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庄远,冷冷说了一句:“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倒不必得意。”
年轻男人在庄远臂弯里痛苦地干呕,似乎很不舒服。他比庄远还要稍微高挑一些,好在很瘦。
庄远手上扶着他,看得出很勉强,却仍旧没什么表情,“我没什么可得意的,要不是在公众场合碰见,我也懒得管你们。”
我一怔。
这句话说得非常冷,几乎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庄远。
他的眼神如常平静,甚至淡漠,明明是我熟悉的样子,可我之前从不曾在他的眼神里读出过这样的冰冷。
那些寒意是一直存在着的么?
年长的女士似乎也被这句话激怒,上前又要动手,庄远一直扶着的男人却痛苦地抬起头,堪堪抓住自己母亲的手。
他这一露脸,是一张男人长得清冽甚至凉薄的面孔,看起来莫名很是熟悉。
那男人勉强说:“行了,我跟你回去,他一个小孩,拿他出什么气。”
庄远闻言,蹙眉撤手。
“他是小孩?他比你能折腾得多了!”
我一见突然明白为什么那男人看着眼熟,他痛苦的样子和庄远不悦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怒而离场。
有人上前从庄远身边扶起那个年轻男人,并不和庄远说话,各个面无表情扬长而去。
一场热闹就此散去,只剩下庄远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臂上一道血痕。
也许距离有点远,他显得莫名消瘦,一瞬间让我想起了茕茕孑立四个字。
我站在当场没动,犹豫是否要上前和他说话。
谁知这个人静静站了片刻,竟然就向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从角落里站出来,迎着他走过去。
男生站定笑笑,“还没走?”
“被邹航留下吃饭来着。”我拉起他的袖子,仔细看看胳臂上的血痕,“我陪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没那么严重。”庄远想要撤回袖子,却被我抓住。
“那咱们去药店买个碘伏,消毒还是要的。还有衣服也要换一件。”我想让他开心点,“你这样子好像杨过,独臂白衣大侠。”
庄远怔了一下,虽然疲惫,但似乎是真的笑了。
我和庄远在一家711的橱窗前坐了下来。
他刚刚在隔壁商场买了一件新衬衫,此刻左侧袖子挽起来,任我处置。
手表是钝器,伤口不深,但是会非常疼,尤其施暴的人用了全力,一道血檩子触目惊心必。
我一点点用棉签给他消毒,表情大概太愁苦了,反倒要受了伤的庄远来安慰我:“不怎么疼。”
“这么粗一道口子,怎么会不疼呢?”我嘟囔一声,“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打人。”
“她想打的是庄是,不是我。”庄远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是?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醉酒的年轻男人我看着眼熟,不只是因为长相神态跟庄远很像,还因为这个人是我们跑文化口的记者不可能不认识的面孔。
这位炙手可热的艺术家是宁川的师弟,但是却更以行事冷僻甚至傲慢著称。我在查宁川的资料的时候绕不开他,知道了很多这位大公子荒诞不经的事情,后来补采相关人物的时候还在美术馆见过他。只是没想到他和庄远认识,哎不对,他们都姓庄,长得又那么像……
庄远这时候仿佛才意识到跟我说了什么。
看出我的疑惑,他缓缓神,也没有隐瞒:“他算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打人的那个,是他母亲。”
我一向爱说话,可此刻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庄远虽然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却几乎很少说起私事。跟航天城大部分家世简单温馨的小孩子不一样,庄远确实是复杂的。
小时候,可心说庄远是冷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可是上次距离他的心最近的一次还是在高中,我们从宿管阿姨的监视下跑到舞蹈教室,他说起分别的那些年,其实很想念我们。
再这之前,就是很小的时候,他告诉过我,灌篮高手里最喜欢三井寿。
除此之外,庄远的心仿佛随时会凋谢的植物,总是被阻隔在野兽的玻璃瓶子里。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看到他这样的时候,总有点心疼。
倒是庄远并不在意:“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我不说话。
仿佛为了让我安心,他继续说了一句:“这真不算什么。”
“那什么才算?”
