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在幽州住不了太久了,她不觉得多么遗憾,但是确实舍不得这里,那一处和萧瑜精心打理好的小家。
他闻言心中一颤,许久不注意的伤口处忽然有些钝痛,低声道:“冬儿不想走,是吗?”
冬儿张开双臂,像一只小燕子,手脚并用抱紧萧瑜,将他的肩背揽在怀中,随后摇摇头。
“没事,殿下去哪里冬儿就去哪里。”
冬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说她想写的人正是萧瑜。
“我?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写的?”萧瑜抱起她向房内走去,冬儿伏在他肩头,偷偷亲他的脖颈,柔柔道:“因为殿下是当世最厉害的人,冬儿也最喜欢殿下了,而且写殿下不好吗,可以写很多很多事,就从殿下和冬儿离开外祖母家,我们到幽州来之后发生的事。”
她想得很周全,直言不会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写出来,而且说不定二人老了,以后老得记不清事情了,还可以翻看这些从前发生的事。
“怎样都好,明日我先去帮二哥处理些事,之后便陪你一起写,午后我会请宋公子将你的墨宝拿去托人售卖,我偏不信冬儿的字卖得不好。”
“好。”
他用力将冬儿抱得更高了一些,冬儿闷在他肩头,只觉得自己将全天下的幸福都拥在怀里。
幽州杀吏大案结陈,恶佞何传持,王谱并幽州十一位大吏伏法,恶匪刘小大等人冒名顶替郗氏族人,勾结官府为害一方,今亦悉数伏诛,萧琳代天巡牧,整顿吏治,将幽州上下的不正之风一番清治,如今黎庶安康再无贪官奸佞之扰,贡生举子再无求学无门之虞。
萧琳呈交奏表,率御卫军启程回京,萧瑜和冬儿并未与萧琳等人同行,于第二日雇一辆马车离开幽州,先陪同宋济民及家人赴任幽州太守,小住数日后离开幽州回京,萧琳让二人暂住成碧京郊购买的屋宅。
这一边萧瑜与冬儿的小日子过得轻松闲适,除却冬儿的心悸之症一直不见好外,其余再无烦恼,另一边萧琳却不大轻松,听闻昨日回京后,萧竞权行降阶之礼迎见,颇有一番将萧琳架在火上烤的架势,惹得朝中议论纷纷。
午后再召萧琳入宫,萧竞权却大发雷霆,发难萧琳,不知出于何故,命他在紫宸殿内罚跪了三个时辰,还是哲贵妃出言相劝,否则萧琳真就要在宫中跪上一夜了。
若以此作结,还自罢了,今日太后又要召萧琳入宫,想必是为了薛妙真与梅音的事。
几人远在幽州时,薛妙真便听说了萧琳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女子,当下便是寻死觅活,入宫向太后告状,可是过了几日却又平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心于闺中刺绣。
萧琳一回到京城,她便以薛夫人身体不适为由搬出了王府,如今街上一桩又一桩的传言,称是萧琳在外拈花惹草,什么不干不净的女人都照收不误,与王妃貌合神离。
这一把把冷刃,意在刺死萧琳,却又无一不是想要了梅音的命,今日太后召萧琳入宫,明言让萧琳带上梅音入宫,萧琳便把梅音送到萧瑜和冬儿身边。
他怎会不记得,若不是当年太后急召他入宫,他便能亲自护送茹莹离开王府,当年茹莹之死,太后的手上未尝不是沾满了鲜血。
随后杨羽前来府上,奉萧琳之命护卫几人安全,也带来了梅妃与萧竞权的消息。
萧竞权让杨羽为萧琳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先帝生前最为喜爱的佩剑,另一样则是一盒西域进贡的天山雪莲,杨羽带话,称萧竞权昨日所作皆是为了萧琳着想,他在幽州做得很好,近日来朝中不免得要对他一番攻讦,意在让萧琳近日来好生休养,不必上朝,亦不必入宫请安。
“梅妃娘娘说,殿下入宫后可以先去见她一面,她会同殿下一同面见太后。”
萧琳不言,点了点头,打开那装着天上雪莲的匣子,白皙的手上青筋暴起,似乎恨不得将那药材捏碎成粉末,可是终归还是将那匣子推到了一边。
萧瑜示意冬儿和梅音带着杨羽到花园一叙,安慰萧琳不必动怒,萧竞权本就是这样的人。
萧琳却称自己心中怨恨并非是因为萧竞权的怀疑猜忌,也并非是为了昨日被罚跪的三个时辰,这些都是他意料之内的事,他一点也不在乎。
由萧瑜搀扶着坐下,萧琳幽幽道:“瑜儿,你知道他为什么赐我天山雪莲吗?”
