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止玥拧起眉头:“你在做什么?”
“别看,污糟得很。”带着淡淡凉意的手掌隔着绸缎覆过她的视线,应止玥听到他的轻笑,“不然下次死的时候,大人怎么还会愿意来接应我呢?”
清苦的药味之外,是更加浓重的血腥味道,想来他的腿该是被砸得不轻。
不过应止玥本也不是人,即使不躲也不会受伤。
何况她此刻扮演的角色,还是前来抓他的无情鬼差。
大小姐后知后觉地想,这人长得虽好看,可脑子果然是有点毛病吧。
第11章 替身文学
应止玥把乾坤囊里的药膏甩出来,不太客气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陆雪殊的腿原本修长匀称,此刻血迹淋淋,有几块骨头已经断掉了,即使被胫衣所遮掩,也能看出有几处扭曲着,显然是被客栈的房梁砸得不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应止玥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姿势轻摇罗扇,瞥了这个倒霉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活人伤筋动骨的话,将养需要很长时间,不过陆雪殊阳寿已尽,死人骨修复起来就很容易了。
好吧,倒霉蛋倒也称不上彻底没命了。
陆雪殊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属于活人和死人的交接点。阎王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小姝,最后只能迫于无奈和应止玥达成交易,让陆雪殊以这个薛定谔的死亡状态留存世间,以便更好地满足大小姐的需求,也解救了因为她要求过高而濒临崩溃的鬼差。
依连枝看,这完全是陆雪殊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不仅可以用半个活人的状态行走世间,还能天天和美人贴贴。要不是应止玥无情地拒绝了她,这么好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
这陆雪殊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足,连枝连猪蹄都忘了啃,连连催促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还在等什么?赶快拨打地府热线……”
被催促的陆雪殊却没太着急,右腿患处的痛楚使得他汗水涔涔,晶莹的汗珠顺着下颌线落下,看上去却显出更有几分催人欲折的颜色来。总而言之,看上去就不是个伺候人的料。
显然陆雪殊也有很清楚的自我认知,他眼睫微眨,鸦羽的影子浓密地浮在眼睑上,“大人为什么要选我?”
连枝是小孩子心性,听他这么一问也很好奇地转过头来问:“对啊对啊,陆雪殊哪里有我体贴可爱?我不仅可以捶肩捏腿,还可以伺候姐姐你沐浴梳洗……”
应止玥似乎不想再看连枝露出嘿嘿的傻笑模样,微转过头去,整日燥热的代城终于在一切终了后落了柔和的雨。窗扉外陆家主母在撕心裂肺地咆哮,哭诉老天爷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强哥儿,又要痛骂老天不公,最后被李叔拉走,于是后续的声音也化在绵密的雨水里,听不清晰。
应止玥对这位母亲没产生太多的情绪,雨丝穿过纱幔就成了雾,细腻地摩挲过她乌黑的发丝,于是大小姐的身影也罩在一片不明晰的雾气里。
她想,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公平的事情呢。她幼年失恃,自己的身体莫名其妙被别人夺舍,连最喜欢的小姝也留不住。
那位冒牌货曾经告诉她要认命,还说假若她安分些、听话些,找个寻常的夫婿平庸到老,也不会如话本子里一样历经那么多的波折。
没有人真的喜欢波折,可是不折腾的代价如果是嫁给“猪头三”一胎三宝的话,应止玥觉得,折腾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可大小姐性子作祟,身边总要有个可心的人聊天解闷,最符她心意的小姝找不回来,总也得找个差不太多的伺候。
陆雪殊若有所思,瞳色黑白分明,纯粹明亮,像是雨后更为清新的翠柏,又是雪霰纷纷扬扬笼罩过的静谧湖面,果然是漂亮的小公子。
他没说话,连枝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口呼好家伙,“这、这、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替身文学吗?”
这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吗?
然而大小姐就是渣也渣得明明白白,闻言也是毫不心虚,显出点底子的傲慢本色,淡淡道:“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她又不至于强求。
说完,她就伸手取出乾坤袋,又要去收回桌子上的一堆药。
只是应止玥还没来得及拿起第一管,就被轻轻按住,覆在她手背上的另一只手颜色苍白,骨节的线条倒是清疏分明,是地地道道的贵公子,想来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受到过此般的折辱。
可惜,应止玥铁石心肠,“既然要投胎转世,你也用不着伤药了。”
陆雪殊置若未闻,反而笑了,“如果是您的需求,我做替身也没什么不可以。”
屋内唯一清醒的连枝:“……”大哥,你醒醒啊大哥!这是什么渣女贱男的话本子桥段啊!
连枝手里的猪蹄子没握住,叽里咕噜地滚到了地上,反倒提醒了应止玥:“我昨日特意让孟婆将茶汤调得甜一些,结果一直没看到你过去,是还有什么没吃够吗?”
