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疑惑。
“青梅竹马,要幼时两小无猜,长大后,情投意合。”
他转身离去,合上了门。
(四)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周远一大早就气色颇佳地等在陆府门前,见了夏青鸢,笑得脸上两个酒窝更深:
“青鸢师娘!早啊!”
夏青鸢也步伐轻快地跑出去,全然不理会身后的陆远:
“周副将早啊!”
“青鸢师娘,早饭可用过了?这是我从城北带的包子……”
“她吃过了。”陆远先一步抢过包子几口吃下,顺带白了他一眼。“周礼,平日里去官署怎不见你如此勤快。”
周礼呵呵一笑:“在下任职不到一年,终于赶上了大案,今儿个起早,得去狱里把裴公子提出来再行审问……师父,吃慢点,别噎着。”
青鸢已先行上了马,三人并辔往衙署去。
路上春光明媚,她看着沿途穿着春衣踏青的游人,冷不防陆远在身后开口:
“喜欢踏青?等案子结了,我们一同去。”
她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前方:“从前在江都,总羡慕女儿家穿新衣、过上巳节。我在最想穿新衣服的年纪,每天都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这么多年过去,穿惯了男装,竟已不知道京城里的女儿家盛行什么穿戴了。”
身后两人一齐沉默。她尴尬之余撩了撩头发,哈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穿男装也不错,办案做事都方便,哈哈哈哈。”
周礼也笑:“是啊哈哈哈,下次咱一同去踏青,青鸢师娘一定是人堆儿里最俊俏的公子哥!”
陆远没有搭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她旁边。过了一会,才开口问她:
“昨天裴公子唱的那首曲子,你可想出眉目了?”
她点点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是古曲《长干行》,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妻。那日在天香阁,我第一次见到花魁时,她哼的也是这首诗。后来裴公子在大堂里,念的也是这首诗。”
陆远看了她一眼:“所以?”
她回头问周礼:“昨日查的三人籍贯之事,进度如何了?”
周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昨日户部派人去调了天香楼众伎籍的卷册……发现果然如师娘所料,花魁牡丹的那一页,不见了。”
陆远皱眉:“不见了?是被人撕去了,还是本就没有登记过此人?”
周礼仔细回想:“伎籍名录上的人,都是在进了天香阁之后,由阁主报给户部,半年清点一次,补足变化。若是有缺漏或是删改,那可是重罪。”
“天香阁阁主是?”青鸢抬头。
“是韩党之一,常住金阁内,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陆远不动声色。“看来,这案子背后,确实藏了不少人。”
“那死者芍药,与裴公子的户籍呢?”她接着问周礼。
“死者身份尚不明,天香阁里也没有名字是芍药的人。但那裴公子的倒是有。他原籍在……扬州。家中世代在扬州与京城间的商路上做贩茶生意。十七岁时与一卢姓女子定亲,不过那女子,她……”周礼顿了顿。
“她怎么?”青鸢和陆远同时发问。
“那女子,于数月前失踪了。”周礼陷入沉思。“羽翎卫查到了裴公子在京城的宅邸,家中只有几个老仆。起初还说夫人是回乡去了,我们又多问了几句,才说是数月前离奇消失,不知去向。家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去报官。我看,这裴公子很有问题。”
陆远看了他一眼,眼神锋利:“多问几句?是用了过去在控马镇那一套么?”
“不敢不敢,师父。你曾说过,这儿是京城,办案时要和颜悦色,非性命攸关之时不动武,嘿嘿。”
“失踪。可曾问过裴公子的家仆,卢夫人的长相穿着,还有……裴公子平常,都管他夫人叫什么,可是芍药?”青鸢接着询问。
“问过了,可他们无论怎样都不肯多说,蹊跷得很。哦对了,我们还在裴公子府上搜到了这个。”周礼从怀中掏了掏,取出了一小包粉状物。
“掺了阿芙蓉的香灰,在裴公子的卧房。他果然平常也用此物,说不定中毒已深。”
陆远拿过嗅了嗅,表情沉重。
“如此一来,裴公子若是时常陷入幻觉,他的供词,也就不能完全作数了。”
说话间,羽翎卫衙署已到,紧邻着官署的就是诏狱,朝廷关押三品以上大员要犯的地方。此案由于牵涉甚广,故而裴公子也临时被押在此地。
青鸢是第一次来。下马入门之前,却被走在前面的陆远伸出胳膊拦下:
“见过死人么?”他侧过头问她。
“见过。”她伸手按下他胳膊。“江都夏府后院里埋的那几个丫鬟,我本打算逃出去之后就报官,却被你抢先了一步。”
陆远眉毛一动,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先行踏进了门,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脚:
里面比之十八层地狱更有过之。仅仅是瞟了一眼,她就看见幽深长廊里摆满了各色刑具,浓重腥臭味一股一股地传来,闻着就令人作呕。
“人性本恶,以法则之。”他挡住了她后退的一步。“这天下,多的是太阳不能照及之处。转过头不看,它也依旧存在。”
他朝她后背轻推了一把:“协助仵作为案犯与死者画像,是你能继续留在此处的唯一办法。进去罢。”
她下意识地拽住他衣角:“那你呢?”
