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黄昏,萧琳和梅音换了素衣打扮,叩响了杏济堂后院的小门,借着昏暗的天色,一旁的街坊四邻并没有发现什么。
冬儿和梅音拉着手不放,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萧琳和萧瑜每每看她们这样激动,总是十分不解,许是觉得有些过头,又或者是羡慕嫉妒,总归是一种看不大惯的情绪,萧瑜将冬儿拉回自己身边,萧琳也用眼神告诉梅音她还是站回自己身边比较好,两人这才依依不舍把手分开。
可怜委屈的,伤心不满的,又是眼泪朦胧的,萧瑜和萧琳十分无奈,让两人一起去楼上玩,果然梅音和冬儿走之后,院内就冷清了许多。
萧琳简单看了看萧瑜冬儿居住的小院,院中整齐摆放着木架,晾晒着各类草药,地上石板草地干净整洁,还挂着一些晒干的食物,清风微拂,院内便是阵阵清爽的药草香味。
“就为了这么个院子,就不怕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中断了你的大计?”
萧瑜轻笑,回答道:“自然是不怕的,瑜儿还能有什么大计,所为大计,不过是为了冬儿高兴。”
萧琳垂眸道:“你说得对。”
萧瑜又问:“之前成碧来信,说是那薛妙真用了暖情的酒,差点就……二哥身子还好吗?”
“你倒是真有脸在我面前说这个,我最亲近的下人都已经被你收买了,我的身子好不好,他不曾告诉你吗?”萧琳毫不客气,微抬衣袍,坐在了院中的藤椅上,向后略靠,就能听到楼上梅音和冬儿的欢笑声。
萧瑜坐在他身边,正色道:“此事至关重要,我不想有一日见到二哥,是见到二哥发黑的尸骨!”
“……我知道的,你能改旁人的命,能预知未来之事,未雨绸缪,可是我更想让你把握住你自己的命,你在幽州这般张扬,亲身下场,就不怕被父王发现吗?你可曾想过梅妃娘娘?”
他的确说中了萧瑜心中的隐忧,见到萧瑜沉默不语,萧琳告诉他,希望他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也不想有一日听到萧瑜的死讯。
“若是这样,二哥,瑜儿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只是那万分之一的情景,我若遇到不测,就请二哥为瑜儿照料好冬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让她安稳余生,此事,就拜托二哥了。”
萧琳不愿回答。
他不想狠心拒绝,也不忍就此应允,坦然接受至亲之人的离去,他做不到。
“多谢二哥——先前二哥来信时说要让梅音留在幽州,如今已经决定了了吗?”
“太后步步紧逼,父皇也要我一再隐忍,一时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会留她在身边,我不想她离开……”
这是萧琳少有的坦诚,表露自己深深掩藏的心迹。
萧瑜道:“上一世薛承容和薛妙真毒杀二哥,妄扶植二哥的遗腹子,弄权上位,与四哥一派缠斗多年不休,天下不宁,也可怜二哥的骨肉饱受离乱摧残。如今他虽然权正当时,可是我有心灭他,他便不会侥幸逃脱。”
他缓缓抬眸,双目点漆一般,沉声道:“我若登基,一定会让二哥与那薛妙真和离,诛杀薛氏——此番大计,正自幽州始。”
第二日,易原县衙内宅,原宋家亲眷仆婢被安置在大小屋院内严加看守,虽无冻馁之虞,却也担惊受怕,神色惶惶,男女叹息痛苦之声传入宋蓉春琴耳畔,啾啾索命,心如刀绞。
天尚不见大亮,有人在屋门边上敲了敲,宋蓉与春琴登时坐起,细听来人报信,才得知宋济民和宋蕙已经定了死罪,午后就要被押解入京,众女眷□□没入奴籍,其余男子充军北边,家仆变卖,充入府库。
大约已经做好了沦落为奴的准备,宋蓉并无大悲大骇,强以镇定,告诉看守之人春琴与蘅姐儿与宋家并无亲连,也非家中仆婢,不应当受牵连,经查证后,果然来人将春琴与蘅姐儿带走。
宋蓉又将自己的私房钱全都拿给了春琴,叫她一定不要声张,暂时躲避风头,来日若是能将嫂姐宋母与宋蕙幼子救出,她便感激不尽了。
春琴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哭求着众守卫,直言宋济民有冤,旁人问她为何如此笃定,却又一言不发,眉目一凛,抱起蘅姐儿愤然离开了县府,直奔杏济堂去。
卫兰依旧抱病在身,药铺店门紧锁,春琴只好从屋后院门求见,走到巷门口时,却见到两个佩刀的守卫站定当中,还不做出反应,就被捉入院中。
她狼狈抬头,却看见卫兰和孟姑娘换了一身新衣,与另一个浑身贵气的男子和年轻女子对坐,饮茶谈笑。
萧瑜已经告知了冬儿他和萧琳的谋划,只是见到春琴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年幼的蘅姐儿哭泣不止,冬儿眼神中难□□露不忍。
春琴也不管萧瑜,跪下求冬儿一定要救宋家上下,将头磕在地上的青石板上作响,鲜血流流,与尘土一并混黏在脸上。
