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胡丽萍要去学校接胡晓燃,胡丽萍专门跑到“老陈家面包房”,排着长队,给儿子买了五份热豆浆和热狗,向学校奔去。她发现,卸掉重任,心灵顿觉轻松了。
胡晓燃出来了,表情蔫极了,耷拉着个脑袋。可是胡丽萍瞬间就发现跟在儿子后面的四个人,王菲、陈大河走在左面,桃子和满小川走在右面,像是儿子雇的四个保镖。四个保镖眼睛迅速地在人群里扫荡,侦查有没有敌情,或者有潜伏着的特务份子。
我们的胡晓燃同学,是再也不能受到任何伤害了。
胡丽萍看到这里,眼泪又来了,说好的不哭,却又禁不住。
一个热狗,一杯豆浆,五个孩子,每人一份,在校园外的苹果园里,大快朵颐。胡丽萍看着他们的吃相,感觉内心又充满了力量,孩子的欢笑就是父母升腾着的永远力量。
第8章 木马吉他
许多年以后,胡晓燃看到木马,准会想起妈妈带他去家属院的 1988 年的那个下午。
妈左手拉着个简易行李箱,右手拎着个木马。他扯着妈的衣角,开司米毛衣被拽得很长,他怯怯地跟在后面,眼睛迅速瞥一下院子。胡晓燃 17 岁的生命里,幸福过,灿烂过,但他最后仍是个孩子。
这个小院太挤了,西面的一间房是她们母子的,比正房矮了小半截。老丁走在前面,打开了门,然后走了。
不知道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胡晓燃的爸没了,唉,可怜的孩子……
胡晓燃一脚迈进门来,看伸出了几颗脑袋在打量,他用眼睛剜了一下,重重地把门关上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眼泪吧嗒地就掉下来了,呜咽着说:“妈,这么小的鸽子笼,让人怎么住,这不闷死了吗?”
胡丽萍蹲下身来,用手拍着儿子的脸颊,笑着说:“你都 17 岁了,成男子汉了,还哭鼻子,再说了,你上学,妈妈上班,我们平时吃食堂,住哪儿不是一样的。”
胡晓燃从鼻子里哼的一声,倔强地说:“能一样吗?我们原来住那么好的房子,都怪你,非要把那么好的房子给了爸,我们却搬出来,是爸不要我们了,还把我们赶了出来,我成了没爸的孩子……呜呜呜……”胡晓燃又止不住地哭起来了。胡丽萍看儿子哭,自己也背过身体去抹泪。
医院里很多知道胡晓燃的人,包括隔壁屋里的护士,也有胡丽萍科室的,大家都知道,胡晓燃一直是个幸福的孩子,是看着他长大的。
两个女护士正伸着脖子窃窃私语,颜奶奶把她俩推进了屋子,关上门,指着她俩的嘴说:“人常说,做人要嘴上留德,这母子俩暂时算遇到坎了,我们不能落井下石,记住了,以后一定要帮助她们母子,谁乱说话,我撕她舌头,不信你们等着瞧……”
其中一个女护士拉着颜奶奶的胳膊,说:“我们肯定会记住的,只是这世道变化得太快了,他的爸妈是省医科大学的同学,两家一直还是世交,毕业后,一起分配到家乡医院,一个做了眼科医生,一个做了妇科医生,两人工作很快有了起色,成为部门负责人。结婚后,生下了胡晓燃,这孩子可以说是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良基因。在这样的家庭,父母相爱,事业有成,在全院里都是令人羡慕的。”
另一个女护士更八卦,她说:“事情从哪儿开始走向岔路的?还是两人都把工作看得太重,太投入了,自然的就忽略了家庭。先是胡晓燃的爸做了眼科主任,经常被病人家属请去吃饭,收入上就逐渐多了,胡丽萍也不示弱。总想在工作上一比高低,胡晓燃小的时候,是公婆过来带孩子,上学了,都是爷爷奶奶接送,管一日三餐。公婆看到儿子开始厉害了,儿媳又不懂示弱,还不会察言观色,看不懂公婆脸上的晴雨表。公婆就背后一再的搬弄儿媳的是非,说都为人妻母了,一颗心不能全在工作上,也要匀一点给家人。总这样,再好的感情,也有风化的那一天。”
八卦护士嘴像奔驰的火车,早止不住了,非要一吐为快,她喋喋不休道:“这几年,胡晓燃爸妈虽居一室,却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胡晓燃不知道,他爸是个眼科医生,是专给人做白内障手术的,胡晓燃还不知道,做这类手术的,一般都是老年人。做了那么多手术都没事,偏偏就一个人出事了,只因为那是一个叫魏丽的妈。”
“胡晓燃一直叫那个魏丽狐狸精,因为她勾走了胡建国的魂。不久,那个狐狸精就怀上了胡建国的孩子,胡建国给胡丽萍公开离婚,让胡丽萍怎么在医院里呆?胡丽萍是那么好强的一个人?
