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爬了多久的楼,三人最终停在一处幽静走廊外。走廊尽头是占满三间屋的金漆木屏风门,绘着大朵牡丹花。色彩富丽妖异。
“就是此处,请二位留步。牡丹姑娘只要这位公子相见,您二位请随我们在别处稍候。”引路人向夏青鸢做了个手势。
她思索了一下,向陆远和周礼点了点头,就要跟着侍从进门,却被拉住了袖角。
“拿着这个。”陆远从腰间解下了羽翎卫的腰牌扔给了她。夏青鸢拿着腰牌,咬唇看了他一眼,装进袖笼,走进了长廊。
大门在她身后合上,夏青鸢站在花魁牡丹的闺房内,听见屋内传来缥缈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循着歌声一步步走过去,掀开一层层的红纱帐,在纱帐尽头的床帷处看见一个窈窕人影。
歌声停了,那女子缓步走向她。夏青鸢等待着,直到一张清冷的脸从纱帐尽头露出来。鬓发乌黑,看人时眼神自带深情,让她想起洛神一类的传说中的女人。
“公子是何人,为何会知道那句诗?”
夏青鸢从怀袖中掏了掏,把手帕拿出来:“牡丹娘子所说的,可是这帕子上的诗?”
美人看见了那手帕,方才漠然的脸色立刻有了鲜活表情。她立刻拿过那手帕,继而凄然一笑,差点站立不稳。夏青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虚弱地说了声多谢。
夏青鸢接着近距离迅速观察着她,直到看见她的手之后怔了一下,眉头微皱。
“牡丹娘子,在下有个冒昧之问。若是如实回答,在下就将这帕子主人的更多消息告与牡丹娘子。”她从袖中掏出了羽翎卫的腰牌晃了晃。“那位公子,怕是近日也性命堪虞。”
美人听了频频点头,泪珠自然而然地掉落下来。夏青鸢感叹了一下花魁的美貌之后,清了清嗓子:
“在下想知道,花魁娘子你,可是真的牡丹?”
(二)
陆远和周礼在距离花魁房间不远的客室里喝茶。
一壶茶已经快要见底,还不见青鸢从里面出来。周礼不住地往里探望,陆远则看起来分外镇定,只是倒茶时洒到了杯沿外。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大喊:“快来人!”正是夏青鸢的声音。
周礼还没反应过来,陆远已经飞身离席。客室大门从里面上了门闸,他抽刀劈开,继而冲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混乱,青鸢握着花魁的手臂,花魁反手控着青鸢,另一只手握着三寸短刀,刀口闪着寒光,直指青鸢的喉咙。
“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花魁眼色凶狠,像发怒的豹子。陆远咬牙握住刀柄,向后退了一步。夏青鸢却在此时开口:
“小娘子,若是你杀了我,眼前这位大人怕是掘地三尺,也会把你相公挫骨扬灰。”
刀口又逼近了一寸,血沿着血槽流出来。陆远蓄势待发,刀已出鞘一半。
“小娘子,投案吧。现在放手,你还能回头。”夏青鸢闭着眼睛继续开口。
“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以为这世上已无甚可留恋。其实不是的,你家中……不是还有人等着么。”
三人正在对峙,忽地从陆远身后站出一个人,朝着花魁走去。
“芍药,把刀放下。”
白衣公子眉眼温柔,他一步步走向花魁,面带微笑。“我来接你回家。”
被唤作芍药的花魁带着青鸢一步步向后退去,她身后的房间尽头开着窗,窗外是数十丈的高楼,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裴郎。你和她一起骗我,骗了我这么多年。要不是我……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装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白衣公子站定,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面具下,他的声音平静如水:
“芍药,我以为你能迷途知返,是我错了。今日我来自首,望羽翎卫大人……放过我娘子。此前夏府女尸一案,裴某是主犯,愿交代实情。”
“裴郎,不要!”尖刀当啷一声落地,陆远迅速冲上去抱住青鸢,将她带到一边。
花魁仍旧站在窗前,与白衣公子隔着面具对望。“裴郎宁可入狱,也不愿再与我为伍了,是么?”
面具下的人沉默无声,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花魁笑了笑,接着靠在窗前哼起那首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接着她向后一倒,掉下了高楼。
白衣公子始料未及,猛地冲上去,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角。楼中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那一声躯体撞击地面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继而楼下传来凄厉的呼喊与惊叫。
“牡丹坠楼了!”
所有人都仰头向上看,看到的是站在楼边向下张望的白衣公子。接着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任由周礼及其他羽翎卫士兵将他包围。陆远和青鸢已经赶到了楼下,羽翎卫已经在血泊四周站成了一圈,原本热闹喧哗的天香阁大堂此时一片死寂。
一个羽翎卫上前对陆远行礼:
“大人,死者是从花魁牡丹所在的客室窗口落下,死于此处。我等已立时将大堂其他人群驱散,等大人察验。”
陆远点了点头,人群分出一条路,他立即走上前去。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坠楼现场还是太过惨烈。青鸢跟在他身后,看见那尸体朱红色裙裾的一角,心中一震,停下了脚步。
就在上一刻,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她不曾心急问出那些话,也许并不至于如此?
