不愿意相信宋秋池已经疯癫至此。
宋秋池抿唇,仍然觉得难堪,可对上宋卿时鄙夷的眼神,硬着头皮重复两遍:“妾,我说做妾。”
这下,宋卿时完全听清,难以置信地扫她两眼,见她不似玩笑也不似一时兴起,实在没控制住,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要发疯,别找我。”
说罢,宋卿时冷着脸朝前走去,径直就要越过宋秋池,直接就要离开。
宋秋池赶忙上前,下意识拉住她的手,“你等等,我知道这不可能,可……”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你还问我作甚?找骂?还是讨打?”
宋卿时毫不留情甩掉她的手,眼底异常冷漠:“听说你已经说好了婆家,要我将你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说给二伯父听吗?”
宋秋池的脸色当即就白了,再华丽的妆容也显得黯淡无光。
俨然,她的恐吓起了作用。
不论未来局势变化,就目前来看,宋秋池要嫁的,是宋顺昌顶头上司兵部尚书的嫡次子,李家也算得上京城有名的世家,如今北境不稳,正属多事之秋,李家家主身为兵部尚书,执掌兵权,正是受陛下器重的时候。
两家联姻,对宋家来说也属于是高攀了,按理来说,宋秋池不该不满意啊?前世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乖乖嫁过去了的。
这一世,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情的事吗?
“我要被李家给退婚了!”宋秋池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什么?”
待宋秋池解释过后,她才知晓,有人将宋秋池私下勾搭罪犯郑商然的消息捅到了李尚书跟前,尽管二伯父极力否认,也没能挽回这段亲事。
宋卿时得知原委,很想骂一声活该,可对上宋秋池快发狂的表情,她又生生忍住了,毕竟她可不想被她当场生吞活剥了。
宋卿时耐着脾气,好言相劝:“那你就另寻好婆家啊。”在回门之日,膈应她算怎么回事?
“我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牵扯上郑商然,不连累我爹的仕途就算不错了,与其嫁个敷衍的人凑合,我宁愿给魏远洲做妾。”
听到这儿,宋卿时忍不住腹诽:不是,你愿意嫁,也得我同意让你进门啊。
“绝无可能。”宋卿时直白拒绝。
宋秋池眼眶发红,成串似的掉下几滴泪珠子,试着去拉宋卿时的手:“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就求你这一次,你能不能成全了我。”
“我若是进了魏家,你我姐妹,我定会与你好好相处的。”
“你再说这些废话,别逼我打你。”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这么不要脸。
宋卿时侧身避开她,目光快速环视四周,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立马锁定不远处檐下路过的两个仆妇,恰好就是上次她花钱请来处理绿茵的那两个。
眼前一亮,赶忙出声叫住了她们。
那两个仆妇应声回眸,就瞧见大小姐满目放光地盯着她们,脚步一转,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有下人在,宋秋池就不再提刚才的事,宋卿时明白,她不是放弃了,而是觉得丢不起那个人,才选择噤声。
宋卿时塞给她们一个荷包,笑得人畜无害:“还请两位嬷嬷,帮我把二小姐送回屋子。”
扔下这话,她便转身离开,一刻也不想多留。
宋卿时好不容易打发了宋秋池,呕着一口气,疾步走在石径上,猛地转头,就正好对上一双错愕的眼。
后者显然是没想到宋卿时会突然转过来,倏然一怔,然后才慌慌张张藏到柱子后面去,只是没两秒又鬼鬼祟祟探出一颗头来,讪讪一笑后,那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心虚。
“大姐姐。”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眼前的少年十五岁的模样,几年的书院时光,给他增添了不少的文雅之气,一眼便知是个清新俊逸的读书人。
宋卿时望着他,好看的眉眼间聚满了疑惑:“秋皓?你跟着我作甚?”
刚被宋秋池无语到,说实话她现在见到二房的人,就有些发怵,虽对着无辜的人摆脸色不好,但是她控制不住就黑了脸,语气也算不得友善。
“大姐姐出嫁我回来的太晚,一直没寻到机会,我想跟大姐姐说说话。”少年满脸真诚,似是没看出她的不喜,一口一个姐姐唤得格外热忱。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卿时闻言稍缓和了一些情绪,想着早些打发了他就罢了,于是闷声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宋秋皓皱起了眉,其间沁着苦恼和纠结,还夹杂着愧疚,复杂得很。
是以,宋卿时提起了心,生怕他也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言。
少顷,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冲她重重鞠了一躬:“我在外求学,并不知母亲和姐姐所做的错事,前些时日归家,才偶闻一些风言风语,没曾想竟让大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想替我母亲和姐姐,跟大姐姐郑重地道个歉。”
原是这事。
他能有觉悟来向她给本不属于他的过错致歉,就算得上是个心善之人,宋卿时默了半响,开口让他直起身说话,“那事跟你没关系,而且已经翻篇了,以后就别提了。”
“可……”宋秋皓神情凝重,显然还想要再说些别的。
宋卿时急于脱身,赶忙打断他的后话:“你再说,是想让我更讨厌你母亲和姐姐吗?爱屋及乌,相反亦是,我也会更讨厌你。”
此话一出,他垂下头去,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卿时见他这副陷入自疚的模样,有些不忍,放柔了嗓音:“还有要说的吗?你姐夫还等着我,我得快些走了。”
宋秋皓微微抬起眼,抿着唇低声问:“魏公子,待你可好?”
“挺好。”宋卿时答。
“那就好,若是以后受了委屈,大姐姐可尽管跟我说,弟弟替你讨公道。”
宋卿时微愣。
宋秋皓常年在外求学,他们的关系算不得亲近,这会儿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让宋卿时有些受宠若惊,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出嫁那日,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原先还比不得她高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他一身月白锦衣,更显身形清瘦,小小年纪,面容仍然有几分青涩稚嫩,可随着年纪增长,五官慢慢长开,能看出他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既有胡氏的浓眉大眼,亦有二伯父的高鼻梁,是个难得的美男胚子。
宋卿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生出一些打趣的心思:“那你可得努力读书,考取功名,不然到时候来魏府给我撑腰撒泼,连门都进不了就得被赶出去。”
“我会努力的。”宋秋皓神情坚定。
半大少年年轻气盛,还不知天高地厚,说起大话来连草稿都不打,可正是因为这份意气风发,才显得真心难能可贵。
“那好,我等着看你金榜题名的那日。”
晚风撩起她的发,明亮的双眸澄澈涟漪,宁静又柔和,就像从前那般,给他莫大的力量。
缄默片刻,宋秋皓忽地从袖口处掏出什么,凝眸看向她:“这个给你。”
他手心里递来的,是一根红色手绳,其上串有几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