可胡丽萍是一个知识分子,架不住狐狸精三个彪悍的哥哥找上门来的恐吓,胡丽萍还是退缩了,说儿子退一步,我们会过平静的生活。胡晓燃还知道,胡建国很快就有了新的儿子,自己的爸被别人抢去了,他就永远没爸了。”
陈大河、满小川、王菲和桃子四人一大早就出门了,给家里说,去学校上自习课。
四人在街心花园的早点摊吃了豆浆油条,每人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满小川吃了四根油条,眼睛还一直巴望着旁边的煎包,“哇,我看那油汪汪的刚出锅的煎包太诱人了,我还要再吃 10 个……你们还要不要再来几个……”
“我们不吃了,省着钱还要给胡晓燃买吉他,我们的今天的使命是这个,不要本末倒置。”
“咱们这么多年了,攒几点零花钱不容易,得省就省,不能光想着大吃大喝。”
“吃多了,只会肥头大耳,不显灵光。”
“其实,不瞒你们说,我一直想买台双卡录音机。你们知道,我在校是广播员,一直想把自己发表的诗歌和散文配上音乐装进磁带里,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拿出来当艺术品欣赏,以后,还可以送给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怎么样,我的这份礼物够独特吧!”陈大河一脸沉醉,微醺的眼睛不知还在哪个港湾里畅游。
“还送给妻子,还再送给孩子,大河,你今年才 17 岁,你妻子还不知住在哪个盘丝洞呢?或者哪个月亮宫?还得要修炼几千年才会脱胎成人的?”满小川打趣他。
王菲瞬间脸就红了,猝不及防,想掩饰都来不及了。
桃子眼最尖,指着王菲说:“你们看,王菲的脸像一块红布,你是不是想送秋天的菠菜。只可惜,现在的季节不是时候,还差一点,还是再等等吧。”
“我想买台小游戏机,放在我屋里,学习累了,算是调节一下大脑,只要背着我伯父就行。我有时候,就觉得我除了和你们在一起说话打闹,回到家伯父没一点动静,就觉得家里实在太闷了,都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们都有爱好,就我啥都不会,如果学习累了,打会多享受。”满小川又开始说起来了。
“拉倒吧你,那东西太分心了,不能沾,还是收心学习,一心做正事。”桃子纠正道。
“不瞒你们说,我最想买一件粉红色的脱壳棉袄,咱班女生好多人都穿,眼看冬天快要到了,我也想买一件。女孩子嘛,谁不想穿得好一点吗?可是现在,胡晓燃遇到坎坷了,我们四个小伙伴都要帮一把,帮他渡过难关。”桃子说。
四个人群儒舌战一番,各自掏出了自己的家底子,一张张撸平了,桃子学着王红用皮筋扎上,叹息道:“就这么点,够买一把吉他吗?”