陆远半跪在尸体旁,略为翻查,又询问了几句,才站起擦了擦手,转身用目光寻找青鸢,发现她就在背后,脸色煞白。
“别怕。不是你的错。”他轻拍了一下她肩膀,又低声补了一句:
“而且,死的人不是牡丹,也不是芍药。”
她猛地抬头看他,陆远却收起放在她肩上的手,转头去吩咐属下:“此事恐怕牵连甚广。
传令暂时封锁天香阁,命专人看守花魁牡丹的客室,搜查所有证据。另外,将那裴姓男子押至卫署听审。”
半个时辰后,陆远和青鸢一起,坐在回官署的马车中。陆远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有一些灰色粉末。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后才揣进怀中。
“此物也是在花魁的房中找到的,是香灰,由西域传来的阿芙蓉制成。这香无色无味,人吸入后,却会产生幻觉,甚至昏迷。从前阿芙蓉一两就价值千金,只做药用,大户人家也不常见。只是近来……京中竟然又出现了此物,还与味道浓郁的香料混合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那这……岂不是在江都时,古寺里那香?”她突然想起,抬头看着陆远。
他低头微笑:“是的,是一类香。所以我怀疑,当时此香就已在江都暗中流通,或许,这交易网早已遍布大历疆土。只是原料难得,就算是暗中购买,也所费不赀。”
陆远难得正经地看着她:“所以,那夜在古寺,确是有人故意要加害于你。却不一定是你姑母一家。在大历,私贩阿芙蓉五两以上的定罪……是斩立决。”
她打了个寒战。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黑暗中窥伺着她的人,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身上突然一暖,却是陆远脱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他低头帮她系外袍搭袢,不小心碰到她脖子上匆匆包扎的伤口,她忍不住嘶地一声喊痛。
“还疼吗?”陆远握着她后颈皱眉。方才他顾着检查证据,眼睁睁看着周礼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袖扯成布条,在夏青鸢脖子上缠了两圈,还扎了个同心结。
“还,还好。不疼了。”她眼神躲闪,避开他的手。
陆远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放开了她,咳了一声,说出的话有几分酸涩:“今日你我在车上的话,你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再追问,这样躲着我又是何必。”
她垂下眼帘,睫毛扇动,继而开口;
“陆大人不会是以为,你我曾有过,咳,一些亲密之举,我就从此非你不可了吧?”
她又笑了笑:“你也知道,我从前无亲无故,自在惯了。就算你我真有过些什么,我也不会就此赖上你,你大可放心。”
陆远气结,竟一时没有话反驳她,半晌才憋出半句:“难得你这样想得开。”
夏青鸢也气结,瞪了他一眼:“我夏青鸢从来都光明磊落,哪像陆大人,心里有了别人,还要来撩拨我。”
陆远竟然从这话里品出了几分酸意,心里莫名愉悦,看她时也眼带笑意:
“你不再生我的气就好。”
她被噎得哑口无言,憋了一会才吐出两个字:“变态。”
两人说话间,终于等到马车停在卫署门前。周礼已经把白衣公子五花大绑,候在大堂里。证物台上铺着白麻布,放着香灰、面具、沾血的衣物,以及其他从牡丹卧房中搜来的东西。
“死者虽面朝下落地,五官模糊。但经仵作验尸、羽翎卫检查与天香阁中侍女的口供,死者体貌与天香阁歌伎名唤牡丹者并不相同,身份不明。”
周礼看向白衣公子,那人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地跪坐在堂前,俊美的脸上也沾上了血迹,邪气妖艳。据说他在被押送出天香阁前时,曾发了疯般地跑向那滩血泊,彼时尸体已经被运走。
夏青鸢走向他,半跪下盯着他眼睛:
“裴公子,那死去之人,你可知是谁。”
白衣公子茫然看着她,像失了魂一样,一言不发。
“花魁牡丹是天香阁头牌。我找了所有与牡丹见过面都人去验看尸体,都说体貌与牡丹不同。连天香阁收洗衣服的涣衣妇都问过了。若说是串供……那恐怕要收买整个天香阁。”
周礼接过了话茬。
“死者也不是此前与我在阁中谈话之人。我记得,那位美人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有茧,指节粗糙,是常年习武,而非弹琴握笔会有的手。但那……坠楼的死者,双手素白无痕。”
青鸢也点头。陆远看向她:“习武?”
