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萧瑜又是行礼,朱进颤颤巍巍将他扶起,轻叹了一声。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说吧,事已至此,老奴一定知无不言。”
纵然朱进爱护冬儿与梅音,有心维护萧瑜,可是以他如今在宫中的势力,完全可以避开后宫争斗,安心凭借着这个身份颐养天年,不必在梅妃和宸妃争夺后宫掌权中横插一脚,反倒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
两世为人,察言观色对萧瑜而言从来不是难事,自他第一次见到朱进起,就笃定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从没有忘记过调查朱进的过往与身份,他的谨慎用心从没有变过,若说改变,那便是因为冬儿,若没有冬儿,他对于朱进只有疑,却没有用。
萧瑜顿了顿,随即声调一冷,正色道:“您是先帝御前监宫朱筠康,对不对?”
“老臣在此。”
“萧竞权曾以殉陵之名,下令将先帝御前宫女内侍等服下汤药,将众人悉数带入皇陵之中,于理您也应当在列其中,只是不知公公如何逃过一劫,又为何要回到宫中以朱进之名,在这小小的御酒坊中安身?”
朱进嗫嚅着嘴唇,胸膛好似两瓣鼓扇起伏不断,暴突的关节扣在藤椅上,无力却也恨怒到了极点。
“因为我是替徒儿活下来的,也是为这心中不平而活的,我知道自己无力回天,愧对于先帝,愧对于衡阳王殿下,无颜在外苟活。”
萧瑜剑眉一挑,还来不及发问,朱进便说道:“殿下年纪尚幼,对于宫中早年发生之事想必所知不多,您,您可知为何当日您谋逆落败陛下雷霆大怒,将殿下与梅妃娘娘宫人悉数斩杀,乃至于……”
他不敢面对萧琳,便仰面望着天,低声说道:“殿下是九皇子,当年的陛下也是九皇子,当年的九皇子鸠父弑兄,如今轮回报应不爽,否则,凭借陛下对娘娘与殿下的宠爱,陛下何至于这般处置殿下?”
萧瑜微微侧目,对所谓萧竞权的“宠爱”不置可否,静静听朱进说下去。
当年萧竞权自知继位无望,便对卧病在床的先帝起了杀心,与太后合谋将先帝毒杀,篡改圣旨,如今的朱进——当日的紫宸殿监宫朱筠康,便是萧竞权夺位路上最大的帮手。
萧瑜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冷声道:“我自非良善之辈,也不好奇萧竞权做出什么枉顾天伦的事来,鸠杀先帝……只听闻当年公公也是紫宸殿里说一不二的人,衡阳王与公公私交甚密,怎么会帮萧竞权做出这样的壮举,如此无凭无据的事,就不必告知我了。”
“这!难道殿下就不想报仇雪恨,殿下难道真的不信老奴所言之事?”
萧瑜的情绪仍旧不见波澜,只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难道公公想要我如今站在城门之上告诉天下之人,说他萧竞权当年毒杀先帝,伪造圣旨继位?”
“我——”朱进见萧瑜对自己毫无信任,便知道他是逼自己将当日事情巨细无遗和盘托出,知道自己已经无力与萧瑜抗衡,便从怀中的香囊里取出了一枚狼首苍隼戒,四只苍隼托一狼首,这正是班兹部的图腾。
朱进将那狼首蘸了茶水,将那茶水泼在地上,院中顿时便升腾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异香,树上的鸟雀登时便停了鸣叫,振翅落入庭院,衔起那茶中的红枣莲子吞食。
不过数秒,那麻雀便在地上抽搐不停,直至暴死。
萧瑜长眉紧蹙,问朱进这是何物,朱进便答,这是一枚戒指,这枚戒指的狼首部分淬入西域奇毒,这枚戒指的的主人是班兹人,正是他协助萧竞权毒杀先帝,甚至可以说,当年朱进看到萧竞权站在他身边,看见他将此戒投入先帝的药碗中又捞出。
“你口中的这位班兹人,不会是说——”
“不,老臣万万不敢非议梅妃娘娘,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是那位银筑将军,是他,殿下忘记此人了吗?”
萧瑜自称并不知晓此人的存在,心中却暗道不妙。
真的是银筑,可是,怎么会是他呢,母亲知道此事吗?
朱进情绪万般激动,咳嗽不停,几乎要将自己一幅衰朽的身子摇拨散架。
他继续说道:“殿下,老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先帝与衡阳王殿下,可是当日之事,老臣亦是被陛下蒙骗,老臣曾蒙衡阳王殿下圣母敬慈皇后之恩,一心求保衡阳王殿下继位,因此从陛下和今太后口中得知先帝有意传位与当年四殿下琅琊王时方寸大乱,被陛下利用,才做出那荒唐之事。”
萧瑜掩下心中疑虑,平静说道:“好,我姑且把此物算作是物证,公公您作为人证,可是仅凭这一面之词,如今如履薄冰的我也是无能为力啊,据我所知,银筑将军已死,又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呢?”
