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竞权用后宫的枕头管朝堂的招数,他是最为不屑的,他恨薛妙真,可是他绝不愿半点虚情假意,对她愚弄。
既然是恨,那就容不得半点杂质。
萧竞权不想和他争辩,与他说了自己方才和薛承容交谈一事,问萧琳的看法,萧琳便答:“若是太子殿下能够胜任,那就让太子殿下前去,想来幽州老家的舅兄们,见到是一样亲切的。”
萧竞权轻叹一声道:“糊涂!”
“朕知道你是看中兄弟和睦的,瑰儿,珍儿还有太子,你都是当做手足兄弟一起看待的,前几日太子过得不好,也只有你去探望,朕都知道。”
萧琳道:“手足兄弟,本应如此。”
萧竞权冷冷地说道:“可是皇家没有手足,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朕今后如何委以重任,放心地将皇位交给你“。”
萧琳似乎是惶恐至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父皇恕罪,儿臣不敢有僭越之心,如今的太子殿下是三弟,如今的天子是父皇,儿臣不过立志做一忠臣,如今效忠父皇,百年之后,效忠新帝罢了。”
他的答案让萧竞权十分满意,他有废太子之意,又不想喂养萧琳的野心,他想要的就是平衡,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好了,朕知道了,起来吧,这次前去幽州,非你莫属,你要将此事查清,若是涉及叛党逆贼,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儿臣明白。”
萧竞权走上前去虚扶了一把,轻声道:“起来吧。”
“不知父皇还有何事安排?”
“幽州的水很深,朕打算赐你羽林卫随行护送,除此之外,朕还想让你将幽州好好查办一番,你明白吗?”
萧琳装作一知半解的模样问道:“还请父皇名言,儿臣必定不辞辛劳,为陛下安定京畿。”
萧竞权厉声道:“幽州的官员,是愈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倚仗朕的宠信,上下勾结为害一方,让幽州百姓罹受苦难,近十年来,数次幽州百姓进京告冤,朕都下旨宽免,以至于百姓不服王化,怨声载道,如今更是惹出了这样的乱子,岂有此理!”
萧琳都明白,如今与北边战火欲燃,军费迫在眉睫,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并不需要这样的滔天之怒。
“是,儿臣领命,定不放过此等逆贼!”
萧竞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萧琳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危。
“好好的,亲自回来向朕禀报。”
萧竞权从桌上拿起幽州的官塘,陷入了沉思,良久,快步走到书案后,提起笔欲要书写,又很快放下。
“传朕口谕,封颖王为河北道河东道黜置使,代天巡牧,查察吏治,所到之处,如朕躬亲,圣旨即刻下达!”
第74章 莺啼何处间(二更合一)
萧琳走出紫宸殿大门,正是午后天色晴好,却在他面色上添上了几分阴沉,绵密的日光打在他的衣袍上,刺破他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一道不长不短的阴影。
只有离开了萧竞权的身边,他才能好好看到身边的梅音,才放松了紧蹙的眉头。
“方才我被罚跪,你不该上前去扶我。”
“……是,属下知错了,殿下……方才属下遇到了薛相身边的人,薛相今日请您到薛府上去……王妃娘娘也在那里,殿下要接她回去吗。”
萧琳转过头去,一边向长街走去,一边冷漠地说:“我不是说了,你不要管她的事,我二人的事也与你无关。”
“是,殿下,对不起,属下不该多嘴。”
梅音低下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跟上了萧琳的步伐。
“没什么。”
她自然明白薛妙真是如何手段,可是毕竟前几日的闹剧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收留了她在身边,二殿下也不会这样左右为难,在朝中被官员弹劾。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萧琳要去幽州,冬儿和九殿下也在那里,不如就留在幽州的好,也避免薛妙真日日怀疑自己,让二殿下为难。
令梅音感到意外的是,她在马车上将此想法告诉了萧琳,他正翻看着梅妃娘娘赏赐的墨砚,出离平静,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她的想法。
梅音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多谢殿下,这样的话,属下就可以和成碧说了,他就算伤心,也不能拦我了。”
这些日子,成碧对她照顾有加,梅音在世上的亲人不过表兄表嫂,成碧对她如亲大哥一般,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却只好用这样的话来消解怅然。
最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萧琳吧。
知道他心中忧郁难诉,知道他自幼失恃,缺人关爱呵护,也知道他心中的一片痴情,不忘旧人。
虽然知道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之处,梅音不能否认,她其实是想留下的。
萧琳将那匣子合上,似乎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中午不曾用饭,现在饿了吗?”