陆远眼里浮现难得的笑意:“我和你一起。”
(五)
长廊极深,四处哀嚎,臭气熏天。
周礼在前面引路,夏青鸢随后,陆远走在最后。看见了有羽翎卫官服的人,囚犯们从铁栅栏里奋力伸出手,嘶吼着、咒骂着,几百双手上下摇晃。
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长廊尽头是一排单独监牢,关押着要案嫌犯。周礼在其中一扇牢门前停下,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铜锁。
牢门打开,那位裴姓公子在正中央的杂草垛上打坐。极高处开着一缝狭小天窗,漏进一丝光,照亮他肮脏白衣,如同污泥中开出一朵莲花。
周礼在夏青鸢身边小声耳语:“这裴公子好定力。普通人进了诏狱,大半此时已吓破了胆。”
“进了诏狱而面不改色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深信自己能活着出来,一类是深信自己会死于此地。”陆远低声接话,先行走进了牢室。
听见响动,打坐的人睁开了眼,先看见夏青鸢。
“姑娘,昨日……多有得罪。裴某彼时闻过了返魂香,神志不清。”
夏青鸢摇了摇头:“无妨。裴公子方才说的,闻过什么香?”
陆远在她身旁侍立,将佩刀弹出刀鞘。
“返魂香。产于滇南,当地人称之为阿芙蓉。裴家世代在滇南与中原茶道做生意,此药原本只是为代替麻药,供医馆疗伤之用。可如今……”
裴公子轻声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始解衣服。夏青鸢吓了一跳,陆远立刻抽刀闪身,拦在她面前。
然而对方已经将外袍解开,衣服散落,他上身袒露在光线里——身材优美骨肉停匀,原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只不过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蜿蜒可怖,有刀痕,也有抓痕。
“阿芙蓉不可服用,长期食之则成瘾,令人形神具废。可惜,待我察觉此事之时已太晚。唯有刺伤自身,方可短暂醒转。”他苦笑一声,“吾已半身入地狱,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有余愿未了。”
裴公子重新披上衣服,陆远才缓缓将刀收了回去。
“裴某知道姑娘是可托付此愿之人。”他抬起鸦羽般浓密的眼睫,眼睛漂亮得让夏青鸢倒吸一口凉气。
“愿尽数告知天香阁坠楼案,与夏府坠井案之内情,但唯有一请,望夏姑娘能应允。”
陆远刚要开口,却被夏青鸢眼神制止。
“裴公子请讲。”
“裴某望死后,能与天香阁已死之花魁牡丹,葬于一坟。”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长长舒了一口气。
夏青鸢弯下身,直视他眼睛:“公子说的,可是被抛尸井中的那位死者、天香阁真正的花魁——牡丹姑娘?”
对面的男人听见她的话,欣慰地点头。夏青鸢像想到了什么似地,瞳孔突然睁大:“是芍药杀了牡丹?”
就在此时,从天窗漏光处发出一声微响,一根银针没入了裴公子的脖颈,紧接着他身体僵直,抽搐了几下,向后重重倒下去。
“青鸢,小心!”陆远一把将她拽回暗处,她来不及听完,又不顾死活地冲上去,将裴公子也拉到了暗处。
周礼早在听到响动时就冲了出去,追击屋顶上的刺客。陆远探手向裴公子鼻尖,又俯身听了一会,站起身摇了摇头:
“裴公子他,怕是已断气了。”接着从脖颈处拔出那根银针:“这针上有剧毒,需带回去令仵作验看。”
夏青鸢还半跪在地上,裴公子双眼未阖,仿佛还有呼吸。
“能站起来么?”陆远拍了拍她肩膀。
夏青鸢呆呆抬头看着陆远:
“他的发妻芍药,或许是夏府坠井案的真凶。那天坠楼的,不是芍药,是她的手下之一。”
“现在裴公子已死,如果不尽快找到芍药……会死更多人。”
(六)
陆远与夏青鸢跨出诏狱大门时,天光正亮。
周礼从不远处急匆匆跑来,神色沉重:“我与刺客交手了几回,竟让他跑了,请师父责罚。”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那刺客所用的刀制式奇特,我从前只在兵书上见过。”
“如何奇特?”
“像是……滇南军刀。”
“滇南军刀?”陆远沉思。“还发现什么了?”
“哦,对了,回来的路上,我还看见了窈娘。”
陆远先看了夏青鸢一眼,才继续追问:“窈娘?她在此处做什么?”
