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梅音扑入萧琳怀中号啕大哭。
那日她还是皇宫中的一个小宫女,她在玉芳苑中修剪花草,便遇到了五皇子萧瑰,便强拖她入屋内,因她那日来了葵水,幸而没有被五皇子折辱,却又不幸得了一顿毒打。
萧瑰说他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他没有放过梅音,若不是萧瑜相救,她或许早就被萧瑰折磨致死了。
她没有忘却这深埋心底的恐惧,她说她已经忘了,说自己想要学习武艺,说她想要穿男装,想要做一个男子永远守护在萧琳身边。
曾经有无数个夜晚,都让她在噩梦中反复回忆那日的场景,梅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无故经历这样一番磨难。
她百般伪装坚强,却也只是不愿意回忆这样屈辱的经历罢了。
萧琳都明白,那种深埋于心底的恐惧无法轻易消除,他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将梅音拥入怀中,让她可以放声大哭就好。
“没事了,梅音,一切都过去了。”
萧琳怀中抱着梅音,只觉得此时天地渺然。
梅音从前在说,要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的,如今她做到了,今后梅音要做的,就是永远都不要再离开萧琳了。
英国公的人和宋济民派出的军卫先后赶到,所有盘踞在京城与幽州官道间的薛氏叛贼或被生擒,或被就地正法。
萧瑜本欲令宋济民调遣幽州军卫前往京城支援,却不想京中已经传来消息,就在约一个时辰前,京中叛乱已然平定,顺州府大军并未前往京中。
薛承容原本密谋与顺州刺史造反,发兵京城诛杀皇室夺位,一旦萧竞权与萧琳先后被杀,薛承容便可以讨贼之名诛杀顺州叛军,谎称梅音与萧琳的幼子为薛妙真与萧琳之子,以扶持幼子为名,借机谋夺天下。
却不想,萧竞权早就将薛氏一族的一举一动掌握在手中,顺州刺史方孝义还未曾调用兵符,便为幽州太守派人生擒,以囚车送入京城,萧竞权收买的禁卫军反军缺少外援支应,很快便溃不成军,做鸟兽散。
对于萧竞权的谋划,萧瑜不感到意外,他心中只有一点疑问——萧竞权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梅音有孕之事,他不会想不到薛承容的野心,那么他让萧琳前往幽州,有没有想过萧琳有可能涉险?
这个问题,身为萧竞权之子的萧瑜和萧琳回答不出,恐怕只有萧竞权本人,才会知道答案。
不过,对于萧琳萧瑜二人,有些事比这个毫无意义的答案更值得去想。
无论当夜众人经历了怎样的伤痛,终究是没有太过惨痛的伤亡,萧瑜及时赶到,为萧琳和梅音处理了伤口,冬儿也凭着和萧瑜学过的一些救人的医术,挽回了容吟的性命。
第二日,英国宫便联合宋济民上表萧竞权,详述了昨夜发生之事,称萧琳为歹人所害,至今昏迷不醒,需留在幽州静养。
老国公爷向来脾气不好,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被人残害至此,自然没有对薛氏一族留半点情面,恳请萧竞权务必诛尽其九族,清算薛氏一族过往罪状。
薛承容昨夜便被发现自缢屋中,死相凄厉可怖,薛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唯一有可能保全薛氏一族的贵人,竟然就只剩下了萧竞权。
萧竞权是如今太后薛氏的幼子,薛承容的表兄,他的身上又未尝没有流淌着薛家人的血液。
太后在当日萧竞权下朝后一病不起,萧竞权以奉孝太后之名五日不朝,五日之后,太后薨逝。
据说那位受人敬仰的太后死前滴水未进,人走时已经薄如纸糊一般。
太后薨逝当日,薛氏一族便被萧竞权下令诛杀殆尽,命薛妙真与萧琳和离,待萧琳返回京中后另行处置;有关薛氏一族的冤案错案,悉数交由睿王萧珍、御卫并大理寺卿众共同查办。
令人倍感惋惜的是,颖王萧琳在前往幽州途中为叛军所伤,双腿落下了残疾,起居不变,仍需留在幽州静养一些时日。
萧竞权得知此事后第二日竟也得了一场大病,又是一连七日不朝,屡次派太医前去幽州为萧琳诊治,得到的结果都是无力回天,似乎萧琳落下残疾一事带来的伤害远大于当日薛氏一族的谋逆。
众人都为颖王殿下——二皇子萧琳感到可惜,身为嫡长,早年不为陛下重视,如今重得了陛下的信任宠爱,又因为奸贼作乱,就这样被迫只能做那一生一世的闲散王爷,与继承皇位无缘。
时也命也,或许就是如此吧。
