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放学了,窗外雷声滚滚,乌云压顶,狂风把窗户刮得剧烈摇晃,一片玻璃被咔嚓晃碎了。
前面的一个调皮男生说:“看吧,这个美丽学姐把老天都给感动哭了。”
王红抬起哭肿的眼睛,却看到爸爸王长江正站在教室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雨衣,手里拿着一件粉红色的细格子雨衣,这是爸爸送她十七岁的礼物,她一直等下雨天。等了好久,今天爸爸给她拿来了,她却一点都不想穿了。
是她内心的美好期望和眼前的残酷现实背道而驰了,永远背道而驰了,她坠入了生活的谷底,已经无能为力。17 岁,生命里没有花季,也没有雨季,只有无底的忧伤。
王红看着爸爸给班主任报告说,要找他的女儿王红。
王红忍不住又大哭了起来,她奔跑着跑到爸爸身边,两条胳膊环着爸爸的腰,又嚎啕大哭,爸爸的雨衣上都是水,她早已顾不上了。
这一天,好像是流尽了王红一生的泪水,也像是为她以后的坚强敲足了鼓音。
在回家的路上,父女俩踏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泪水扑打着脸颊。
王长江知道二丫头的辛酸,鼓舞她说:“我家的二丫头从小就是家里的担当,是顶梁柱。小时候,你上学前都帮你妈到打麦场抬一捆麦秸秆回来,让你妈摊煎饼,你六岁就帮你妈蒸馒头,虽然你把一锅馒头全部蒸成了黑焦炭,但是我和你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暖心地笑出泪来,我的二丫头……
爸爸在城里上班,晚上你妈一个人去玉米地浇地,都是你帮着打手电筒,家里的哪样活不是你帮你妈干的。你说你姐是学霸,不能耽误了,自己却上到初二,死活不上了。说坐在教室里像听天书,上学太没意思了,真不如跟你妈赶集挣钱爽快,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二丫头,你爸知道,你的学习一点不比你姐差,你辍学后,你们老师多次找过我,爸一直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才告诉你,你要理解爸的苦心……”
王红的嗓子早已涩住了,她挤出了一个笑,说道:“爸爸,你知道吗?原来我们姐弟最盼望你下班回家,车把上挂满了我们期盼的东西,比如食堂里茄子肉的大包子,作文书,红纱的连衣裙,还有那些乡村孩子们看不到的惊喜,爸爸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你是爷爷的骄傲,你八岁时候奶奶就去世了,是爷爷、姑姑、伯父和伯母把你养大的,在那么困难的年代,供你去县城和省城读书,你参加过文化大串联,坐火车去过天南海北,在北京天安门和毛主席老人家亲切握了手。
爷爷一辈子敬仰毛主席,他拿着你的合影照片走遍了全村子,爸爸在我们心里一直最高大,虽然妈妈以前总说,老家里的农活,你啥也干不了。”
“二丫头,爸爸不行啊,挣的工资养不活你们几个,还让你们尽跟着我活受罪,快点走吧,这么大的雨,防震棚估计快塌了……”
父女俩往家奔跑,果然,妈妈和弟弟在地上摆满了盆,全都漂浮在水面上,还有拖鞋,弟弟的塑料玩具。妈妈在屋子里撑着一把大黑伞,焦急着说道:“怎么办啊怎么办?过会床都会给飘走的……”
第5章 雨中抢险
王红和爸爸卷起裤脚,淌着快到膝盖的水,像是到了抗洪一线,又似到了游泳池。王红把弟弟一把放到床上,七岁的弟弟瑟缩在床的最里面的一角,看着眼前的慌乱。
爸爸找出了原来准备的塑料布,盖住了床上的被子,“快,哎,米和面这最不能淹了,不然家里就会断顿了,刚才我是一个人顾前顾不了后。”妈妈开始指挥上了。
王红忙去搬飘在水里的纸箱子,里面全是衣服,脚底下被一下子摔倒了,“哇,妈不好,我脚下踩着碗了……”她忙弯下腰去水里捞碗。
妈妈拉住她,“锅碗瓢盆的都不怕,以后能洗干净的,现在要抢救重点……”
王红搬完了漂在水里的纸箱子,拎起来一看,纸箱子快泡透了,干脆拎出来里面的衣服,把它扔外面了,湿衣服全扔到了水盆里。
屋顶的预制板破了一个碗大的洞,大雨直接往屋里灌,妈妈的伞不顶用了。门口的防水台妈妈十天前才加固的,防止外面的水灌进来,想不到,真正的隐患却在屋顶上。
“咱们在农村住得好好的,你爸非要进城?大坑里盖的房子,又是防震棚,能不淹吗?”妈妈开始发牢骚了。伞骨早已被大水冲坏了,也懊恼地漂浮在水面上。
“来,咱们既然管不了屋顶上的窟窿,就赶快把屋里的水往外倒。”三个人赶快拿最大号的盆往外泼,邻居方珍珠和女儿也在泼水。
