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琳淡淡回答:“昨日父皇摔了一个茶盏,儿臣所跪之处不防有些碎瓷片,故而弄伤了腿,如今已无大碍了。”
“你这孩子!”萧竞权眼神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懊悔,“为何不同朕说明?朕只让你罚跪思过,却不曾让你遭受刑责,你真是——”
“儿臣有罪,亦不敢多言,望父皇息怒。”
“琳儿,你这样说是与朕赌气,责怪于朕吗?”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梅妃更衣后回到前殿,萧竞权这才没有发怒,让萧琳向梅妃行礼。
“琳儿,此时前来找你母妃所为何事?”
“太后命儿臣带人入宫,儿臣不愿,故而请求母妃同儿臣一同前往太后宫中。”
“真是胡闹!”萧竞权拂袖,“你难道不知太后一直对你母妃不甚喜爱,让她同你一同前去,岂不是逼着太后责罚你母妃?”
萧琳如今也学得了油盐不进,任打任骂却不听半分劝解的本事,让萧竞权很是头疼,他已经没有几个能干的儿子了,若是真罚得重了,伤了萧琳的身子让他与自己离心,难免留下祸患。
梅妃也在一旁劝解,萧竞权无奈让萧琳起身,仔细问过那女子的身份,让她进殿面圣,萧琳却答,她并未跟随入宫,他担心太后会对她发难。
萧竞权不禁又是一阵恶火灼心,质问萧琳这是何意,萧琳便又说起了昨日于紫宸殿对萧竞权所言。
“儿臣所愿,一如昨日所言,请父皇彻查薛氏一族,也请父皇允许儿臣继续追查幽州一案,儿臣不信,那封指明薛承容当日写信郗恒郗悔构陷的纪王的书信在儿臣回京前夜丢失,此事必定与薛承容有关,儿臣不在乎自己的声誉或是地位,即便此案彻查,牵涉儿臣,儿臣也绝无悔意!”
他要与薛妙真和离。
他不想和薛承容这个谋逆之徒的女儿继续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能容忍薛承容逍遥法外,这一番慷慨陈词,当真是把萧竞权气得浑身发抖,直言要废了萧琳。
二人又是一番僵持,萧竞权饮下梅妃递来的茶,长叹一声,让侍臣进殿,命他前去太后宫中告知太后,只称萧琳感染风寒卧病在床,不便入宫,午膳时他自会前去请安,商议有关颖王妃之事。
萧琳面上依旧看不出神色,向萧竞权叩首谢恩。
“陪你母妃用午膳吧,明日朕会去你王府中,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如此疯魔,不惜几次三番与朕争执,连自己今后的前途也一并不管不顾了,真是愧对你母后临终所托!”
他起身离开大殿,不见萧琳低垂的眼眸下深深的恨意,待他走后,萧琳才向梅妃郑重一拜:“多谢母妃,儿臣感激不尽。”
“本不料到他下朝后会到我这里来,我也是无奈出此下策,如今看来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太后那边,就让他们母子二人去争辩吧,我见你消瘦了不少,想必在幽州终日劳碌,这段时间就和你心爱的那位女子好生在家中修养吧。”
萧琳点点头,上前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母妃,瑜儿也来了,就在殿外。”
梅妃闻言眸光一动,让侍女前去准备午膳和点心,萧琳乘机命自己的侍臣进殿献物。
萧瑜捧着贺礼缓缓进殿,待宫门关上,便再也止不住内心的思念与愧疚,上前将跪倒,将梅妃抱在怀中。
纵然她再是坚强,纵然在萧竞权和众妃众臣面前装得再是不屑一顾,面对自己在这世上连心的骨肉,梅妃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屈辱和痛楚,默默落泪。
当日萧瑜在幽州被郗骏平一剑穿心几欲毙命,萧琳再三考量还是写信将此事告知梅妃,纵然得知萧瑜无恙康复,她却仍是寝食难安,如今见到萧瑜平平安安出现在她面前,心中积压的忧虑才终于卸下。
萧瑜知道她在皇宫中过得艰难,暗恨自己无能,不能带母亲一同离宫,让她还要继续面对萧竞权献笑承欢,一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梅妃仿佛知道萧瑜想要说什么,轻声道:“瑜儿,我日夜盼你回来,又想你不要回来,如今能见到你,我就安心了,其余的事,你不必多做考量,我在这里很好。”
母子二人稍叙片刻,萧瑜将冬儿所托转交,简单询问了一番宫中的近况。
梅妃毕竟是班兹贵族女,九部公主,从前手握大权,呼号千万人左右,不要说是让她掌管着后宫,就是将朝廷交付她手中,她也不会比萧竞权做得差。
如今后宫之中无人能与她抗衡,平日里她也常住紫宸殿中,不时能在萧竞权面前帮萧琳说话。