“时也命也,如今我整日无所事事,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训斥我疑心我,我反倒觉得一身清闲,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萧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萧琳,在英国公府的花园中闲逛,待身边的侍奉之人都离开后,萧瑜才静静回答道:“好了,起来走一走吧,二哥,若是真的落下了残疾,你才不会这样泰然地说什么‘时也命也’。”
萧琳由他搀扶着站起来,两人并肩在花园中缓缓散步。
当夜薛康薛唐没打算给萧琳活路,故而真的弄废了萧琳一条腿,借机折辱萧琳,可是无论如何还有萧瑜在,萧瑜怎么可能允许萧琳就这样落下残疾,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
为了治好萧琳的腿,萧瑜的确费了一番心思,可是萧琳却依旧对外称自己落下了残疾,毫不犹豫地展示自己意志消沉的模样。
他是有心为萧瑜铺路,甚至向老国公夫妇二人请罪,称自己的确没有继承大统之心,做一个闲散王爷,不愧对黎庶,与自己珍重之人长相厮守,萧琳便全然满足了。
更何况,有比他更适合皇位的人还在,这一点老国公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外孙身边有一位卫兰公子,龙章凤姿,逸群之才,在幽州时便为萧琳出生入死,当日他亦看见这位卫兰公子如何沉稳冷静,指挥幽州军卫擒战贼人,临危不乱,的确为超世之人。
可是他也的确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已经宣告身故的九皇子萧瑜。
那个西域胡妃所生的皇子,那个曾经妄图弑父夺位的九皇子,那个传言中遭受酷刑的九皇子。
纵使是见过无数风浪的老国公爷,在见到萧瑜的那一刹那,也不免心生心生撼然。
然而无论如何,英国公只知道一件事,若不是萧瑜看到萧琳重伤急于救助,自己恐怕不会这样早发现“卫兰公子”的真实身份,而这仅仅是这一件事,也足够让他支持萧瑜今后要成就的事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瑜儿,你真的做好决定要北上前往斡卓了吗,今晨听外公提起,不日你就要启程?”
萧瑜点点头,轻声应答。
“承蒙国公爷国公夫人关怀照料,这几日我和冬儿都休整得不错,也得了不少有关班兹残部的消息,这是母亲的一桩心事,亦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北上斡卓是一定做的事。”
“你还要带着冬儿一同前去吗?”
这个问题,萧瑜并没有当下立即回答,两人听到了梅音和冬儿的说笑声,转过身去,冬儿亦扶着梅音前来。
梅音当日经历九死一生,腹中的孩子奇迹般地保了下来,如今身体调养的很好,不似最初有孕时那般虚弱,侧身来看,已经能看到她小腹上轻微的隆起。
萧瑜说这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一定会好好长大,平平安安来到二哥和梅音的身边。
“二哥,我就不打扰你和皇嫂两人说话了,我先走了。”
萧瑜最终没有回答萧琳这个问题,他明白萧琳的顾虑和担忧,经历了当夜之事,萧琳不仅被病痛缠身,还总是害怕有一日会有奸贼将梅音从他身边再次夺走,萧瑜又何尝不是心怀同样的恐惧。
那晚的情形,当真是凶险无比,哪怕有一个环节没有得到老天庇佑,或许他这一世又要永远活在遗憾和愧悔之中。
他一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任由冬儿挽着他的手,带他一路到了侧门那边去,冬儿一直望着他,等他不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才和萧瑜说话,指了指一旁备好的马儿。
自从那日冬儿鼓起勇气学会了自己骑马,她便总也想着能和萧瑜一起骑马去郊外赏花,两人说定了今日要一同前去,萧瑜自然也是没有忘记的。
他趁四下无人,托着冬儿的脖颈,将她拥在怀中亲了亲,埋头在她耳畔轻声问道:“是冬儿带着我骑马,还是我带着冬儿?”
小娘子抬起泛红的脸蛋,眨了眨眼,浅浅笑道:“冬儿想坐在前面,但是冬儿可以带着殿下骑马。”
“好,都听你的。”
萧瑜抱冬儿上马,为她掸下了发髻见与肩侧的几朵落花,轻夹马腹,缓缓向城郊侧前去。
“唔,殿下等一等,等我先把笠帽戴好——”
萧瑜不等她说完话,将那笠帽抢过,系在了马鞍后。
“不用了,如今天气热,带着那东西做什么,我又不怕冬儿被人瞧见,怎么,难道冬儿以为我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要你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出门吗?”