“大水淹了防震棚,一家人还要齐上阵,生活是苦中作乐,人生才会处处乐的。王老师,没见你们家老大。”方珍珠一脸乐观,脸不慌心不跳,更像是演员在体验生活,台词说得杠杠的。
“王菲晚上有晚自习,下午放学不回家,在学校吃晚饭。”爸爸看着妈妈一直拿眼剜他,住得这么近,对门扯户的,方珍珠这人很大方,母女俩工资高,每有好吃的,必端过来分享。还是看着一个人挣工资,三个小孩都上学,经济上划不开。
西边天空一串儿炸雷滚过,红色的闪电过后,狂风带着哨音呼啸而至。王红吓得忙缩了下脖子,忽然,咔嚓一声,是门前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又“嘭”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屋顶上了。
这两间屋子旁的树,晴空万里的时候是守护神,狂风暴雨的时候却成了灾难。
“完了完了,屋顶被炸开花了……”
弟弟吓得大哭。
妈妈咆哮着去床上抱弟弟,“让你去总务科找人来抢修,你不愿意麻烦别人,哎,这下好了,全泡水里了,王菲晚上放学,估计看不到咱们了,咱们全让大水冲跑了……”
“哎,我还不是觉得下班了,不想去麻烦别人,再说了,这家属院就建造在了大坑里,这会功夫,各家都在抢险……”王长江说。
王红知道,妈妈一直知道爸爸的三寸在哪里?爸爸骨子里一直就是个文弱书生,太书生气了……
“我去找陈本朔院长,让他派人来抢修,我们两家现在是重灾区,必须要抢修了!”王红说着顶着一把雨伞就冲出去了。
王红还未走出干部病房,就看到陈本朔院长领着一群人过来了。“早想到你们两家防震棚了,旁边又是两棵大树,这雷电狂风的,肯定受灾。来,你们四个扛着梯子的先过来,先用防雨沥青布遮盖住。”陈本朔不愧为是一院之长,一声令下,四个壮汉男人顺着梯子爬到屋顶边缘,把一块大黑布蒙上了,四周全部压上了砖头。
两间房子这才算安定下来了。
“先这样临时解决,等天晴了,总务科会派人来修,重新换新的加厚预制板,还要把这两棵树全砍了,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最好。”领导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几句话就解决了根本问题。
王红可算是近距离的第一次实战观摩了陈大河爸爸的厉害。
陈本朔带领着一队人马就要走了,忽然,他转过身来叫方珍珠,小声说道:“方菲总这样躲着不进家,我舅他是一市之长,一个城市的父母官,这人前人后的,脸面上挂不住的……”
“陈院长,我知道你们这一层关系,可是姜晓峰他总往死里打方菲,我不能看着女儿被活活打死吧,不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觉不着的,他们俩离婚吧。不是说,他又挂上了全城的交谊舞皇后魏丽吗?才 24 岁,姜晓峰一直不是追新鲜吗?让他去追好了,他们最好离婚,彻底分开最好了……”
方珍珠不傻,她不能把女儿再往狼嘴里送,起初结婚她就不愿意,无奈姜晓峰借着父亲的权势一定要摘全市最美的花朵,他是无人可挡的。
方菲遇上姜晓峰,归根结底是方菲命里的劫数。婚姻是有善缘和孽缘的,是善缘,都会花好月圆,恩爱如初到白头;如若是孽缘,一味得纠缠不休,只会带来更痛的灾难,甚至是灭顶之灾。书里写的,戏里唱的,均逃不脱这个既定的魔咒。
“哎,这个问题很棘手,我也给方菲做了好多思想工作,看来全不顶用了,是问题总会有他解决的办法的……”陈本朔转身就走,又回来了,招呼王红说道:“那个二丫头,后排家属院屋里全灌水了,颜奶奶这么大年纪了,你没过去看看……”
“我的妈呀,我早上出来,两扇窗户全部打开了,我这记性,真是顾头顾不了尾呀……我得走了……”说着,她向外冲去。
王红一只脚刚跨过大院门槛,却愣住了,只看到满小川的伯父老满正弯着腰用脸盆往外倒水,颜奶奶正和他并肩战斗。
“老颜,你就歇歇吧,这水我来倒就是的……”老满边干边还用眼角瞅着颜奶奶傻笑。
“咱俩都快七十岁了,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看这水快淹到床上了,让我去哪里坐?”
“你就给我个机会吧,平常想帮你,这院子里人太多,嘴太杂,我怕人会说闲话。想当初你颜真刚进医院的时候,那个风华正茂,那个清水出芙蓉,谁人不夸。
毕竟你是上海来的知识青年,落户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这可是算开了眼了。你穿的每一件衣服,全院的女职工都要做一件,比葫芦画瓢,可哪里能穿出来你的气质呢?这不明摆着的东施效颦吗?全院的男未婚青年,哪个不是跃跃欲试呢?
