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懦弱地受了苦也不愿表现出来,只想做个没人注意到的透明人。想想其实我也这样,我们俩其实极其相似。
区别只在于我对这世界还存有一点期望,期望方棠能一直记得我,在心里某个角落给我留个位置,哪怕只是友情或是亲情席。
从办公室回来,葫芦娃还是闷着不说话,趴在桌上。据说他什么都没说,老师问什么都说罗霞没欺负他,身上的淤青也说是自己弄的。
我还是希望他能说出来,不然欺凌不会结束。我们弱小而寡默,很容易再次成为受害对象。
“葫芦娃。”
他没理我。
“你不用说谎,就说实话。”我说,“受到了伤害要勇敢说出来,不然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下的。”
我说得轻松,但其实自己心里都没过那个坎。自己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可能也是闷着不说吧。
“我不要。”他将头埋在手臂间,小声说。
我劝不动,只好趴在旁边。自己都没有勇气,哪来多的借给别人呢?
没多久,罗霞的母亲就焦急地来了学校。
一到就拉着班主任大声说话,字里行间全是些什么“我们家女儿从小就心软善良”、“孩子还小,都会犯错”、“她平时很乖”、“为什么不欺负其他人就欺负他,肯定是他有什么问题”、“孩子见小打小闹”之类的,声音传得整层楼都是,从头到尾各个班都听得清楚。最后校办的老师下来才把她拉走,不知道转到哪儿去协商了。
葫芦娃的妈妈没过多久也来了,带着葫芦娃出去谈话。但结果就是他坚持不说,无论是对父母还是老师。
一节晚自习,大家都在小声讨论。
有同学说之前就听说罗霞在其他学校把同学眼睛戳瞎了,有同学说见过罗霞欺负其他班哪个哪个同学,有同学说上次看到方棠和罗霞吃饭,其实是在收拾他,说方棠见义勇为。我心里明白,方棠那件事,真的是巧合,葫芦娃也算因祸得福。
传着传着,就听到了躲避我的小声对话。可能是我从小眼睛不好,所以听力极其敏锐的原因,隔着那么远还是听到了。
“成蹊跟罗霞关系那么好,你说还不会也是帮凶?”
“有可能,毕竟她俩干什么都在一起,葫芦娃又是她同桌,没准儿就是她觉得葫芦娃好欺负才选作对象的。”
“她平时好像不怎么说话,也不爱参加活动,这种人心里很容易阴暗吧。”
“她一直都没朋友,结果就和罗霞那种人玩得来,这说明了什么?”
“怪不得葫芦娃什么都不敢说,罗霞走了怕被另一个报复吧。”
“毕竟也没证据。”
谣言是一种能在短时间变换成各种野兽的东西,无情撕咬和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包括我。
第十四章 :演讲
我的爱不是要将他与我联系在一起,而是将他与幸福、满足连在一起,坚不可摧为止。
那些不和谐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传进我耳朵,心中瞬间涌满了委屈,但什么都不敢说,也没什么能证明自己的。
我缩成一团趴在桌上,作业和试卷摆在一旁,突然没了看它们的心情。这教室像片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里面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野兽。
初中生涯的最后一学期,没想到也这么艰难。
葫芦娃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于是罗霞只被定了个欺负同学的问题,被通报批评加留校察看。她没敢在欺负葫芦娃,还要活在其他同学的闲言碎语里,连带着我这个“共犯”。
葫芦娃没有讲出罗霞的罪行,也没有帮我做任何辩解。
三月骄阳曜日现身之时,我却深深陷在寒冬的阴暗冰河中。方棠在忙全国奥数比赛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什么都不知道。
……
星期五放学。
初三下学期的星期五也要上两个完整的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却被一个人从旁边冲过来抓着问:“你是成蹊同学吗?”
我点点头,觉得有点突兀。
“那就对了,有人找你。”
那个女生拉着我就往旁边跑,一直到人少的拐角。我完全没搞清楚情况,再加上个子小,被她一拖就拖走了。
转过弯,才看到三五个人正围着一个女生,见我来便把她推到面前。
是罗霞。
“你们……”我看着她红红透着手掌印,有些浮肿的双脸,讶异地说不出话。
“好,现在你们俩好伙伴对扇。”一个高个儿短发的女生甩甩手,“我手都痛了。”
罗霞看我一眼,满脸不屑的表情。
“你还不服气是不是!”拉着我的那个女生看到她的表情,走上去就是一巴掌。
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女生扇完罗霞,转身回来抓住我的手伸到罗霞面前,笑着问她:“欺负好玩吗?”