庄远一时间有点无措,顿了半晌,仿佛为了安慰我,解释道:“你知道的吧,我出生的时候我爸还没离婚,后来是为了给我上户口才离婚跟我妈结婚的。”
这个人就这样打开了玻璃罩子跟我提起了他的家境。即使是航天城很小的环境,也很少有人了解真正的情况。
庄远淡淡地仿佛说别的人的事情:“虽然离婚了,但是我爸和前妻家族的生意还有人脉是分不开,也不会分的。所以我那时候也经常见到庄是他们。很尴尬吧。更诡异的是,即使后来我爸妈都离婚了,可还是免不了这种见面。尤其是前几年,我爸身体突然不好,要求我回美国尽快接手家里的生意。我妈是不同意的,不过我还是接了。当时整个家都有点乱,我妈和庄是的母亲都不太高兴。一个是因为高傲,一个、可能也是因为高傲吧……毕竟这件事我比庄是好用太多了。”
庄远把太多黑色的境遇和情绪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配合着他受了伤的手臂,是狰狞的平静,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不过我爸后来恢复得还不错,我去年开始也渐渐退出来把决策交还给他了。所以现在庄是的母亲也就是偶尔在我们面前发发脾气,庄是可能更不好过一点,所以别担心。”
他仿佛觉得交代清楚了,起身揉了揉我的头发,“走吧瀛子,送你回家。”
他这么一直隐忍着让人怎么不担心,我急急说:“庄远,有什么不开心的,你、你别憋在心里。”
“嗯。”他答应一声,却仿佛心不在焉,“没什么不开心的,我做这些事其实不为了任何人的。”
“那、就好。”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问下去,万一他说起来更不开心怎么办。
庄远似乎看出我的为难,垂下眼,叹口气,“我说的是真心话。一开始是因为我不接,他们真没有人能接了。我可能确实是觉得不忍心看我爸那样的人物英雄迟暮,虚张声势维护自己的自尊。可是后来发现我是真的擅长做这件事。”
庄远微微出神,慢慢坦白说:“瀛子,不管我妈怎么觉得不可思议,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直觉和决策很少出错,跟我爸、我姑姑他们一模一样。好处是每个项目都可以很迅速地做到利益最大化,更好的是,没有什么情感牵绊,很少有不冷静的时候,不过坏处也是这个。我这样的人,恐怕只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
最后一句说得我莫名听出了一点冰冷。
庄远自己看自己,仿佛也隔着很远的距离。
这个内心被层层包裹的人淡淡说:“到现在让我觉得更难办的可能是,我做自己擅长的事,好像别人都不怎么高兴。”
“我高兴的!”黄瀛子突然说。
庄远一怔,看向我。
“我替你高兴。你做你喜欢的事,我就觉得很高兴。”我说得很快,很怕词不达意:“你那么聪明,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如果不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可惜。你不要管他们怎么想。”
黄瀛子的高兴和难过都很直给,不看大人的爱恨情仇,只看小伙伴开心与否。庄远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替他开心。
“我自己现在不能做记者,可是之后还会找机会回去的。咱们都是航天城出来的,家里都希望小孩子做科研,可是咱们那么多同学校友,又有几个真正子承父业的?庄阿姨喜欢你做科研和你喜欢做商业,你们都没错,都不要歉疚。”安慰或者宽心的话都没有什么意义,我半认真半开玩笑,“还有,下次要是有谁想打你,我就先去挠她!”
庄远瞬间失笑:“这么暴力么?”
我振振有词,“侠之大者,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们俩都笑起来。
“是了,还有黄大侠罩我。”
我帮他把衣袖整理好,抬头看他的眼睛,认真说:“庄远,你去美国那段时间,我们都很担心你。找不到你,我们也好孤单,想陪着你都没办法。”
庄远半晌没说话。
他的生活环境太复杂了,不是我能解开的谜,也不能真的动武给他出气,可总能陪着他。就像小时候在楼梯间里陪他等妈妈下班一样,这些我还能做得到。
我叮嘱:“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自己藏起来了。”
庄远看着我,怔了片刻,然后他说:“嗯,不会了。”
毕业之后三年,是我们所有人最忙碌最辛苦,也成长最快的三年。
最糟糕和最好的,似乎都是那三年。
我在自家文化频道的专栏点击率一直稳步增长,虽然始终未能重新回去做文化记者,但是也算小有文名,邹航的饭局是有效的,我之后陆续接到约稿,虽然基本上是时尚或者娱乐媒体,但是能自己做采访,稿费也很不错,似乎已经可以忘了自己想做文化记者的初衷。
蒋翼每年总会固定回国几次,10年夏天,终于在国内成立了工作室。
明雨研究生毕业留校读博,同时评了讲师,带本科的课程,开始做自己喜欢的课题。
关超竟然成了航天城里新一辈的技术骨干,年底评语竟然是认真踏实,媳妇儿做老师业余开设了山货淘宝店,小本生意,但是人气很高,他们偶尔会在周末来北京。
当然还有更厉害的人,年少有成。
《人间欢喜》之后,邹航的片酬逐渐稳定,终于在毕业后两年迎来了口碑的爆发,电影海报和广告投放遍布大街小巷。
念慈的办公室从11层小小的格子间升级到了56楼宽敞的带着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国贸夜景的豪华办公室。
郭靖家的餐饮事业红红火火,遍地开花,开发的速食零食大受欢迎,打入全国的零售市场。他和念慈成了我们聚会固定的买单人,邹航只偶尔有客串的机会。
庄远也回归我们的聚会。他毕业一年后脱离家族,回到国内入职了北京一家文化投资公司,是圈子里很有名的项目投资人,我们偶尔会在各式发布会上见到。
我们就这样开始平凡普通的大人的生活,不管是做喜欢的事,还是决定去摸索成长的责任。
一零年秋天,中秋节前,我和庄远又一次在邹航新电影的杀青宴上又碰上。
他来的时候很低调,发布会进程到一半的时候,那位舔着将军的大老板上台讲话,我们才互相发现彼此。庄远从他们的桌子转过来,坐在我旁边。
“明雨和念慈都没来么?”庄远问。
“念慈回美国总部了,明雨不来媒体多的场合。”我看着这个人越发刀削一般的脸庞,说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很忙?看着比夏天的时候又瘦了。”
“嗯。”他点点头,随意拿起一个干果吃,“我也今天才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没怎么吃饭。”
我想了片刻,才问:“那要不要晚上一起去明雨家里,她炖了排骨汤等我们回去喝。”
庄远没回答,笑笑问:“蒋翼也一起去么?”
