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微福至心灵,寻了个空隙,远远地施法把还僵立在原地的温渺躯体直挺挺地抛进小煦怀里。
“什么玩意啊啊啊!头都要掉了啊!陆时微你在做什么!”只听小煦的尖声惊叫绕梁三日。
她来不及解释,只吩咐说:“小煦,委派你看好她!千万别让沈临熙毁了!”
小煦翘起根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揪住温渺的头发,吱哇乱叫:“也太吓人了吧,你们又都不告诉我!”
她只做听不见,双手在虚空一点,幻出昔日谢袅以血锻造的蛟筋弓和骨箭,熠熠生辉。清明的眼里焕发出点点红光,杀意尽显。
“你原本的名字是,彭矫?”她注视着前方不敢动弹的黑影,直截了当地问话。
没有躯壳的黑影飘来飘去,试图窜进她身体里,被弹开几次后哀哀啜泣,嗓音尖细:“好可恶,我愿意与你共存,有什么不好的?”
“你以为我们还猜不出你是什么东西?被你上了身,她还有活路吗?”纪轻舟一副了然的模样,嫌恶地扁扁嘴,手下更是用力。
几度想要冲击结界而不成的沈临熙含混不清地嚷了几句,沙哑地说:“你们以为能挡得住我除了这东西?”
虽不能让彭矫上身,但也不能放任她被杀了。
除小煦外的几人早已琢磨出沈临熙那一句“我爱上我自己”话中的意思,明白真正的温渺早在少时已经殒命,而夺取她身体的正是眼前的彭矫。
彭矫是个统称,它没有自己的名字,为三尸中的下尸,令人贪图男女饮食之欲。
也不知沈临熙是什么时候引出了魂魄中的彭矫试着斩杀,约莫中途是出了什么差错,令彭矫逃脱,混迹于世间多年。
还就活在他们的身边。
江予淮瞥见她陷入沉思,瓮声瓮气地说:“别想得太简单了,他未必还是曾和你风花雪月的大师兄。凤鸣派的沈临熙哪有这么大本事分离出三尸?”
听君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
只是不知面前穿着沈临熙皮囊的人又会是谁?
险象环生,她却止不住地分了心,只觉这出戏码有趣的同时颇为惊悚。
归根结底,是一个爱上了自己的一部分,又与之结为道侣的故事?
那兽首越发狰狞,呼呼地喘着粗气,掀起尖锐的獠牙摆出威慑的姿态。
“啧,我没看错吧,九罗还能越长越丑的?还是说长到丑人头上才会更丑?”
江予淮直勾勾地观察着前方,神情肃穆,说的话不见正经,不自觉地吐露心声:“原来非人一类长成你这样已是很不容易了啊。”
大敌当前,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陆时微登时大怒,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出手,不再听些废话时,九罗的头颅蓦地发出细细的哭嚎声,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听来十足怪异。
同为妖族,陆时微竟能感同身受。
那不是笑,而真真切切是带着些悲伤的。
九罗天生九首,不修人形,也只有正中一颗头会说话。但妖族之间完全可以达到共情,何况九罗灵智已开,兼具七情。
不及细思,沈临熙也怪笑起来,角落里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啃啮声,而后他身上的枷锁应声而断。
“天哪......那些雾气怎么还能长出牙齿来?噫,恶心的声音!”陆小煦自觉见过的大场面不算少,她此时无比痛恨自己超群的视力,视大雾如无物,看得是一清二楚。
这锁链由心神炼制,由外力撕咬断裂后,猝不及防的山鬼受到了极大的反噬,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他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冲着陆时微扬眉道:“时微,你不是要杀他吗?再试一回吧。”
“凭你们几个,也想杀我?哼,不自量力。”沈临熙抖落层层锁链,慢慢地站起身来,笑道:
“袅袅,你要不要跟我走啊?我如今是真真丧了妻,细细看来,你长得也算是不错。你我再续前缘,未尝不可。”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大约会被几道齐刷刷的冷冽视线千刀万剐。
她倒是云淡风轻,凄凄凉凉地说:“可我爱过的人,是凤鸣派对我无微不至的大师兄。你现在长成这个样子,还是他吗?”
也不知是不是胜券在握,沈临熙也不急着出手,很是触动地回答:“我一直都没有变过的,袅袅。你舍掉的年少回忆,我可一点都没忘。”
“可你放纵温渺杀了我,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变过?还是说,其实在沈临渊死的那一天之前,你就已经变了?”她咄咄逼人地追问。
“沈临渊?你说我大哥呀。不付出些代价,我如何得到九罗?至亲的命,才是最好的祭奠呀。”沈临熙从容地解释道。
一只长箭流星般破出屋顶,呼啸着穿透天际,火红的流光映得天色赤红,显出妖冶的颜色。
沈临熙不可置信地问:“我同你推心置腹,你要做什么?”连带着边上的兽首也咿呀乱叫起来。
终是遂愿,沉冤得雪。
陆时微心满意足地笑着说:“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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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淮:什么意思?我的戏份为什么这么少?