“欺负人好玩吗!”我从未有一刻如此愤怒,绝不是因为怜悯她。
那个女生见我大声说话,愣了愣,随后瞪着我说:“你吼什么吼?”
“搞校园欺凌的人还好意思大声说话。”后面一个女生靠在墙上,双手抱胸,冷笑着说。
我转过头,用能发出最大的分贝问那个女生,“我在问你,欺负人,好玩吗?”
她仰着头问:“你凶什么凶?”
“欺负欺负同学的同学,就很高尚了吗?”我大声质问她。
“你还有理了!”她走过来,伸出手要来拉扯我。
“干什么?”
一双熟悉的手将她的手推开,上前两步将我抓到怀里护住。
那怀抱有多陌生,就有多温暖。在那怀中,我终于神志清醒,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难受,为自己刚才的勇气觉得后怕,为那种绝望无助而湿了眼眶。
挂在上千颗尖刺上摇摇欲坠的心,被他取下捧在手心了。
那几个女生看到有男生出现,瞬间不再那么嚣张,而且这个人还是大家都认识的“名人”。
“她们可是欺负同学的人,板上钉钉的事……”一个后面的女生小声说。
“欺不欺负是你们定义的?”方棠问,眼神凌厉。
她们好似心虚起来,“我们……”
“少给自己找借口。”方棠打断她们,轻轻窝着我的手,“还有,离她远点。”
“那罗霞……”
“还有疑问吗?”
她们几个闭了嘴,这一刻又像乖孩子一般。
“想在这儿站一晚上?”
她们几个自知无趣,便拉拉扯扯沿着前面的小道走了。
看他们几个走远,方棠看一眼愣在那里的罗霞:“记清楚今天是哪几个人,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
“那就好,不然下次看到了我可不管。”
“知道了。”罗霞转身就走,一路快走到尽头,才从口中传出一句淡淡的话:“今天的事,谢谢。”
听到她们都走了,我都被吓傻了,埋头抓着方棠的大衣领子哭出了声。
方棠侧过身将我紧紧抱住,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说:“我就说怎么会有面生的同学在校门口找你有事,幸好跟过来了。”
我在他怀里哭得头晕眼花,刚才的一幕幕和罗霞脸上的红色手掌印还在眼前重现。
“西西,发生什么了?”
“我没有……”我哭着说。
“我知道。”方棠语气温柔,“但你要什么事要跟我说呀,你不说,我不知道,那出事了我多自责你知道吗?”
“对不起……”
“没事。”摸摸我的头,在耳边轻声说:“都过去了,这件事交给我,别担心。”
我点点头。
这棵熟悉的庇荫树又回来了,在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地点,将我从冰川中抓出来,投进温暖的阳光中。
“西西,你好厉害呀。”
“嗯?”
我本来在伤伤心心地哭,却被他夸得没头没脑,抬头望着。
方棠微笑着说:“今天你好勇敢。”
“真的吗?”
“真的,我都好佩服你。”他弯腰帮我擦掉脸颊上的眼泪。
我脸上挂着泪,却因为他的夸奖而笑了出来,像个好骗的小傻瓜。
他抱住我,感叹:“怎么办啊,你这么傻。”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你什么时候麻烦过?”他笑着说:“不过是我挂念的小傻瓜罢了。”
“我这么笨,这么弱,你不会嫌弃吗?”
“哪有,我们西西世界第一可爱。”他立马说,“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动物。”
“你是养宠物吗?”
“种西瓜。”他敲一下我的头,“大西瓜。”
我靠在他胸前,“这颗西瓜长不大了。”
方棠看着我,温柔地说:“没有,她在慢慢长大。”
“我会变甜吗?”
“你现在就很甜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还不来摘?