“蒋翼?”我一怔,“他没在国内呀。”
庄远笑起来:“看来某人又要突然袭击了。”
我还没能追问怎么回事,手机响起来,竟然是蒋翼国内的电话。
蒋大爷懒洋洋问:“你人在哪呢?我刚落地,饿得前心贴后心,家里有没有饭吃?”
我一下子没控制住音量,“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我慌忙压低音量,“你怎么回事?”
那边是机场的嘈杂的广播,“你和邹航不是参加杀青宴么,难道让方明雨那个马路杀手来接机?我还不如打车算了。”
我看着庄远问:“你怎么知道他回来?”
“谁啊?跟谁说话呢?”蒋翼莫名。
庄远笑着拿过电话:“蒋翼,我们在通盈中心这边,你直接打车过来接瀛子,咱们正好也说几句话。”
他们俩又说了几句,电话拿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挂掉了。
我无语,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回来?”
庄远笑了笑:“不只是我,他手里有个动画电影项目很有意思,这次回国应该会有很多我的同行等着见他。”
蒋翼毕业之后一直有很有质量的动画短片出产,又参加很多大片的特效制作,技术过硬,所以在国内也小有名气。这几年国内的电影市场复苏,但是技术跟国外还很有差距,蒋翼和他的团队早就已经按部就班回国,他是主导也是先遣部队。
庄远到现场看来并非给大老板捧场,却是来堵蒋翼。
宴会结束,邹航还在跟剧组寒暄,我和庄远先去了停车场,没多一会儿就看见背着双肩包扶着行李箱的蒋大爷从电梯里出来。
我过去蹦起来敲他的头,“你回来就说一声嘛。”
蒋翼动作灵活擎住我的手腕拖拽到庄远的面前,“不是说后天去你们公司聊,怎么跑这来了?”
所以这俩人约了见面是么。
庄远随意说了一句:“正好没什么事,也想见见邹航和瀛子。”
蒋翼也随意问:“那怎么着?一起去邹航家吃排骨还是怎么的?”
“就不了,我晚上还有一个会。你明天倒时差休息一下,后天咱们见面聊。”
蒋翼似乎有点无奈,说了一句:“庄远,你要不别费事了,这个项目八字还没一撇,我也不打算卖,你直接跟你们老板或者你爸说一声,谢谢他们的好意,但是这个项目我想自己做。”
庄远顿了片刻问:“你想自己做是很好,可这么大的项目自己做根本不现实。”
“我们也没有那么着急……”
“你们资金在哪?”
“找就是了。”
“你知道这样的项目要烧多少钱?”
蒋翼没说话,庄远继续,“我知道你们一直收益不错,但是你自己也懂这个道理,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所有的钱都投进一个项目划算么?为什么不跟人合作?何况我替你算过了,你们的钱根本不够,勉强制作后期的宣发都会是问题……”
蒋翼揉揉额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行行行,我时差还没倒过来让你说得更头疼了。我后天过去总行了吧。”
庄远也就此打住,看了一眼在旁边有点吓傻了的我,笑了一下说:“我们不是吵架。”
你确定不是?
庄远也没多说什么,一辆豪华的红色小跑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过来,妆容精致的女人摇下车窗在一旁等着,见他回头才问:“你自己开车还是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