倒不是应止玥想催促连枝走,而是因为每个人死去后魂魄能在世间停留的时间有限,假如不能在一个月内转世投胎的话,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当然,倘若有外力的帮助又是另一回事,比如说能帮助应止玥凝魂的五刑玉,又比如说陆雪殊的薛定谔特殊状态。
应止玥抬了下眼皮,不用费神开口,陆雪殊就已经倾了上半身过来,大小姐很满意地亲自撩开他发尾,没等他疑惑地发问,双指径直捏住他喉结。
连枝还在絮叨着回答:“因为上次母亲告诉我,表姐最近会来代城祭拜,所以我想再见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姐姐你冷静一点,那是陆雪殊的脖子,不是鸭脖!”
少年人的脖颈也是雪似的白,而最脆弱的命脉被大小姐好奇地揉在指尖,朝日的光线细碎地播撒下来,而相接触的这一小块皮肤也淋了金芒。在应止玥纤细的指间,陆雪殊的喉结极为缓慢地向下移动了一下。
而她手指移开的时候,陆雪殊的脖颈就多了一颗圆润的红点,不仔细看就像是天生的红痣。
应止玥看向目露尴尬的连枝:“只是方便让他转换人鬼状态的枢纽而已,你的脑袋里都装着什么?我看起来很像是只惦记着掐人脖子的僵尸吗?”
连枝连忙溜须拍马:“怎么会?即便是做僵尸,姐姐也是天下最美的僵尸!”
连枝算是发现了,应止玥虽然是个神仙姐姐,但是品味非常奇怪。
之前喜欢她手里那块一看就像是破烂的五刑玉,连枝要白送,应止玥还硬是用一块能助灵台清明的桃花琥珀来换。
在连枝看来,这简直是用蜂蜜无骨香酥鸡柳来换狗都不唆的鸡骨头。之前连枝还怀疑,就以这种换法,应止玥怕是早就破产了。
可是她在对小公子时又这么铁石心肠。
又让人做替身,又掐喉咙。
连枝心有同情,又美滋滋地想,应止玥果然还是最喜欢她。
连枝:嘿嘿嘿。
小姑娘乐出大白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美事,连应止玥都猜测不到她思维发散到了哪里去。
应止玥:“……”
应止玥摇了摇头,问她:“你的山楂丸子还剩下几颗?”
“什么山楂丸子?”连枝眨了眨眼皮,才想起来是老宅的于夫人送的,她摸摸口袋,“就剩下一颗了,不过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爱吃,没必要……”
应止玥拍了拍手,起身,不言自明的决定是那样明显。
“啊,还要再去一趟吗?看我刚叫跑腿的鬼界大哥帮我送几个猪蹄子……”
连枝想起什么,一下子仰起头,下巴上的肉紧紧地堆在一起,“姐姐,你不会是嫌弃我吃得太多,担心养不起我吧?”
应止玥沉痛地点了点头。
连枝“嗷”一声叫出来,气冲冲地跑出了门。
按理说,于夫人待她很温和,还帮她解除了和木偶的困境。虽说刚开始有点误会,但后来也都解开了。倘若只是几颗山楂丸子,便是于夫人担心连枝馋嘴,晚去几天拜访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夫人素衣鬓钗的样子晃了一晃,最后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双黑洞洞的眼。
在应止玥思考的时候,一股不属于她的薄淡冷香散过来,她恍然抬头,陆雪殊静静地看着她,站在门扉边指了下窗外:“大人是觉得日头太大了吗?”
翠柏落阴,宽大的枝叶洇着浅色的绿意,淅淅沥沥的雨声浇熄了所有的灼热。
更不提晚夜将至,更见不到一丝太阳的影子。
而陆雪殊已经俯身拿起屋角的伞,打开后无声地遮在她头顶。
应止玥笑起来:“一点点。”
第12章 夏末纳凉
“咚……咚咚咚咚!”
更夫缩在褂子下的手搓了搓,仔细地挑亮了灯笼的烛芯,咽了口唾沫,这才迈步转过巷角,扯着脖子喊:“寅时五更,天干地燥,小心火烛!”
做更夫的,最害怕的不是子夜,而是五更天,小时候老人就总说:“五更天,大鬼小鬼都在串。”
更不用说最近代城出的邪门事多,于家的新妇莫名其妙在洞房夜的时候打翻蜡烛,搞得自己活活被烧死这事,虽然于家勒令不让人传,但碍不住大家长了张嘴,不出几天的功夫就全都传开了。
再说这新媳妇就是更夫隔壁家老孙的闺女,平时再稳重不过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连碗都没打破过一个,在新婚夜却把蜡烛打翻了?
他撇了撇嘴,这话也就糊弄鬼呢。
所以,大家都在传,这邪乎事还不知道是不是人弄出来的。
话里话外的,就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而这巷子的转角处,就是于昌氏的宅子。
门庭冷清,虽无人居住,可青石路上一颗杂草也无,薄底的布鞋踩上去都还能感觉到石子极硬的硌脚质地,月影深重,宅门侧角处林叶阴森,一枝浓郁的青枝斜斜地探了出来,更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壮胆似地狠狠一敲:“天干地燥,小心……小心……”
枝叶繁茂,稀薄的月光一照就更像是鬼影幢幢,而那高墙之上,树叶阴影之下立着的东西,正是一个女人形状的鬼物!