“我大约能猜到一些,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能让萧琳如此满腔怒火几欲要在旁人面前爆发的,大概也只有先皇后了。
萧琳恨言道:“当日母后染疾,病得愈发厉害的时候,父皇却始终不肯来见她,太医说用些天山雪莲,母后身子便能稍稍好转,至少不会整日辗转病榻,生不如死,可是那些拜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宫人却不予理睬,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
“二哥……”萧瑜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讲起,也不知如何安慰萧琳。
“母后她毕竟是皇后啊!若是父皇能稍稍给她些尊重,将她死后为她写悼亡诗的气力转换去看看她,母后也不会受人欺凌,身为皇后却毫无尊严。”
萧琳握紧拳,森森的指骨几乎要从薄白的肌肤下刺出。
她怒道:“当日我去求父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从母后寝宫走到紫宸殿可真是远啊,我记得后来我便不走了,一路跑到紫宸殿去。求父皇去看望母亲,将库中的天山雪莲赐给母亲,他那时却似乎是为了梅妃娘娘之事苦恼,对我不予理会,称他已知晓此事,会派人送去……”
“对不起,二哥。”
萧瑜知道,如果没有他和母亲梅妃的存在,或许圣敬皇后就不会年纪轻轻仙逝,或许萧琳也就能由自己的生母抚养长大,他也可以左右自己的婚事,和茹莹在一起,或许当上太子,或许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对萧琳的歉疚,是如何也补偿不清的。
萧琳拍了拍他的手,或许小时候他曾因旁人挑拨记恨过梅妃和萧瑜,可是如今的他不会了,他恨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萧竞权。
“我从紫宸殿离开后,茹莹在等我,她也是一路跑来的,她告诉我母后快不行了,我回去后看她那样痛苦,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叫她不要走,她握着我的手一直咳血,后来我的嗓子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山雪莲也送来了,母后已经去了。”
不论是当时还是今日,萧竞权哪里是忘了,他从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如今赐萧琳这样东西,不过是看他羽翼渐丰,担心威胁了他的皇权,便打着先皇后的幌子做这场戏,萧琳怎能不恨。
梅音放心不下萧琳,在门外听到了二人所言,从门外跑来,抱住了他。
“殿下,不必为了陛下伤心,既然早就不期待他能做什么真正关心你的事,便只把此物收下,哪怕是以此明志,时时提醒着自己不忘从前的痛苦。”
两人相拥在一起,萧瑜默默离开房间,看到冬儿也来寻他,得知杨羽要去检查一下屋宅四周,便挽手一同到花园里去。
“二殿下还好吗?为什么方才他那样生气?”
冬儿也看得出,方才萧琳的神情不对劲,如果能让一个人在刹那之间爆发,想必是一定有什么深深刺到了这人的痛处。
萧瑜停下了脚步,俯身抱近冬儿,忽然轻声问了一个不甚相关的问题。
“冬儿,你说我和二哥,谁更适合做皇帝呢?”
冬儿下意识说道:“当然是殿下了,我觉得殿下要好一点。”
萧瑜问她为什么,冬儿便说是因为她认为萧瑜更合适,如果换做梅音来说,或许就是萧琳了,这显然是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那,如果没有偏心的感情呢,这样来选谁更合适呢?”
冬儿笑了笑,道:“那就选不出来了,殿下和二殿下都很好,谁做皇帝都很好,但是不可以让太子殿下去做,他不是一个好人。”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萧瑜的弦外之音,总之冬儿的回答很简单,却也解答了萧瑜的疑问,他轻叹了口气,抱紧冬儿。
冬儿不喜欢听萧瑜叹气,她希望萧瑜每天都能笑呵呵的。
“殿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啊,如果是因为这个烦恼可就太笨了呀。”
“为什么?”萧瑜抬起头注视着冬儿,“我只是觉得自己抢走了许多本属于二哥的东西,如今没有什么脸面面对二哥,在我心里,二哥会更适合做一位君主。”
冬儿也有些纠结了,她不明白这个“抢走”中太多的深意,她只知道,萧瑜心中其实还是很想做皇帝的,她可以不做皇后,那应当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她愿意支持萧瑜,是因为他开心。
萧瑜见她不答,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事了,是我心中还有纠结,无论如何,如今我只想和你永远都不分开,希望今后日日能见到爱人与至亲之人。”
“好,冬儿永远都不离开殿下!”