陆时微:姐要刀人,你打辅助。
后面戏份就多起来啦,感谢阅读!
第35章 今多歧路
整座房屋应声轰然倒塌。
沈临熙恍然发觉,他不在山巅小屋,而是身处祭台。
他手刃温渺时,坐在下方的仙门代表们皆未散去,面露惊恐地仰头张望,议论纷纷。
原来是设下了连环的结界和幻象,其间少不了众人合谋。
什么共谋超度恶鬼,都是算计和谎话。
陆时微迎风而立,脆亮的声音响彻扶风:“各门派的长老们,你们方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妖兽九罗实为凤鸣派沈临熙豢养。”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继续说:“至于雍州焦尸一事,以他兄长沈临渊为例,全是他驱使九罗所为,与旁人无关!诸多罪行罄竹难书,今日九罗不在他身边,还请诸位合力诛杀!”
“你同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逼我亲口承认?袅袅啊,你又骗了我一次。”沈临熙凶相毕露,叹息般大笑起来:“乌合之众,你们也配杀我?”
“你骗人次数也不少,扯平了。总要试试,才知道配不配。”她紧攥弓箭,语气寒凉地应答。
她又朝着后方喊道:“小煦,先躲起来!”
一旁的纪轻舟一拢衣袖,用拂尘裹住黑影一同塞进袖中。下方众人以他师傅纪云崖为首,合力摆出阵型。
沈临熙一声嗤笑,正欲发力,忽觉全身灵力被封锁住,使不出法术。
凝视他许久的陆时微挑眉道:“就你会用笛声压制?锁链上是涂了毒药的,辅以安魂曲,足够让你这不人不妖的东西安分下来了。”
霎时漫天金光自下而上覆盖住整座祭台,江予淮手指翻飞,复又生出层层叠叠的锁链锁住他,一圈圈缠绕在他的两颗头上,看着荒诞。
那兽首吞吐出浓黑的烟雾,他怒吼着:“九罗听我号令!速来!”
“今日就除了你这孽障!”纪云崖大喝一声,金光暴涨,却分毫不能再压下。
同江予淮对视一眼,陆时微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傀儡,她闻到了九罗的气息。
黑云蔽日,九罗呼啸而来,余下的七颗脑袋越发狰狞,粗粗一感受便知他力量复原如常,活脱脱是个招人忌惮的怪物。
“如果今日要诛杀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也该超度了他这只鬼吧?总不能轻易放过了他吧?”沈临熙伏在地上,犹不忘挑拨。
他口中的恶鬼翻了个极大的白眼,正想讽刺两句,陡然间通体爆发出银白色的光芒,身上光华流转,耀眼刺目,人皮上再现裂纹。
陆时微大步向前,放大的身形堪堪挡住山鬼,她高呼道:“诸位不要乱了心神!先杀了他!”
人心涣散,金光一时低迷,九罗怪笑着,少了禁锢,趁势张嘴叼起沈临熙的身躯,振翅欲飞。
“想走?做梦!”她毫不犹豫地抽出骨箭,一并搭上两根赤红的翎羽,三箭齐发,气势如虹地射去。
九罗一声咆哮,堪堪拦住两根翎羽,下方攻击又起,它不够灵敏的身体闪躲不得,好几颗头都差点被砍下来。
最后的一根箭,携着烈烈杀意直冲沈临熙而去。
这一箭,射穿了沈临熙的右眼。
他捂住汩汩流血的右眼,凄厉地哀嚎:“你不是注定了要爱我的吗!断了情丝的歪门邪道,上苍怎会允你伤害我!”
九罗尖利地嚎叫一声,爪子捞起沈临熙就疾速飞起,翅膀卷起飓风,各仙门到底不是同心协力,忙着闪避自保,无人能挡。
纪轻舟还想上前,被她拉住,指指他的衣袖。
她仍怔怔地站着,手里紧握着召回的骨箭,纪轻舟怀疑她使的力气之大,大概能让箭都被扭曲。
骨箭上满是冒着黑气的鲜血,还沾着些许的大块碎肉。
“时微,你的仇算不算了了一半?”江予淮靠在她身后,轻轻地问。
她轻轻抚摸箭身,丝毫不嫌弃上面的脏污,快意地笑着:“差不多了,箭上也抹了毒,总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笑声愈发张狂得意,她几乎笑出了眼泪,一甩手将箭上的脏污抹去。纵然还没能杀他,也可磨灭他的骄傲心性。
她本来也不指望这些临时聚集各自为王的仙门真能杀了他。
“你会制毒?”小煦神情夸张地问。
“不会。我借了江予淮的血。老鬼的尸毒,要他半条命总是够了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由衷的笑意。
她缓缓摊开手心,一根赤金色的翎羽静静地躺着,她夺回护心翎羽了。
九罗逃脱,沈临熙说的话很多人却听了进去,仙门众人虎视眈眈。
“师傅......徒儿与山鬼相处多日,他一心庇护扶风郡的百姓,不曾作恶。”纪轻舟难得说些好话,在纪云崖越发铁青的脸色下,面色讪讪。
“糊涂!太清观是做什么的你都忘了?下山一回,脑子都坏了不成?”纪云崖怒斥,其余人高声应和着。
“能不能别这么空口直断?扶风险些覆灭时,是谁救了百姓?今日九罗前来,是谁以血肉为结界护住百姓居所?非你族类就活该去死不成?”