“属下不饿,多谢殿下。”
他只当是听到了最后四个字,命车夫换了方向,到朱雀街上一家点心斋去,命人买了许多点心。
梅音和成碧一同出门的时候就常到这家来买点心,萧琳自称是自己想吃些甜腻的东西,不过是听梅音说过这家的芙蓉栗香酥好吃,多买一些,也不过是让她带上一些到幽州去,送给萧瑜和冬儿。
新鲜做出来的芙蓉栗香酥香气诱人,她的确是肚子饿了,见到萧琳拿起来一块品尝,便也趁热来吃。
她曾听宫里一位老人说,圣敬皇后娘娘从前有心悸之症,常年卧病在床,忧思难眠,老国公爷便为她从江南请了有名的师傅,做一些香甜的果子糕饼来吃,排解心中郁结。
因此,之前梅音也常为萧琳做一些甜食来吃,希望他心情好一些,可是萧琳却总是拒绝,如今突然对此有了胃口,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会儿我要到薛府去,你就先回王府中吧,记得这几日不要外出,不论是谁来找你,都不许答应见面,我会让成碧陪着你。”
梅音有些担忧:“可是这样一来,殿下身边岂不是无人照顾?”
“薛府的人不会把我怎没样,我也不需要什么照顾。”
“可是……”梅音鼓起勇气说道,“九殿下离开京城前要属下照顾好殿下的起居饮食,不如我们先回去接上成碧,再到薛府中去,这样可好?”
萧琳只说了一句“随你”,便阖目养神,不再言语,梅音看着他没吃完的那半块点心,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仿佛怅然若失的沉寂。
薛妙真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午后萧琳要来,担心二人再生龃龉,未免让自己在娘家丢脸,便提前让院中伺候的下人都退下,就连贴身的女使都不留一个。
她自称扭伤了脚踝,如今疼痛难忍,求萧琳留下陪她,待第二日二人再一同回到王府,因早就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萧琳便称自己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幽州,让薛妙真好好在学府里养伤,不要再打扰薛府的人。
他陪伴在薛妙真身边用心陪伴照料,倒也算是装出了一副夫妻和睦的模样,下人之间的传言自然被打破,可是这份“温情”对于薛妙真来说,比死了还要难受。
她大约已经放弃了,如今只剩下空空悔恨。
就算她做再多,用尽手段也好,真心相待也好,也不可能让萧琳成为真心爱他的夫君。
如今还爱着,不过就是给萧琳作践自己的把柄罢了,他既然说心死,薛妙真打算成全他。
若是,二人有了孩子,不论这个孩子是不是情之所结,那萧琳又有什么重要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青瓷勺并不温柔地嗑在她的齿贝上,抬眼就能看到萧琳那冷漠又防备的神情。
薛妙真是永泰公主的闺中密友,从前和萧琳还是孩子时,见面都是笑吟吟的,无人再旁边的时候,还会玩闹地叫他一声琳哥哥。
如今熏笼里烧着幽幽的龙脑香,也遮盖不住这滔天的恨意气味。
“今日入宫,太后娘娘已经训斥过我了,你受了委屈,心中有怨,如今可以消气了。”
薛妙真倚着软枕,忽然嗤笑了一声。
他这话说得有趣,萧琳不一贯是话里有话的,如今听他这样说,竟好像有些服软的意思。
她瞥向身后那个小忆君的小厮,又瞬间把头转了回来,满心满眼,都是厌恶。
一个小厮,这样护着,不论是男子是女子,都让她恶心,萧琳自诩正人君子,说什么不愿和自己成亲,不还是这样偷偷地吃腥。
如今她想通了,不论是什么人,都得死,死了,给她一个清静。
“二殿下,王爷,我并没有什么怨气,您才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儿!她不护着你,又护着谁呢?”
薛妙真起身,让成碧和梅音都出去,回头望了望萧琳,而后转过身为他倒了一杯温冷的茶。
“只是,老人家疼爱孙儿,也会为他长远计划,如今我已经懂事了,殿下要纳侧妃,只是不要沾染了那些不干不净的,毁了您的清誉,就算是抬成平妻与我也无关。”
萧琳不做反驳,沉默思考时,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薛妙真打开了窗子,丝丝春风中杂着刀割一般的清冷,她本哭得有些头痛,如今却越发清醒。
她把手中的纸包揉成一团,丢尽了花瓶中,可是无论怎样做抉择,她都不想做到这一步。
名门望族出身,如今却要用这种烟花柳巷的手段,难道这就是那个叫茹莹的女子回来给她的报应?