“对。我与……芍药在客室中谈话时,曾看过她的手,当时即起了疑心。可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牡丹,为何阁中的人此前又都说她是?”青鸢看向裴公子。
周礼一拍手,恍然大悟:“所以,此前裴公子口中说的芍药,与牡丹长得一样?”
陆远沉吟片刻,走到陈设证物的桌前,拈起了一点香灰嗅了嗅,又拿起其中一个面具,翻到人脸覆盖的那面看了看,面色一变。
“牡丹,芍药。双生花,并蒂莲。”青鸢若有所思,再次在裴公子面前蹲下。
“公子,芍药是你的夫人,那牡丹呢?”
“青鸢小心!他吸了阿芙蓉!”陆远突然放下面具,一声大喊。白衣公子就就在此时猛地扑向她,如同穷途猛虎,被两旁侍卫迅速按住。夏青鸢却仍然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任由暴怒的男人与她对峙,两人只相差毫厘,她神色怜悯。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我知道了。”
就在此时,白衣公子像是筋疲力尽,眼睛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惊魂未定的陆远一把拉起她,气得脖子绷起青筋:“夏青鸢!你疯了?”
她抬头呵呵一笑,如释重负地开口:“我知道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请去户部调取花魁牡丹的宗籍,若去迟一步……怕已被人毁掉。”
她说完也昏了过去,陆远牢牢接住她,下意识试探她的鼻息,手都在颤抖。周礼也跑过来,检查之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陆远:
“师父,别大惊小怪。师娘只是饿晕了。”
陆远:……
(三)
半个时辰后,京城的馄饨摊边,坐着三个人。两个身形高挑、腰佩长刀的男子,和一个小巧瘦弱的女子。然而女子的面前摆了足足五个空碗,她还在喝着第六个空碗里的汤汁,吸溜吸溜声响彻小摊,行人纷纷侧目。
陆远扶额看着她,周礼又给她推来一碟菜,笑得一脸宠溺:
“来,青鸢师娘,别光喝汤,吃菜吃菜。”
他撑脸看着她:“师娘,既然你与我师父是纸上婚约,那我以后……叫你青鸢姑娘可好?”
她呛了一口汤,咳嗽咳得满脸通红。陆远嫌弃地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她。
“我听闻你在江都过了许多年,你可知我也是江都人氏?我曾在江都府学念过些年,后来家父过世,才从了军。”
“江都府学?”夏青鸢抬眼惊喜道:“我也念、不对,偷听过府学先生的课。”
陆远抬眼看了她一眼。她蓦地想起当时卖批注版《四书》还被他抓了个现行的事,急忙转移话题,打着哈哈开玩笑:
“这么说,周副将与我同在江都城长大,又念过同一所府学,岂不是青梅竹马?”
这次轮到了陆远喝汤呛到,咳得肝肠寸断。周礼满怀忧虑地看着他:“师父近日来……身子不大爽利?年纪渐大,要多休息啊。”
陆远朝他投来利刃一样的眼光,然而周礼根本接收不到,继续浑然不觉地与她谈笑风生:
“是啊哈哈哈哈。我应当比青鸢师娘小一些,是小弟吧,哈哈哈哈。”
陆远磨着牙倒了一杯茶,终于开口:
“我今年二十三,如何就年纪大了?”
“师娘你不知道,师父他早年在控马镇戍边,常在大雪里蹲守北境的胡人,一守就是数夜,双腿险些冻断。从前征战也有大小刀伤,能活下来真是苍天有眼,可这身子……确实需将养将养。”周礼深情地看着陆远:“师父,您辛苦了。”
这顿饭终于以陆远摔了个碗,周礼抱头鼠窜回家而告终。
深夜,青鸢刚梳洗完,坐在床上思考人生,忽听门外有敲门声。她应声开门,却是陆远。
他换上了家常便服,清风朗月地在门口站着,背后是一轮圆月。若说长得好,陆远在京城确是卓然自成一派。只是经常摆着一张阴恻恻的脸,看着像是为上位者杀人放火的走狗。
“干、干什么?”她不小心脸红了一下。
“换药。”他指了指她脖子上的伤布。“你自己不好换,今日……仆从们恰好都回家了。”
全陆府上下除了他带来值守的亲兵,只有两个仆从,现在两个都回家了,也不能说是巧合。青鸢哦了一声,往后挪了挪,陆远极其自然地踱步进屋,还顺手关上了门。
他换药手法很熟练。她乖乖坐在床边,陆远半蹲在一侧,麻利地敷上了新药,又细心包扎好,整个过程极其短暂,转瞬间他就站起,准备离开。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急,张口就是一句:“这就走?”
他背对着她的身影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转身,眼角带笑:“怎么,夫人要留我夜宿?”
“不不必了!我只是、只是在想今日的案件。对,案件。”
他又笑了笑,把药瓶轻轻放在桌上。
“一日敷两次,需换药时叫我。另外……周礼他不算你的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