说完一长串话,她忽地觉得心里甚是痛快,但在看见前一刻还指向同一敌人的众人都拔剑相向时,她只剩一个念头。
逃吧。
江予淮的手指忽然间动了动,在她的眉心摸索了几下,她警觉地拉住他的手:“做什么?”
“你还是做回小纸人吧。”
仿若回到那一日,他们相识不久,在山林中遇险。明明生死一瞬,他还偏要把她变回纸片放进怀中。
是刀枪不入的小纸人。
“那你呢?去做一缕飞灰?”她气恼道:“你都敢吞吃镜子残片,我知道你大概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日温渺驭九罗临城,他伤重难行,无计可施,炼化碎镜。
虽不是妙药灵丹,但确确实实让他重回巅峰。
冲天金光又起,陆时微拉住他的手,变幻出极大的双翼,竭力突围。
刹那间,无边扩散的夺目镜光吞噬了他们。
在众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旋地转,她睁眼所见,是一双稚嫩的小手。
第36章 旧游如梦(一)
又是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陆时微挣扎着张开了眼,她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
她摊开手掌看了看,是一双尚显稚嫩的小手,然而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
“江予淮......老鬼!你在吗?”她蹭一下坐起身来,小小声地呼叫着,但不见半个鬼影。
她不死心,又寄希望于神明大人:“小明小明,这是怎么回事?”
杳无音信。
这房间宽敞亮堂,她蹦下床,试探着从窗口探出脑袋,发觉外界是一幽静小院,四处种着修竹青松,郁郁葱葱。
奇怪,显然不是任何一个她生活过的地方。
总不能是被打死了又重生到别人身体里了吧?
再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坐到梳妆镜前,捧着脸蛋仔细地瞅了又瞅。
铜镜中照出的是张陌生的面孔。
十多岁少女的模样,眉眼很是灵动狡黠,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活脱脱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富贵千金。
这张脸说是全然陌生也不准确,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她又实在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向榆啊,今日读书了没有?”愣神间,爽朗的男声遥遥传来,她匆匆忙忙在屋子里扫视一圈,哪里有半点书本的踪迹?
不知来者,按兵不动。
她默不作声地站着,望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迈着大步走进小院,又推门而入。
见她呆呆傻傻的,男人疑惑地蹲下,点点她的脑门嗔怪道:“没读就没读,装什么小哑巴,怎么连爹都不知道喊了?”
“爹?”她诧异地打量面前的男人,器宇轩昂,正值壮年。她是走了什么好运不成,自己那个记不清样子的爹从不会这般亲昵地说话。
“罢了罢了,先不说读书的事了。爹给你看样好东西。”男人拍拍手,一名年轻手下捧进一杆长长的红缨枪。
“好漂亮的枪!”她惊喜地赞叹道,眼前的枪显然是动了巧思打造的,兼具实用和美观。
稍稍一想握在手中把玩时恣意潇洒的姿态,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真是个小呆子!什么时候读书也能这般用心就好了。”她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乐颠颠地挥舞着比她人高的枪,无奈地叹了声。
在晚饭前,陆时微从侍女豆蔻口中摸清了她爹叫祝显,是雍州城驻城将领,一家居住在南阳郡。
她娘身体不好,在生下她后没几年就撒手人寰。她爹没有续弦,拉拉扯扯把她养大,平日里待她是金尊玉贵。
而当时的雍州南阳,大约是在几百年前。她本身对雍州的发展史不甚明晰,只知道个粗浅的时间。
总之,还不是饱受流寇异族侵扰,民心大乱的那一年。
吃饭时,祝显唠叨起来,抿着薄唇做出副凶狠的表情威吓:“明天有新的先生要来,向榆,你都已经气跑九个先生了,可不许再胡闹了。爹真的要生气了!”
她却拍手大笑起来:“爹爹扮鬼脸啦,再来一个!”
可她明明心里想说的是,我会好好学的。
今日是第十位先生出现的日子,满腹经纶的老夫子传道受业。
但不论她如何强打精神,祝向榆的表现是哈欠连天,偷偷摸摸地在手底下摸着小弓,满脑子想着出猎事宜。
“祝姑娘,我且考考你。从刚才讲的《学而》中,背两句给我听听。”夫子知道她底细,考了个极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