萧瑜称他担心梅妃与萧琳会被太后刁难,会同萧琳一同入宫,若是冬儿有什么话想带给宫里的人,他都可以代劳,冬儿想了想,把自己抄写的《阜丰集录》中记载西域通商的部分送给梅妃,希望她看到之后就没有那么想家了。
此外,冬儿还写了一封小信,向干爷爷报自己和梅音平安,亦叮嘱萧瑜一路注意安全。
近午时,皇宫宜兰园,萧竞权半枕在梅妃腿间,一面听着宫姬弹奏,一面握着她的手仔细磋磨,萧竞权看着她不曾有一分变白的青丝,轻叹时光易逝,却独独在他一人身上反复,今晨他看镜中自己,忽然觉得苍老了许多。
“人哪里有不老的,臣妾也老了,再也不是当年的年纪,比不得年轻漂亮的新人。”
萧竞权坐起身,将她的脸扳过,笑道:“兰儿,你这是怪我昨日召了新入宫的良媛侍寝吗?朕今日不是来陪着你了吗?”
梅妃淡淡道:“没有,只是说实话而已,比起那些汉人女子,臣妾已经老了,西域女子本就容颜易老。”
萧竞权安慰道:“不许胡说,你还不到四十岁,怎么能称自己是老人?”
他命宫姬停止奏乐,叫她上前来问,如今的哲贵妃容貌如何?
那宫姬回答:“陛下,娘娘息怒,贵妃娘娘的容颜自然是绝世之色,奴婢等怎敢妄而作评?”
也不管梅妃笑没笑,萧竞权闻此言倒是很开心,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丢给了那宫姬,让她退下。
萧竞权向梅妃解释,称新来的良媛是朝中文臣之女,他对她并无多少感情,让她入宫只不过是为了稳固朝堂。
梅妃不置可否,反问道:“若是陛下不喜欢,那为何不将她赐给皇子们?”
萧竞权笑了笑,告诉她如今几位成年的皇子已经封王迎娶王妃,其余几个皇子又太小了,还不到成婚的年龄,何况那良媛出身不算显赫,即使赐婚,也只能做一位侧妃。
梅妃点点头,轻声道:“不过不赐婚也是好事,想在西域,男女成亲也有部族之命,可是终归是要两厢情愿才能结成夫妻。”
萧竞权笑容一滞,道:“兰儿是在说琳儿和颖王妃之事?”
“算是吧,”梅妃懒懒说道,“臣妾不喜欢她,琳儿见她也没有几分好颜色。”
萧竞权放松下来,将她揽在怀中,笑道:“为何不喜欢她,可是她惹你生气了。”
梅妃抱起自己的养的猫,随口说道:“不喜欢可不用什么理由,每次见到她我便觉得不喜欢,何况她父亲,就是那日见到的薛大人,我也不喜欢他。”
“好好好,你若不喜欢,那就不再见他们,朕会告诉琳儿,今后不许颖王妃入宫见你。”
梅妃懒得再提,反倒是萧竞权自言自语起来,问她薛妙真与萧琳是否真的不睦,是否他当日强定下这桩姻缘错了。
“陛下可曾听说琳儿在幽州遇到了一位女子,那女子是皇后娘娘母亲族中的女子,两人倒是情投意合。”
萧竞权道:“朕有所耳闻,怎么,琳儿向你提起过此事?”
“昨日陛下罚他跪在殿中,臣妾向陛下求情,带他来宜兰园上了些药,让她吃些东西。
“朕昨日并非是——”
梅妃打断萧竞权的解释,自顾自说下去:“听琳儿言语间形容那女子,应当是用心喜欢的,只是苦恼薛妙真,也担心陛下责难,反倒让臣妾想起了当年出来中原,陛下也为臣妾力排众议。”
她随意提起当年之事,萧竞权想起心中不面一阵澎湃心潮,将梅妃抱得更紧。
“兰儿,没想到你能记得这些事。”
梅妃又道:“所以臣妾想,不如就允了琳儿,让他娶了那女子,想来皇后娘娘母亲族中的女子,身份和教养也不会差。”
萧竞权思索片刻,称自己知晓此事,会细心考虑。
“不过,陛下可不能和太后提及此事,不然太后又要记恨臣妾了,若是单骂了臣妾,臣妾倒也不委屈,可是听闻太后为此事动了大怒,不仅责难了琳儿和臣妾,连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也没有放过。”
两人正说话间,有宫人来报,称颖王殿下前来,梅妃装作不知道他将要前来的样子,忙起身至后殿更衣。
萧琳携几位侍臣前来,见到萧竞权后确有几分吃惊,萧竞权便命宫人侍臣等一并退下,殿内只留父子二人。
“昨日回去后,可有怨恨朕?”
“儿臣不敢。”
见萧竞权抬手,萧琳才起身,行至萧竞权身边坐下。
“方才你母妃告诉我,昨日在殿中跪伤了身子,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