冬儿知道萧瑜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是他的确有些爱吃醋,不过不戴着便不戴着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吧,其实……其实冬儿是怕被人看见了笑话的。”
这里虽不比易原县人人都认识“卫兰”,可是万一遇到了熟识的人怎么办,她和萧瑜就这样同骑一匹马,难免有些失了礼节。
“撒谎,我可不怕人笑话,只怕是冬儿又害羞,有心疏远我了。”
萧瑜转过头暗自笑了笑,等着冬儿百口莫辩,主动贴近他怀中,抱紧他的手臂。
煦风醺人欲醉,策马穿过街巷之间,只觉天地万物都如云烟而散,只剩下冬儿和萧瑜两个人。
出城后,萧瑜缓缓将缰绳交予冬儿手中握紧,便将下巴枕垫在冬儿肩侧,从身后轻轻圈进冬儿的腰。
“殿下,你方才在想什么事啊,你好像又有心事了。”
“嗯。”
萧瑜轻声应道,侧身更加亲昵地抱紧冬儿,一缕青丝垂落至她胸前,清风徐徐,好似载满鲜花,纵着香味的白驹。
“的确有些心事,我还需再仔细想想,冬儿想去哪里便带着我走吧……去哪里都好。”
“冬儿知道一个地方!”小娘子高兴地说道,“殿下前几日忙着照顾二殿下,还没有来过这里吧,过了这座山,山后面有一处茉莉花林,如今正开着花,殿下一定会喜欢哪里的。”
“哦,还有这样的好去处,我还不大知道呢。”
萧瑜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山林,眸中一颤。
冬儿说道:“殿下,我们给这里起个名字吧,旁人都不知道的那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明白这里的意义,好不好?书上的名流雅士,都是这样做的。”
“好,那冬儿想要叫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那天我是和梅音还有翁主一起来的,将要黄昏时才离开,那天晚上漫天都是紫色的祥云,都说紫色的云彩是祥瑞之兆,冬儿觉得殿下一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成,那就叫这里是紫烟山吧,好不好?”
萧瑜前一世曾把冬儿埋葬在此,将这座无名的小山更名为紫烟山,以悼哀思,却不想这一世冬儿也将这座山这样来称呼,真不知是否又是那所谓冥冥中的定数。
“自然很好,祥瑞之气是好事,冬儿起得名字也很好。”
“嗯。”
冬儿缓缓停住了向前行进的马儿,忽然转过头去,问萧瑜能不能不要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幽州,能不能带她一起北上。
萧瑜一时被她问住,随后垂眸,藏起了眼中的笑意。
“我几时说过了不带你钱去了?”
“可,可是……”
萧瑜的确有过食言的念头,实在是因为当日薛唐薛康的密谋将他的戒心提高了,他不允许冬儿再跟随他涉险,他知道冬儿的心意,也知道冬儿想要陪着自己,保护自己,这些他都明白。
“可是殿下明明就是不想带着冬儿一起去了,那天,我听到殿下和二殿下说的话了,可是我和梅音从来都没有怪你们,殿下还不知道吧,其实冬儿一直觉得自己帮不上殿下什么,冬儿什么也做不了,那天能帮殿下把那些坏人都击退了,冬儿很开心。”
她只是想要永远和萧瑜在一起,不仅是被他宠着爱着,她也想给萧瑜自己全部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爱和护佑。
“好,我明白了,”萧瑜的声音如落花一般轻,用以掩饰他略显哽咽的音色。
他转而拿起了气势,反问道:“但是我从没有说不带上冬儿了,原来冬儿是这样想我的。”
萧瑜这才明白了,一路上冬儿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又说那些,这样“百般讨好”自己,这样“借题发挥”,原来都是藏了这样的小心思,她是担心自己不愿意带着她前去幽州了。
她现在不一样了,察言观色,耍小心思,算计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了。
若是这样,萧瑜可真的要生气了!
第99章 岂无同心人
“如此说来,方才你说的那些话,做的这些事,甚至是今天要和我一同出门,都是早已经谋划好了,想要算计我的,是吗?”萧瑜挑眉问道,语气中略显不快。
“啊,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殿下!”
冬儿急的面颊通红,可是却百口莫辩,萧瑜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思,但是不代表她是在算计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