“还是像往常一样,像没看见我似地。亏得上次与她搭档还帮她挡了一箭。”周礼耸肩。
“我问你,她是从哪里出来,往哪里去。”陆远瞪他。
“哦,她好像是从……从城西过来。应当是去,唉,不对,她平日里不会去城西,除非是去……天香阁找九千岁。”
三人交换眼神,同时往一个方向奔去。
“上马,去天香阁!”
(七)
赶到天香阁时,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闹市稍显冷清,只因门前站了一列带甲佩刀的守卫。
自从上次坠楼案发生之后,羽翎卫署就暂时接管了天香阁。但这批守卫却并不是羽翎卫的人。
“缠枝双莲纹,是韩府的徽志。九千岁将天香阁围起来了。”
周礼咬牙:“九千岁就能如此干涉朝廷办案么?”
陆远略为思索,回头看了看夏青鸢:
“跟我走一趟。”
她摇头:“守卫不是羽翎卫的人,你要如何进去?”
陆远又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夏青鸢恍然大悟,接着突然生气:“要去你自己去!”
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二百两。”
“成交。”她笑逐颜开。
周礼:“什么?你们要去哪?为何不带我?”
半个时辰后,一个锦衣华服、个子高挑的公子骑马停在天香阁外,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
换上了裙钗的夏青鸢戴着幕篱,轻纱罩脸,袅袅婷婷地掀开马车的车帘,伸手搭在陆远的肩上,轻盈跃下马车,又挽着陆远的手臂,向天香阁走去。
门前守卫并不认得换了常服的陆远,伸手拦住了两人。陆远展颜一笑,自自然然地搂住了她的腰:
“军爷,通融通融。姑娘哭着要回阁,说家中不如此处自在。”接着又将腰上带着的玉佩解下,塞在守卫手中。
“大人胡说,明明是大人说,阁里的卧房舒服,才带妾身回来的。”
她仗着带了个幕篱,演得放飞自我,半个身子挂在陆远身上,还扭了几下,看得几个守卫都脸红,啧啧惊叹着目送他们进了天香阁。
进了门,两人依旧保持着方才如胶似漆的演技,一路你侬我侬地上了楼。
直到进了花魁牡丹卧房所在的长廊,她才长舒一口气,推开陆远,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金漆大门,才朝他招了招手:
“没有守卫,快过来!”
陆远踱步过去,她一把将他拉进了牡丹的卧房,又迅速关上了门。
“你这样,搞得我们像在偷情。”陆远被她推到门上抵着,却心情颇好。
夏青鸢白了他一眼:“就算全京城只剩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和你在这里偷情。”
陆远:……
她转身看了看室内陈设:“九千岁的人,倒是没把这里封起来,好生奇怪。”
接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往楼下望了一眼。
“裴公子说,天香阁那日坠楼的,是替芍药死的人。而阁中其他与牡丹相熟、又验看过死者的,都说坠楼的长相与牡丹完全不同。而芍药在以牡丹名号住在天香阁期间,无人识破她是假扮的,那么牡丹与芍药或许是双生姐妹,长相一模一样?”
陆远紧随在她身后:“假如果真如此,你当日进入房中后见到的人是谁?是芍药,还是将死的替身?”
她一愣,抬头看他:
“如果我所见的是芍药本人,而坠楼的是替身呢?”
“那么,就是被调包了。”他也向楼下望了望。
“唯一可能换人的时间,是在你被芍药持刀胁迫、我们冲进屋中之前。”
她转身闭眼,回想当时的情景,又突然睁开眼:
“被刀架着时,我确实……没有看到花魁的正脸。而第一个冲进屋内的人……是裴公子。”
陆远站在门口看着她,复原当时裴公子进门的场景:“假如芍药确在此时逃跑,那么就是在持刀胁迫你转身的那短短一瞬。真芍药换成了替身,而裴公子目睹了这一切,却配合她演完了那场戏。”
她神色凄凉起来,蹲下身去,看着满屋的富丽陈设。几天无人照料,瓶中花朵已开始枯萎。
“就在替身坠楼时,芍药还在那房中,未曾逃走。裴公子的那些话,又何尝不是说给她听的?”
陆远冷笑一声:
“但还是让别人替她去死了。”
她点点头,走向床前,撩开床帐,看见那里放着一块手帕,却是当天她留给芍药的那件证物手帕,没有被带走。
“芍药、牡丹与裴公子,他们三人同居扬州,或许如这歌中所唱的,是青梅竹马,那坠楼的替身呢,她为何要替芍药去死,裴公子既然知道杀人的是芍药,供出了芍药的罪行,又为何要掩护她逃走?”
此时,楼下传来阵阵脚步声,夏青鸢迅速将证物收好,两人快步跑出了房间,往长廊另一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