梅音知道冬儿心软,得到萧瑜的示意,将她挡在身后。
萧瑜向来性情沉冷,眉目之间积威冷蹙,春琴一贯都十分害怕他,不敢和他交谈对视,见到如此情形,也只好求萧瑜看在与宋蕙交好的情分上想办法出谋搭救。
“宋大人一家对你是有恩情的,你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我心中敬佩,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有人明指宋大人与郗恒王谱之死有关,我又如何搭救呢?”
“可是……颖王殿下不分黑白,义父和义兄是被冤枉的!”
萧瑜冷笑道:“颖王殿下不分黑白是非?你可知道这位是谁吗?”
萧琳垂眸,一双漆眸倾注,春琴似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瑜。
“你,你是颖王的人?你们都是朝廷的人?”
冬儿和梅音见状,把蘅姐儿带到一边玩耍。
萧瑜点点头:“不错,这位就是颖王殿下,他人就在这里,有什么冤情,不如你和他亲口来说吧。”
“……呵呵,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春琴愤然流泪,一改往日里怯懦不敢言语的模样,竟有几分壮士赴死般的决绝,低声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得意,为什么律法就不能惩治你们。”
二人对视,对春琴所言感到十分好奇,她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无论是威逼利诱,她都是一副从容赴死的神情,与从前判若两人。
这样的情形萧瑜没有预料到,他一直怀疑春琴的身份,也好奇她为何在得知郗恒已死后精神错乱,一心求死,本以为用宋济民为饵,可以逼她说出身上的秘密,却不想她竟然是这样的性情。
她似乎尤其恨朝堂之人,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冤屈吗?
萧瑜萧琳正踌躇之际,冬儿站了出来,说自己想要和春琴说说话。
尚不清楚春琴的实力,本担心她会对冬儿不利,萧瑜起初并不应允,可是冬儿十分坚持,想要为萧瑜分忧。
她拿了一盘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去柴房见春琴,亲自喂她喝了些热米汤,便一句话也不问,为她梳洗起头发,随后告诉她蘅姐二如今有梅音陪着,吃了好些东西,已经睡着了。
春琴对冬儿留有戒心,沉默许久,问她以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蘅姐儿会不会受牵连。
冬儿反问她,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能吃能睡,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
“是又怎么样,你们想把蘅姐儿怎么样?”
冬儿告诉她,自己今后不能有小孩子了,所以看到小孩子很喜欢,她或许不能当娘了,但是如果她也有一个女儿,一定会将她好好养大,爱着她,护着她,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有了孩子,并不好,若是能疼爱她还好,若是不能一直疼爱,就会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冬儿便问:“蘅姐二是郗恒强逼你生下来的孩子,是吗?”
“是——又如何呢?”
春琴眼中晦暗,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没有半分神色。
“你不喜欢蘅姐儿吗?不会吧,连我都喜欢她,我最好的姐妹梅音,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都喜欢的紧,你是她的亲娘,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冬儿记得之前春琴以泪洗面却也强笑着陪蘅姐儿玩的模样,萧瑜说她有秘密,可能包藏祸心,二殿下,梅音,也都这样以为,可是她偏偏不觉得。
春琴干噎着将点心往嘴巴里填塞,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和倾诉的欲望一起吞进肚子里。
“蘅姐儿,怎会是郗恒的孩子呢?郗恒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孟姐姐,我也搞不明白你们是什么人了,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没有人会比你心善了。”
冬儿把柴房里的草垛推了推,坐在春琴身边。
“所以,你知道什么吗?”