“多跑几家,比较一下价格,不看怎么会知道,走啊,都还愣着干啥?”王菲招呼大家一起走了。
乐器一条街就在沙窝街的西街上,有一条胡同,店家全部排满了。四个人每走进一家,先看价格,一看高得离谱,连嘴都不敢张,胡溜溜跑远了。
四个人晃荡了近中午,还没发现买得起的。
王菲灵机一动,说道:“要不然,我们去买个二手的吧,我一个远房表哥在城北卖二手吉他,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拉倒吧你,四个人给人送礼物,还送旧的,说出去,丢不丢份。不行,这事,太损我面子了,不干……”陈大河气得将脸转向一边。
桃子和满小川两人重重地点了下头,异口同声道:“咱们的钱不够,想买新的有难度,就到二手店看看,尽量买一把看上去像新的。”
等四人跑到城北,店家都要关门了,冷空气就要来了,干坐着没有人,还不如回家。终于有买起的了,四人轮流弹完,听音质很好,就付钱走了。
四人来到家属院,看到胡丽萍拿起拖把,到院子里的水池里涮了下,弓着腰连床底下都拖干净了。屋子里马上升腾着一股土味,呛着鼻子。
胡丽萍推开窗户,看见窗户的木窗棂上趴着一只壁虎,胡晓燃还坐着闷闷地掉泪,胡丽萍转过身对着胡晓燃说:“宝贝,这儿有一只壁虎,妈妈胆小,你帮妈妈把他请走了。”胡晓燃仍吧嗒地掉泪,无动于衷,忽然,胡晓燃激烈地咳嗽了几下。
“太呛了,门和窗户都要打开晾。”胡丽萍说着开了门,却发现四个人还在张望。胡晓燃站起来,把皮箱拉链一把撕开,把里面的衣服全撒向了院子里,只见五颜六色的衣服像天女散花般从高空落了下来,随之从屋子里飞出来的是木马,胡晓燃从屋里窜出来,一脚一脚,把木马剁了个稀巴烂,边剁边说,我的爸没了,我的爸没了……
胡丽萍眼里噙满了泪,喃喃着说:“宝贝,唉,木马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吗?你爸爸送给你的一岁礼物,你从小就抱着它睡觉……”
“不是,我恨它,永远都恨它……”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片枯寂的树叶,被风卷了几下,在半空中飘舞着,又最后摔到地上。冬天就要来了,带着一阵呼啸的寒风,从西伯利亚来了。
李姝踩着这股寒风,呼啸而至。四个人一脸祈求地望着她,知道救命菩萨终于来了。李姝知道,胡晓燃最能听进她的话,她也能把胡晓燃一颗激怒的心灵安抚下来。
“来,孩子,让阿姨抱抱你……”李姝一把把浑身还颤抖的胡晓燃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又拍着他的头发,看着胡晓燃的眼睛,慢慢说道:“记着孩子,这世上终有一些人,还有一些事,会撕扯你曾经完美的生活。人和时光一样,都是向前奔跑的。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今天你想哭,就哭个够吧,明天太阳升起来,就要朝气蓬勃,昂扬追赶时光,迎接新生活,不辜负妈妈,还有我们所有人的厚望,你要答应阿姨,说到就要做到……”
胡晓燃压抑悲愤的泪水,在屋子里蔓延,小小的屋子像是被震破了。
等胡晓燃哭够了,李姝扫视了周围的人们,说:“今天,我们为了庆祝小燃的新生活,今天也是小燃 17 岁的生日,我们一定要祝贺一下……”
陈本朔早已送来了李姝原来准备好的饭菜,光光的木床板成了饭桌,颜奶奶端上了刚出锅的拔丝苹果、拔丝山药、油炸带鱼和珍珠玉米汤。光床板上全部摆满了,所有人都围着一张光床板就餐。
陈大河从桃子床上拿来吉他,胡晓燃眼睛里迅速闪过一簇小火苗,他终于咧着嘴笑了,眼睛里还漾着泪花。他知道爸爸原来一直许诺他,17 岁生日时,要送他一把吉他做礼物。
胡晓燃接过吉他,边弹边唱:“风在歌唱,唱他曾去过的地方,在黑暗中,有朵花为你开放,当你转过头的那一瞬,晚霞般美丽的笑脸,它曾开在春日里某个季节……”
所有人泪流满面。
木马走了,吉他来了,而胡晓燃却瞬间长大了。
第9章 院花芬芳
周日的清晨,颜奶奶早起扫完了院子。方菲晨跑回来了,穿一身黄色运动服,袖管卷到臂弯,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头发上还蒸腾着热气,高马尾在肩后晃着,手里拿着一大束黄色百合花,从屋里拿来一白色水晶花瓶,接满水倒进去,放在厨房窗台上了。胡丽萍也跑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补脑汁。
胡丽萍见两人都望着自己手中的瓶子,尴尬地笑着,说道:“同事都说这个好,都买给学习任务重的孩子们,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先试试。”
“我两个孩子,都没喝上,那时候还不兴这个,可是我厨艺好,我都是看着食谱给孩子们做营养餐。虽然需要供应票证,青菜只卖大白菜、萝卜、地瓜、茄子和辣椒,肉也很难吃上一顿,蒸炖煮炸,经我的巧手一加工,就是人间美味。孩子们围着饭桌,吃得那个欢。养孩子最有成就感了,你付出了,孩子会衷心赞美你,亲近你,孩子长高了,长健壮了,变优秀了,这种满足感,是任什么都不换的。”
“胡晓燃学习太紧张了,我却天天带他吃食堂,颜姨,我能给你学做饭吗?”