唯一令人意外的,大约就是四皇子萧珍如今常来探望梅妃,前段时间听闻萧瑜重伤,梅妃身体不适,萧珍常带着萧璇前来宜兰园中侍奉汤药,任梅妃劝二人不必前来,也阻拦不得。
萧瑜便道:“四哥从前一年都不见母亲一面,想必是见到母亲如今执掌后宫,想必也不敢怠慢,亦或是萧竞权命他前来。”
“随他去吧,我只将此事告诉你们,另外宸妃似乎不大好,她总是疑心靖肃王之死,说是当日萧瑰死在御苑中乃是被他人所害,前几日太子也常来见我,言语之中提及此事,想必是宸妃教他的。”
宸妃日日在宫中咒骂梅妃,扎纸人,做法事,用的方法数不胜数,自然被想看热闹的宫人传到梅妃这里,她却一一将流言蜚语压下,不做理会,即便是萧竞权问起,她也帮忙搪塞,还命御医为宸妃尽快诊治。
萧瑜听到这几人的名字,深埋心底的仇恨与杀念再度涌上心头,轻念了一声:“还有这样的事……”
宸妃知道萧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萧瑜虽不曾仔细讲过,她却也能料到此事与萧瑜有关,看萧瑜目光沉沉,杀心炽烈,梅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此事你们二人拿个主意吧,并非我不想处置她,只是想太子如今对她言听计从的,太子妃为了宸妃之事劝诫太子,还被他痛打了一回,以至小产,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多留她几日,说不定能闹出更大的笑话来。抓兔子有时不用费力,老鹰在天上振翅几声,有些兔子便吓得自绝生路了。”
她注视着萧瑜说这些话,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好母亲,对萧瑜的关爱很少,如今他长大成人,不论他做什么事都不会强做阻拦,只是希望萧瑜不要再做危险的事。
不论这是萧瑜口中的第一世还是第二世,她只有萧瑜,也只有这一次保护好他的机会。
“孩儿明白,母亲不必担忧此时,都听母亲的安排就是。”
“好,既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两件衣裳是给那两个小女孩的,你们记得带回去,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回去吧,以免萧竞权生疑。”
萧瑜与萧琳对视一眼,确认无旁人耳目后,便问起梅妃有关从前班兹银筑将军之事。
萧瑜幼时并非没有听过有关自己的流言蜚语,其中最多的重伤,就是称他为梅妃与银筑将军的孽种,污染了皇室血脉,因此他尽量避而不谈此事,前世梅妃薨逝,有关银筑将军的秘密永远尘封,萧瑜也并无所知。
今日,两人将有关薛承容与当年纪王之案的发现,以及萧竞权有可能的鸠父弑兄一事简短地告诉梅妃,问她是否知道银筑将军可能身在何处。
这个名字显然勾起了梅妃的伤心事,她的眼神都被蒙上了一层灰。
“母妃若是想起从前之事,那我和瑜儿就先退下了,此事并不十分着急。”
梅妃摆摆手,便轻声道:“若不是你们二人来问,我应当已经有十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轻叹一声道:“阿筑应当是死了,去年那事败露之前,在我还有几分自由时,也曾派人打探过他的消息,可并没有任何发现,当年他护送我来到中原皇城,萧竞权曾为他安排了一处住宅,应当是在玄武大街洪阳坊旁,可是那里已经易主了。”
当年班兹族人遭萧竞权诱骗屠戮,银筑将军曾潜入京中,希望带梅妃逃出京城,可是二人最终失败,梅妃最后一次见到银筑,便是在那处屋宅,那时她身受重伤,经郎中诊治时才发现已有身孕,她已经有了和萧竞权的孩子,那个孩子正是萧瑜。
当时的情景,要么二人双双身死异乡,要么梅妃留在京城中,银筑回班兹扶持梅妃族弟,或许班兹还能保留一线生机,二人万般无奈,在京城苦别。
银筑离去前,曾用梅妃的刀刺面为誓,答应梅妃他一定会回来,若有一日,他一定会向萧竞权报仇雪恨,可是当日一别,他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梅妃思虑片刻,忽然起身前往寝殿,从妆奁深处取出一把做工精良,削铁如泥的班兹狼爪短刀,将其交给萧瑜。
“当日我们曾交换了彼此的武器,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若是能有什么用,瑜儿便拿去吧。我留着此物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萧瑜捧着那短刀,忽然沉默良久,后问道:“母亲如今还相信银筑将军的誓言吗?”