“宋大人是个好官,要是再点遇到他就好了,他是被人诬陷的,一定是有人要推他出来,让他顶罪,息事宁人的。”
冬儿自然明白,思考片刻后继续问道:“所以,你认识那个杀人郗恒和王谱的人?对吗?”
春琴不回应,沉默之后是号啕大哭,一会儿装作不近人情一般,冷脸羞辱冬儿,希望萧瑜萧琳将她即刻处死,一会儿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绝望地乞求道:“孟姐姐,我真的,不想活了……”
冬儿对待这种一心求死的人很有办法,她有经验,更有的是耐心。
终于,春琴败下阵来,抱着冬儿绝望地说:“孟姐姐,我们本来约定好了,他今晚要来找我的,就在县衙里,他应当已经知道了。”
“谁,谁知道了?”
“杀了王谱和郗恒的人?”
“他会来找你和卫公子,你们一定要小心。”
“他是谁。”
春琴摇头:“……孟姐姐,都是我们二人的冤孽,求你们放了宋大人一家。”
随后,春琴便作势要咬舌自尽,冬儿连忙喊萧瑜救命,千钧一发,才没让春琴自戕。
冬儿和春琴交谈时所说的话萧瑜萧琳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秘密派遣许多人手前去调查春琴的身份,得到的结果与萧瑜从前知晓的内容无异。
她是家中孤女,父母双亲和兄长均死于贼匪之手,被邻居家的娘伯收养,因郗府里姨娘生产,被抢去洗衣服烧水,自此之后,便留在郗恒府上做婢女,又被强占,诞下一女,也就是蘅姐儿。
梅音忽然说道:“或许她没有说谎呢?她都旁人说了实话,旁人也说了实话,因此才没有破绽,看着她长大的村民可怜她也同情她,或许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萧琳明白了梅音的意思,命人去郗恒府中暗中探访,看看春琴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竟从郗府的几位姨娘口中得知,春琴是主动献身郗恒的,郗恒对她已然是十分宠爱,甚至几次准允她回乡探亲,她都不肯回去。
也正是在前些时候,不知为何,她同郗恒有了龃龉,惹得郗恒勃然大怒,甚至还带着蘅姐儿逃出了郗恒府中。
冬儿提出要去看看蘅姐儿,萧瑜陪着她一起上了楼,才进了门,萧瑜反手便把门遮掩上,将冬儿拥入怀中。
方才冬儿说的话,字字句句他都应得到,特别是冬儿笑着说自己以后不会有生养小孩子,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隔着墙垣木栅,听见她心中不愿说的落寞渴盼。
前世冬儿从不主动提起此事,今生亦然,大约是她担心惹自己心中感伤。想来人心非木石,茫茫渺渺所为不过一“情”字,哪有什么两袖轻轻坦然,都是一心苦忍自留。
冬儿还想着春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命途多舛,想来这日夜间以泪洗面,竟然比自己看起来满目苍容,心中不觉惋痛。
恰巧萧瑜一言不语将她揽入怀中在,冬儿顺势靠在他怀里,轻轻嘤咛一声,小声说她心中有些难过。
“怎么了?”
萧瑜声音一涩,以为冬儿要和自己说子女之事。
“春琴好可怜,其实,她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坏事,二殿下真的会降罪于她吗?”
“若是她没有做什么错事,自然不会为难她,只因她有意隐瞒,才使得此案扑朔迷离,我们不得不这样罢了——她和冬儿说了什么吗?”
萧瑜没想到冬儿会这样说,她总是这样,一心念着别人,仿佛她自己是无足轻重的。
冬儿摇头:“没有,就是一些平常的事,再者来说,就是为宋大人求情。”
她低头浅笑:“殿下和二殿下只想着破案,这么一做,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记恨你们了。”
萧瑜无奈,轻声道:“官官相护,想要把幽州这些年来的蔽瘤毒疮一同剜去了,总是要比他们做得更谨慎,步步为诱,若是让他们抓住了我们的不是,闹到了我父皇那里,想必又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便草草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