“那当然,我们住一起,就是一家人,我保证你能学到我的手艺,让你们娘俩吃得好好的。”
方菲看着她俩,温婉着说:“颜姨,教徒弟也要算上我,我是交学费的。”方菲今年 28 岁了,她不能和院子里的中学生喊她颜奶奶了。
方菲的屋子也是住了四个人,她住右上首,床头一张书桌,她的床墙壁上用三脚架支撑了四条长木板,四排简易书架,浑然天成,直顶到屋顶。桌子上永远有一束黄色百合,一屋子清香。
“好的,我统统免费,以后我这个小厨房就是咱小院的公共食堂,或者,我多做出来,大家一块吃,都行的。”颜奶奶看今天方菲心情好,愿意和邻居们说话了,就大着胆子问:“方菲,你不要怨颜姨多嘴,我也是想问问你,你是上海医科大的医学双博士,和三个女护士挤在这间屋里,太憋屈你了,以你的学历和医术,可以去大城市工作,肯定各方面都比这好。”
“我也想去,只是我妈在这工作一辈子,根扎得太深,挪不走了,我要陪着我妈。”方菲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犹豫,叹息着:“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日子,也过得不如意。”
“都会过去的,谁一辈子还不经历着磨难,都要过一点坎坷,像我这样的,不也天天乐呵呵。”颜奶奶自嘲着,她是想宽方菲的心。
胡丽萍看着忧伤又要在院子的上空流淌,她赶忙问:“那个方菲,胡姐问你个事情,你那个交谊舞培训班什么时候开,我也想参加。你们看,胡晓燃一天都在学校,我以前就是太无趣了,不会生活,以后要给你好好学学。”
“常年都开,每周二四六,晚上七点到九点,向全院职工免费开放,地点就是我们的三楼会议室,我是老师,你去的时候,我会好好带着你学的。”方菲倚在门框边,早上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眯缝着眼睛,看着阳光,慵懒极了,如果有人拍照,会是一幅上乘的艺术品。
两个人眼睛都像长在了她身上,都盯直了。
“听说卫生系统元旦有个交谊舞大赛,咱们院参加吗?以前可都是每年都拿一等奖,那可都是你的功劳。”胡丽萍想大家都叫方菲院花,都说方菲是可以入画的大美女,近距离看她,真是让人挪不动眼睛。她胡丽萍今天也魔怔了,好像是已经陷入了抒情模式,感叹道:“方菲,你说老天怎么会那么的眷顾你呢?给你倾国倾城的美貌,又给了你无人可敌的医术,才貌双全用在你的身上,可是名副其实的。”
颜奶奶盯着看了半天,眼睛像是早已进入回忆模式,等给拽回来了,也像是魔怔着说道:“方菲,我觉得你特别像一个人,一个我见过的人,你们身材、相貌、笑容,甚至是微笑时嘴角缓缓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