梅妃冷声道:“不,我们不讲誓言,他既然曾向我承诺要终身为我效命,这便不能更改了,他离开前用我的刀子在脸上刻下印记,直到死他都不会背叛承诺,他死了,我不会怪他,他若是活着,我便会一直等下去。”
“孩儿也希望他没有背叛母亲,母亲不必伤心,他死了瑜儿找到他的尸骨,他若活着,瑜儿便让他亲自来见母亲。”
第88章 茫然泪满缨
两人出了宜兰园后,萧琳将进出宫门的立牌交给萧瑜,让他一人小心行事。
萧瑜谨记在心,挑了一条不常通人的小路,避开永巷,翻入酒房内寻得了朱进,他比之从前精神了不少,依旧是一人自得其乐,坐在院中晒着太阳。
朱进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何人来见,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惊喜,一双鼓扇似的胸膛起伏起来,咳嗽不止,起身便要向萧瑜行礼拜见。
萧瑜连忙搀扶他坐下,朗声道:“公公何时变得如此多礼,见我又有何行礼的必要,说来也应当是我向您行礼才是。”
“想当日一别,不过寥寥数日,今日万幸再见殿下一面,便知不得不拜了。”
是啊,不必说是朱进,任一个人知道如今这个白净小厮竟是已经死去的九殿下,想必也会因心生敬畏而行礼,何况朱进知道有关萧瑜更多事情,他怎是凡人可比?
如今萧瑜回来了,宫中必然也要再度搅动一阵腥风血雨了。
朱进只是想不到,时间竟然会过得这样快,竟然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萧瑜扶朱进坐下后,从旁取来一把落了灰的椅子,坐在他身边,轻声道:“冬儿很好,梅音姑娘如今也很好,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公公示下,这是冬儿和梅音托我转交之物,另有书信一封,是否要我为您读过?”
“殿下多礼了,老奴感激不尽,何谈指教殿下,小冬儿和小梅音过得很好,老奴便放心了,如今我身边无人,这双不中用的眼睛也不见好,就劳烦殿下为我读来吧。”
萧瑜点了点头,将冬儿写的书信打开,为朱进逐字读来,冬儿文书大有精进,朱进还以为是萧瑜代笔,得知如今冬儿读书识字,便也由衷欣慰。
“小冬儿从前就念叨着想要读书写字,也怪我吝私,不想让她再多招惹风雨,便一直不肯应允,如今看来,殿下一定教她很好。”
“公公不必多礼,您把冬儿当做家人,便只把我当家人一般就好,冬儿天资聪颖,我教她不过皮毛罢了。”
这样夸奖的话,萧瑜当着冬儿的面都没少说过半个字,如今在朱进面前更是毫不吝惜。
两人轻笑,一番谦让,萧瑜继续读了起来。
冬儿还是一惯的报喜不报忧,将所有在幽州发生的高兴事一一叙叙说来,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烦恼二字。
除却一件件娓娓道来自己的小日子,冬儿说得最多的便是萧瑜,说他如何如何对她好,如何如何对旁人好,说他是当世最好的人。
萧瑜也没有料到冬儿会这样夸奖自己,读到有关自己的内容不禁浅浅一笑。
“当日干爷爷曾劝冬儿谨慎考量,担心冬儿会受委屈,冬儿还曾顶撞干爷爷,如今干爷爷不必为冬儿担心了,冬儿不后悔和殿下在一起,冬儿想要什么都有,别的女子有的或没有的,冬儿已经悉数得到了……”
读至这一句,萧瑜喉结不自矜向下一滑,不由得语气也轻柔了几分。
读罢此句,朱进笑了笑,向萧瑜道歉,称他有眼无珠,没能识得萧瑜真龙之气。
“您不必自责,我从来都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配不上冬儿,只是劳烦公公告诉我,冬儿当日是如何说的?”
“她那个傻孩子能怎么说,”朱进轻声笑了笑,“她那样倔的脾气,一心认准了殿下,那就是这一辈子都笃定的事了。”
闻言,萧瑜不禁鼻尖一酸,借着读信掩饰着喉间浅浅的干涩哽咽。
“殿下,如今你和冬儿住在何处,老奴听闻近几日来城中有碓拓探子潜入,打探我朝民情,若殿下和冬儿居住在京城中,可千万要小心啊。”
朱进所言不虚,萧瑜对此事已有耳闻,只是他明白朱进是在暗中告诫二人,凭借冬儿和萧瑜如今的身份,在京城中生活自然要万般小心。
萧瑜简单向朱进说明二人起居住行,将冬儿的信收好交付到朱进手中。
“方才一拜,是行面见长辈之礼,如今这一拜,则是谢公公对母亲多有照拂,母亲在宫中无有依靠,如今得以执掌后宫,我便知公公在暗中助母亲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