……
那几个女生星期一一早就被低调开除了,开除通告一发下来,罗霞也消失在了这校园,听说又转学了。
因为罗霞的离开并没让我的舆论情况变好,葫芦娃的沉默像是一击击重拳,正慢慢将我所处的稳定环境打破击碎。
星期一升国旗,我和葫芦娃站在班级的第一排,是最没威胁的两个人,不会挡到后面的任何人。
我在初三努力长到了一米五,还是葫芦娃厉害,比我多长了快十厘米。其实很期待他以后到底能长多高,会不会拖人民群众的后腿,可惜没机会了。这学期以后,我们会去到不同的学校,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不同的人。
我在心里默默祈愿他能长到一米七,男孩子长到一米七是很安全的身高,也是他的目标。
校长在上面念开除名单,顺便提到了校园欺凌的问题,对此发出了严肃的警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更要严惩。
“下面还有个漏网之鱼呢。”
又有不和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清晰地钻进了我耳中。
低下头,这短时间压力好大。我不愿意被人像怪物一样围观,更不喜欢被无为的指责。葫芦娃的弱小让我想到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没资格说他。
正在想,葫芦娃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现在像一簇熊熊烈火,虽然范围不大,却充满能量。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就看到他毅然决然往主席台上走,只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和周围人惊诧的目光。
现在正好是国旗下的演讲,如果我没记错,这周……轮到方棠。
抬头,方棠正站在主席台边,手里虽然拿着话筒,却并没有走到中间去的意思。
葫芦娃迈着勇敢的步伐走上主席台,双手从方棠手上接过话筒,站到了中央。
下面一片哗然,我也惊讶不已,没想过这辈子他会站在主席台中央,会拿起话筒独自面对这么多人。
他站在那里,慌张和害怕还是展露了出来,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拿着话筒的手晃晃悠悠,好就也没说出一句话。下面的人都开议论纷纷,台上的学校领导明显也是不知情的,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久,葫芦娃还是没鼓起勇气发出一个音。
后勤部老师接到校长的指令,上台走到他身边,想要走他手中的话筒。他紧紧握住话筒,像是根救命稻草,这时才听到他有些颤抖的声音。
“今天,我想对大家说几句话……”
方棠过去跟老师说了什么,老师才有些为难地走到一边。下面议论的声音更加热烈,不少人都开始大胆猜测,我身后的声音也再次响起来。
“欺凌者还在旁边站着,受不了了吧……”
“今天,我有几句话相对大家说。”葫芦娃语气坚定了几分,远远的看着我,重复那句话。
“我来自初三八班,叫付麓,是一名被欺凌者。”
葫芦娃可能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介绍自己,他越说,语气就越坚定,越像一个英勇的战友。
“三年八班的成蹊同学,她没有欺负我。”付麓看着我,继续说:“相反,在我受欺凌的时候,他是唯一挺身而出,帮助我的人。”
“在这里,我要谢谢她。”
付麓说完,放下话筒,侧身对我深深鞠了个躬。
看到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在主席台上,我度数又涨了,看不清表情,但这句话、这个动作,让我突然收获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无论这段时间受了多少欺骗、遭受多少误会、暴露在什么样的风险中,牺牲都值得。
他鞠躬完,似乎对我笑了笑,又拿起话筒:“对我施暴的同学用了肢体冲突方式,但语言才是最高级的方法,语言攻击和恶意揣测是伤害别人最锋利的一把尖刃。”
台下的议论渐渐停下,操场陷入一片寂静,大家都将精力集中在主席台上那个小小身影发出的声音上。
一张纸团被传到我手中,打开,上面写着几个字:“对不起,是我们错了。”
我回头,对他们微笑着摇摇头。
“我弱小,不是罪过,也不是别人欺负我的借口。请欺凌者不要为自己龌龊阴暗的内心找遮羞布,将因自己无能产生的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利用别人的缺陷作为施暴的托词。”
“欺凌不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更不是无聊的玩笑,它对我们身心的伤害无法弥补,请你们不要利用别人的善良和宽容……”
付麓成长了,一瞬间变成了个有担当、敢面对的人,就算他不到一米六也比许多人高大了。
人的高大,不是外面,是内心。
国旗下的演讲的结束,付麓在一片掌声下对大家深深鞠躬。半空飘着鲜红的国旗,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他在掌声中跑了下来,出现在我面前。
“小蹊,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怪过你啊。”我笑着说,心中为他骄傲。
“那就好,我害怕你以后不理我了。”
“怎么会,我们是好朋友啊。”我对他说,“而且你这么优秀,我肯定要跟着沾光的。”
付麓害羞的低下头,抓抓头发。
他就是那天开始学着变得强大、独立,不再躲在我的“保护伞”下,而是练习着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
后来的中考中,他考得不好,于是又回去复读一年。学生时代通讯手段的匮乏,加上大家的忙碌与距离,渐渐断了联系。
即便分开,我每次坐在教室、去食堂吃饭、去操场做操、去体育馆上体育课,就算再一个新的学校完全不同的环境,也会时不时想起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去吃饭,做操的时候有没有伴,体育课有没有身高合适的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