随即,朱进告诉了一个萧瑜所期待的事实——银筑绝对没有死,可能他甚至已经回到了班兹旧部。
“有何依凭?”萧瑜问道。
“就凭当日班兹部族被灭,他潜返京城带梅妃娘娘逃出皇宫时曾找到臣,称他将梅妃娘娘平安护送回西域后就与臣一道面见衡阳王,助衡阳王夺回王位,可惜当日梅妃娘娘被抓回皇宫,他自此杳无音讯。”
朱进叹息道:“可是三年之后,梅妃娘娘与殿下生辰那日,陛下下旨不禁坊市七日七夜,臣收到一封密信,有一人知晓我身份的人约见我在城内朱雀大街茶楼见面,我到之后,只在当处见到一铜匣,其中正是这枚狼首苍隼戒。”
三年后……萧瑜在心中按时间推算一番,此时纪王一案尚未案发,或许就是此时,银筑将军将此惊天秘密告知纪王,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为了母亲吗?
他想不通此事,从朱进那里得到了狼首苍隼戒,好生安抚一番,称自己不会让他今日相助白费,朱进连忙跪谢,但求萧瑜不要将此事告知冬儿和梅音。
因他一时愚蠢的私心,害死了无数人为这场阴谋陪葬,如果冬儿和梅音知晓此事,她们一定不会再当他是无所不能的干爷爷了,朱进称自己甘愿为萧瑜去死,只求不要将此事告知二人。
萧瑜自然应允,他固然对朱进的隐瞒有所不满,可是这隐瞒毕竟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他是这世上最不想让冬儿有一分一毫伤心难过的人。
至于这位银筑将军,想来还需好生从长计议。
萧瑜回到与冬儿的住处时天色已晚,街上人影稀疏,倒也方便了如今不便过多露面的他。
他依旧记得冬儿爱吃哪样点心,最喜欢哪家的口味,因为今日发生之事,萧瑜对冬儿很是心疼,想要补偿她一些,便为了她买了些爱吃的东西。
冬儿梅音和杨羽已经做过了饭,萧琳接走了只等萧瑜回来,坐在院内门槛边等他,望着门厅的方向似乎很是焦急,一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萧瑜回来了,连忙上前扑进他怀里。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还是在京城比较好,想要做什么都很方便,不怕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你怎么没有和二殿下一起回来,他和梅音已经走了,杨大人刚才说你要回来了,也匆匆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她今天不知怎么了,声音格外甜软,说话时眼神有些怯懦娇羞,像是刚认识萧瑜时偷偷看他的神色。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时,一双白净的小手贴在萧瑜手臂上,发梢就像柔软的柳枝,同晚风一道撩拨着萧瑜的心弦。
萧瑜神色平静,望着冬儿,为她将做晚饭时头上有些散乱的珠钗重新插好。
待冬儿把所有的话说完,萧瑜她面颊上亲了一下,便道:“冬儿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对我这样好,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我需得好好猜一猜是什么事。”
“唔,没有啊——”
冬儿刚想反驳,就被萧瑜抱了起来,别看他清瘦模样的,从前还病得那么可怜,他的力气可大了,用一条手臂就把冬儿稳稳当当抱起来了,抱着她一路到屋内。
“殿下不饿吗?要不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萧瑜放缓了步子,颇有几分认真沉声道:“这怎么行,我还没有好好审问你,不能先收受你的贿赂!”
尚猜不到萧瑜要如何审问她,冬儿便害怕了,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什么都招认了,她揽着萧瑜的脖子细声求道:“不要,不要!是冬儿做了亏心事了还不成吗?”
萧瑜闻声轻笑,却还是抱着她一路走到了廊下,进屋将冬儿放在桌上,身子向前而欺,盯着冬儿一双眼睛不放,便是最磨人的刑讯了。
冬儿接着供人,是她写信时疏忽了,只记得把开心事告诉朱进,忘记了朱进可能会让在身边的萧瑜为她读信,她信里面写了许多和萧瑜有关的话,不好意思被他瞧见,便想讨好他,略作试探,看看萧瑜到底读了信没有。
闻言,萧瑜真想把冬儿吃干抹净掉,好好看看她身上长着几个心眼,看看她还有多少自己没见过的小心思,如今连这样的招数也有了,今后要他如何消受?