似乎察觉到更夫的视线,女人的眼珠微微一转,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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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更夫恐惧的叫声,连枝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个木偶而已,至于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吗?”
倒霉的更夫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幸运的是,他还没发现身后尾缀着三个鬼。
唯一的一个人类离开了,他们一行人也没必要再躲藏,径直走出来,连枝抻抻腰,不客气地冲墙上的木偶叫道:“朱朱,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吓唬谁呢?”
墙上的偶人眼珠玻璃珠似的圆,沉沉的黑色,脸蛋苍白,血红的衣裙在风中吹出沙沙的声响,听到连枝的呼唤后缓缓地转过来,脖颈处都发出木质人偶特有的“硌硌”关节活动声。
“朱朱”自上而下地打量过来,目光阴而冷,这下倒更像是个鬼了。
连枝这才意识到朱朱不是友善的木偶,是于夫人口中的邪恶坏蛋,眼看着人偶被她吸引过来,连枝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打个冷颤,下意识想往应止玥的身后躲。
然而应止玥没留意她的行为,莫名在此刻失了神。
连枝没意识到应止玥的不对劲,还想接着拽她的衣角,倒是一旁的陆雪殊发现了什么,疑惑地低声道:“大人?”
凉沁沁的雨落到他眉梢,湿而潮的林木气息。
应止玥侧过头去看陆雪殊,想说话,但她的眼睛似乎是透过他,陷入了另一层昏寐的红色,她想摇晃自己的脑袋,却动弹不得。
只是两三句话的功夫,“朱朱”已经近了,腥浓的香脂味掩盖在木偶的衣裙下,她的手指关节在咔咔作响,在午夜时分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憷。
连枝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而他们已经能看到木偶手指处拙劣的关节缝合痕迹。
陆雪殊宽大衣袖下的手轻轻一动,刚欲动作,却在下一秒停滞了下来。
“珠……”
应止玥嘴唇翕动,可只能勉强比出个口型,更没办法说出她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怪异诡谲的气氛中,冷不防的,陆雪殊突然开了口:“朱朱。”
一时之间,木偶停止了行动,僵滞在原地,目光缓缓游移过去,像是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
木偶眼珠里的凉意森而冷,已经渗透进了杀意。
而在场唯一的人类愣是没察觉到,还微笑着说:“你果然是叫朱朱啊。”
——这是什么场合,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陆雪殊察觉到连枝略带惊疑的视线,也没管,只接着道:“连枝,我记得你失忆了。”
“是又怎么样?”连枝没好气。
即使连枝原本还紧张个不行,此刻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止玥姐姐挑来挑去,怎么找了个脑子不好使的笨蛋美人!
倒是原本快要靠近的朱朱停下来脚步,像是明白了这话的言下之意,略复杂地看过来一眼。
陆雪殊笑了出来,轻飘飘地开口:“那刚刚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是朱朱的?”
“她,我……”这对连枝来说,不啻一个炸弹炸响在耳边,她很困惑地抬头看过去,“我之前认识你吗?”
朱朱面容僵硬,可手臂上的嫁衣挥了挥,像是想要回应。
因为在场的人都过于关注自己在意的事情,没人留心另一道脚步声不知何时踏近,揪着朱朱的手臂挥翻了她:“朱朱,你居然还是这样冥顽不灵!”
朱朱鲜红喜庆的嫁衣之下,赫然是一把尖锐的匕首。
连枝倒吸一口凉气:“啊!!!”
不过这些声音对于应止玥来说,都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铺天盖地皆是血红。
红得一如朱朱的嫁衣。
-
正衣冠,请喜神。
“起烛香——”
铜雀烛台锈迹斑驳,十几盏腕子粗细的龙凤烛燃着殷红的光。
昏寐的火焰摇曳在帷幔旁,这回应止玥的视线不再受阻,透过大红色的盖头,终于能看到嫁衣下那双颤抖的翘头履,缀着莹白的珍珠。
应止玥想要抬脚,本来没抱有太大的期望,可脚趾无意识动作时,却生出微麻的生涩感。
鞋履投在地上的一小圈影子晃动着,镶嵌莹白珍珠的鞋翘着,明明是因为久不动作而发麻,却因这影子轻快跳动。像是有孩童恶作剧,凑在蜡烛边上小口小口地吹气:
“呼——”
“呼——”
烛光忽明忽暗,地上的影子化成张邪狞的面皮,张开大口,要把里头的人吞噬干净。
应止玥耳朵发痒,隔着一扇木门,新郎子和宾客的交谈声变得清晰。
“恭贺新婚,早生贵子。”
“唉,谁都比不上我的原配夫人。”
“我知晓于二你深情,可你也要考虑老太太,她需要个嫡亲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