不过,事已至此,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梅音和成碧被遣出了屋子,迎面就遇到了薛府的几个下人,想要请两人去吃酒,成碧婉言拒绝,一时被绊住了步伐,忽然看到薛妙真从屋中出来,鬓发有些散乱,面颊微红,向二人这边看了一眼,说道:“殿下有些醉了,去看看吧。”
她的侍女闻声赶到院中,搀扶着她到别院休息,梅音愣了半晌,下意识问道:“娘娘做什么了?殿下怎么了?”
“做什么了?我二人多日不见,喝了些酒,至于做了什么,夫妻之间,又能做什么呢?”
成碧也被她的话惊愕住,正欲上前,薛妙真拦住他问道:“明日殿下要动身前往幽州,你同我来,为殿下准备些衣物,殿下速来勤勉,也要多备一些纸墨。”
她轻笑一声:“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君忆与我前来。”
成碧只好让随行的几个王府小厮,看护好梅音,不许薛家人带她离开,若是有事便来告知自己。
他只是惊骇于薛妙真所说,殿下他怎会如此。
梅音进了屋内,只有床头点了一盏灯烛,萧琳似乎是睡在床榻之内,一条手臂从床畔搭落下,蜷曲的指尖与丢在地上的外袍将触未触。
夫妻之间的事,那又如何呢,就算是薛妙真再不好,可是她就是颖王妃,就是萧琳的发妻啊。
梅音甩掉自己脑中混乱如麻的心绪,犹豫着轻声问道:“殿下?您喝醉了?要不要喝些醒酒茶?”
萧琳似乎是翻了个身,房内寂静地像是没有活人存在一般,片刻后,他忽然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了?出去!”
他总是阴沉着脸,不爱言笑,冷声冷语,可是到底没有斥责过谁。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和梅音说话,其实也是应该的,她才认识萧琳多久,若不是因为冬儿和萧瑜,她还是玉芳苑的低等女使,他是矜贵的二殿下。
“是,殿下没事就好了,奴婢就在外面,殿下若是有事,叫奴婢就好了。”
梅音走近他身边,为他熄灭了床头的灯烛,月色撒入房内,落下肃白的寒霜,冷冷清清,更听清楚萧琳在床内辗转难眠,苦闷□□。
她这下清楚地看见了萧琳手臂上四溢的鲜血。
“殿下流血了?伤到了哪里?是她把您刺伤了?”
她压低了嗓音询问,却字字句句慌忙无措。
“我让你出去!”
自从受逆王一案牵连没为官奴,梅音便一直是听人命令的,这是她头一回什么都不听。
这是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人,自己憧憬钦佩的人,有时候也会生出一些不自量力的心情,如今她的第一次悖逆,居然给了萧琳。
梅音知道他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便从屋内翻找出了一些药酒和金疮药,这些日子她也受过一些轻伤,还是明白如何处置的。
重新点好了蜡烛,她找了凳子坐在床边,将他的手臂搭在腿上。
接连数道狰狞的血痕在他手臂上爬着,梅音忽然发现,这是萧瑜划伤了自己。
她掀开床幔,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根被鲜血浸染的金簪。
萧琳似乎是使不上力气,只是用手遮住眼睛,即使见不到眉目,也能窥见它如今狼狈又痛苦的神色。
梅音不敢多问,一点点为萧琳擦干手臂上的血痕,还好后面的伤口划得不深,只是难免会留下疤痕。
他神志不清,喊了很多人的名字,“母亲”,“小莹”,“瑜儿”,外公,梅音为他包好了伤口,打算去叫成碧,带萧琳离开,推门前却听到他低低地念道:“不要,你不要走……为什么,你就这么想离开?”
梅音回到他身边,轻声安抚道:“茹莹姑娘不会离开您的,她不会走的。”
萧琳额头上出了很多汗,依旧是双目紧闭,口中闷哼低吟着。
他一贯爱洁,梅音心疼他,用他的帕子在额头轻轻擦拭,萧琳却忽然说:“对不起,梅音。”
她不知道如今萧琳是清醒着还是迷蒙着,只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在看到自己的刹那露出了错愕懊悔的神色。
梅音知道自己不是茹莹姑娘,本不该对此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