他装作压着不满的模样,问道:“哦,那冬儿猜一猜我读了那信没有?”
冬儿想耍赖,挽着他的腰封摇头,说自己猜不中。
萧瑜又叹息道:“和冬儿在一起久了,有时总觉得不似新婚之时那样如胶似漆,怕冬儿腻味了我,今日见你对我这样好,本是心下欢喜,却想不到冬儿是另有目的呢。”
这一番话折煞了人,吓得冬儿连忙“表露忠心”,带着哭腔让萧瑜不要生气,她一直都好爱萧瑜,没有一日不想和他在一起的,就算是平日里也会如今日一样对萧瑜好。
见冬儿真的要落泪了,萧瑜也不戏弄她了。
今日他最伤心,莫过于听到信中冬儿对他所言,今日最欢心,亦莫过于听闻冬儿心中所言之他。
“干爷爷,当日您曾劝冬儿不要留在殿下身边,留在殿下身边,便是一无宁日,要日日受人冷眼嘲笑,寻常女子的安稳一生,夫妻恩爱,儿孙伴膝,都没有了,冬儿不能说您说错了什么,只是您如今不必担心,冬儿过得很好,至于这样的痛苦,您当日说是以我二人在一起多添了一份,从前冬儿以为是冬儿为殿下分走了一半,如今看来,此番痛苦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不愿在不亲近之人面前吐露心声,可是读至此时,萧瑜眼眶肿痛,他不由得想起前世的冬儿,又想起如今能让自己陪在身边的冬儿。
她从来,都是捧着一颗想要为他分走一半的痛楚的心思,和他在一起的。
“殿下——”
冬儿见他愣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萧瑜将目光垂下,在冬儿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好了,不说这件事了,今后冬儿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就好,不必在意我心中所想,明白吗?”
冬儿也不知道为什萧瑜一下子就变得这样惆怅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萧瑜这样,每隔几日,萧瑜就会有些心情低落的,他不喜欢说是为了什么,冬儿也不想打扰他,只要陪着萧瑜就好了。
“那,我们去吃饭吧,殿下,冬儿做了很多好吃的,冬儿还写了几副字,殿下也要给冬儿看一看。”
“好,在母后那里吃的不多,恰好我也饿了。”萧瑜柔声说道
冬儿顿时便笑得眉眼弯弯,又絮絮叨叨说了起来,说起她今日亲手操刀杀了条鱼,杨羽说她很勇敢,也不娇气,说起她改良了那道水晶肘子,她和萧瑜都爱吃清淡一些的口味……
“好,都很好。”
萧瑜的声音有些小,听着冬儿说话,一句不落轻声应着,他将冬儿抱在怀里,埋着头轻嗅她颈间的气息,只有这样,他才能握住一生一世的安心。
萧琳回京后几番起起落落,搅动了朝堂内外风云,萧琳不知为何遭萧竞权训斥责罚,回王府后便称病在床,闭门谢客,满朝文武无一人得见,每日里除却看到太医在颖王府门前进进出出,便再无消息半点。
本以为出身嫡长的颖王萧琳蛰伏多年,此番在幽州大展身手,必定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可是萧竞权似乎对他极为不满,今日上朝,点名批驳了几位上奏夸奖萧琳的言官,颇有维护东宫的意味在内。
想萧竞权在位不到二十年,已然是丰功至伟,千古留名,如今四海安康,齐民之福,又与心爱美妾相伴,天下便有了传言,称萧竞权有了退位之意,只是如今几位皇子暗中相争,他不敢轻易将江山断送子孙手中。
今日萧竞权为了萧琳之事动怒,颖王府街前便比从前更冷清了几分,似乎萧琳如今是朝廷罪人,和他亲近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一般。
外人猜测的辛苦,可是萧琳只觉得清闲安逸。
暮春时的暖风擦过王府中一处小楼窗槛,小楼下,侍女小厮们安静立着,等着萧琳传话进门侍奉。
这座小楼修建多年,只有逢年节打扫时萧琳才命亲近的侍人进入打扫,旁人一概不许进入。
据说是,颖王殿下曾有一位心爱之人无辜横死,他为了祭奠那女子修建此处,又恰修在正厅后的花园旁,仿佛是存心要膈应王妃一般。
昨日却不知怎么了,萧琳回宫后忽然下令众人好生打扫此处,特别是楼上的卧房,当晚便迎来了一位女子,据说是萧琳母家之女,当夜萧琳便留宿小楼,仿佛告诉众人,这小楼里的人和物依旧是他心中所爱,旁人觊觎不得。
萧琳宽束好衣带,推开窗子,让阳光照入屋内,无言看着庭中落花,远眺王府空旷的前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