可是当看见你旁边的柳毅,全像皮球泄了气,柳毅那个才叫风流倜傥,青年才俊,最主要是他的医术,他人称外科一把刀,刀到病除,方圆多少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这天妒英才……颜真,我提起他,你别记恨我……柳毅,他真的太好了……只是,走得太早了……”
颜真瞪着老满的眼睛,说道:“柳毅是为了救自己的病人,那女病人想到未婚夫是为了救她才去世的。柳毅救活了她,还是没有拽回来她的心,她还是决绝地追随爱人而出了。”
老满耐心劝慰,是他挑起来她内心里的伤疤,他无意中把两人的对话引向了激流险滩。现在,他要把她拽回来,拽回到春暖花开的地方。这么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哪还能禁得住忧伤?
“好在,女儿柳蔷和爸爸相会去了,只是我的宝贝柳剑却从此不知了去向?我的这一双宝贝,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听话懂事,品学兼优,北大和复旦被我的一双宝贝拿下了。别人都羡慕我呀,虽然没有返回上海,就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可我有两个争气的孩子,老天啊……你为何又要夺回我的心肝肉……我的小蔷没了……可我还有小剑呢?可是小剑转眼间也没了……”
“小剑怎么回事呢……”老满怯懦着,抬眼皮看了一下她,怕又说错了话,怕引得她伤心。他知道颜真的生命河流里全是礁石险滩,触碰不得的。他小心翼翼地,是想把她引导向一个光明的航向,是要看到她的灿烂笑容和生活。
“其实,我从没对人说起过,今天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但要替我保守秘密。小剑复旦研究生毕业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亲生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给小剑办了剑桥大学商学院的留学博士,毕业后可以继承家族企业。条件只有一个,要小剑和我断绝母子关系。老总想要用一笔钱打发了我,我们永世不能相见……这等于我卖掉了小剑……”
“别伤心啊,老颜,其实,小剑你付出了那么多,他不会忘了你。孩子去国外留学,是为了上进,他回来肯定会来找你的……”
“老满你说我是不是孤老终身的命啊……”
“我又何尝不是呢?幸好我六弟看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把他的小儿子从小让我养了。不过,小川这孩子从小就善良,他知道我的心,一开始就喊我爸,被我制止了。人都是尽人事,知天命的。”
“这样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
“老颜啊,我们都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一同经历过时代的风风雨雨的,我看到你满脸的精气神,也就放心了……”
“我还要送你一句话,即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这是今天看到书里的一句话,送给你了……”
“你还看书……?”
“看啊,戴着老花镜看,我只看名家散文和回忆录,小说太闹心了,看不了了,老了老了,书还是慰藉心灵的驿站。”
王红倚在门旁边的墙上,一直不敢惊扰了他俩,今天这场大雨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那些在滚滚红尘里辗转的人们,都有各自浮沉的人生,不信命,肯攀登,还要带着温暖和虔诚上路。
第6章 尘世沧桑
陈大河下晚自习回家,他疑惑地看到爸爸脸上表情很沉重,试探着问道:“爸爸,你好像有心事啊!”
“唉……”陈本朔无奈地叹息一声,又过来拍着儿子的后背说:“学你的习吧,你小孩子也顶不了事,知道了白添乱子……”
李姝端过来一碗鸡蛋面,放在小饭桌上,说道:“快点吃,吃完了,快去里屋写作业,你爸说得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陈大河一边扯着面条吃,一边时不时抬头观察爸妈的脸色,他俩肯定有事,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先潜伏着,过会就会摸索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是惯例了,多少年的侦查经验了。
陈大河吃完了,端着碗去厨房清洗,李姝示意他放下,用嘴努了下他里屋的房间。
陈大河故意将门留条缝,还故意扯着大嗓门喊道:“爸妈,我开始复习功课了,你俩别弄动静,不能耽误了祖国的栋梁之材啊!”
“你说这胡建国倒得哪门子邪呢?从业二十年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做个白内障手术,怎么会出事呢?”李姝压着嗓子几乎是耳语。
陈大河挪着脚,一步步移到门后,把两只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他是被人讹上了!”
“患者原来就是多年的白内障,几乎把眼球全部覆盖住了,或者说,这种手术动或者不动,都会失明的……”
“这个还真怨胡建国,是他太大意了,这种手术压根就不该接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你说得对,是胡建国大意了……”
“那该怎么办好?”
“医院最怕这种医疗纠纷的,很棘手,这些患者家属大多很泼,很难缠。为主的,还是想多讹点赔偿款,有的还要搭设灵堂,闹他个十天半个月,把事情闹大,卫生局就会出面。当事人肯定会受处分,事情小了,会降级写检查公开道歉。严重的,会开除公职。更有甚至,会惹上官司,受到刑事处分。”
“这么严重?那胡建国这事到哪一步了?”
“这事已经闹了三天了,已经闹到卫生局去了……”
“胡建国和胡丽萍两口子的父母,在卫生系统干了一辈子,没再去找关系?找人通融一下,多赔点钱,省得天天闹心?”
“他们都退了这么多年了,早已人走茶凉了,你也知道的,现在社会是在其位谋其政的……”
“这事你看看吧!找找咱舅,让他出面调解一下。”
“好吧!我明天就去。”
“唉,忘了问了,那患者家属是谁?”
“魏丽……”
“我怎么听着名字这么熟悉?噢,我知道了,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你表弟姜晓峰吉普车上拉的那个女的,好像就叫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