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京城的召令下到了滇南宫中,刘退之才知道,皇城里怕是一直都知道此事,而九千岁并不愿滇南王阻拦自己的计划。
他躲避了许久,本打算再不掺和那些朝堂斗争的腥风血雨,可如今却不得不再踏入局中。
深宫里,他握着那一纸诏书,突然眉头紧皱:“传医官。”
一个白衣男子走出来,手里捧着木盘,放着针灸器具,朝他走来:“殿下,你这腿疾,施针也只能坚持数月,过后还会复发。若是不好好将养,老来恐怕要落下病根。”
“裴公子尽管放手医治,本王恐怕也活不到那时。” 他痛得脸色发白。
被称作裴公子的人笑了笑,拿出银针一根根插在他膝盖上。
“殿下不告诉她吗?”
“谁?” 他眸色深沉。
“梧凤将军。” 裴公子低着头:“殿下既然已准备了多时,连退位文书都已拟好,如今却改了主意去京城,将从前的种种安排都作废,这些都不告诉她吗?”
“原来连你也知道,我想带她离开滇南隐居之事。” 刘退之叹了口气。“可惜我晚了一步,如今她恨我,我要如何开口。”
“还不算迟。” 裴公子收拾起器物,行过礼之后,第一次抬眼直视刘退之,那句话像是说给滇南王,也像是说给他自己。
“只要人还活着,总还有机会。不要等到阴阳相隔时,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
十三)
京城,太初宫里,烛火幽微。
皇帝看着皇后的睡颜,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梧凤,当年在江都,你为何要救我。” 他自言自语。
“因为我那时便中意你啊,小殿下。” 她翻了个身,像是在说梦话,嘴角却有笑意。“我是虎贲骑的凤将军,若是真心不愿意,殿下怎么可能有机会。”
刘退之的狭长凤眼在灯下犹如狐狸,听了这话,眼色更为深沉。
“别睡了,起来起来。” 他挠她胳肢窝。
“做什么?” 她睡眼惺忪。
“我想了个主意,可以堵住那些流言蜚语。”
“什么主意?” 她被从睡梦中闹醒,原先有些起床气,看见了刘退之殷切的眼神,眼神里又多了些宠溺:“你说。”
“梧凤”,他在她耳边低声:“我想与你有个孩子。”
第13章 番外•海上花 (裴季卿 & 牡丹)
一)
自有扬州城起,便有江左士族。
扬州城自古富庶,占据江左渡口,直通运河,有山海渔盐之利。积累了千年的财富,养出几代富甲天下的豪贾与左右时局的权臣。
民间将其中最显赫的四家称为夏裴苏李——山中夏,海中裴,江上李,半城苏。
山中夏氏,皇族后裔,号称有道则仕于朝堂,无道则隐居山中,是士族清流。
海中裴氏,经营海上贸易,其富不可估量,只是行迹诡秘,不为人知。
江上李氏,掌握江左运河商路,大历朝有码头驿站之处,便有李氏的商旗。
半城苏氏,祖上自绸缎铺起家,直至坐拥江左半城商铺,首创票号之制,汇通天下。
此四家相互勾连,历代姻亲,左右朝堂局势,翻云覆雨不过顷刻之间。对于他们来说,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换了个庇护家族继续绵延的傀儡。
直到大历初年,初创设的羽翎卫以世家跋扈、聚敛财富于一身,使贫者无立锥之地为由征讨江左,占领江都城,切断了江上李氏与半城苏氏的众多商路使其退守扬州,又一手拔除了山中夏氏的朝中余脉,并以精通巷战的虎贲骑精锐与海上裴氏的家兵对抗,将裴氏彻底赶进海中,成为流寇。
大历初年,百姓欢欣鼓舞,以为江左四家从此受重创,寒门子弟也终将有出头之日。
然而也在大历初年,创设羽翎卫的皇后江羽衣在狼牙山一战死于非命,刚登基的皇帝刘玄礼哀痛逾制,竟一病不起,从此再不上朝,将朝政事物皆委于左相韩殊。又数十年后,剿灭世家有功的右相夏焱与镇国将军陆停渊皆被诛杀,韩殊彻底把持朝政,重新起用世家子弟,一时间,朱紫权贵遍布朝堂,人称韩殊为“九千岁”,权势滔天。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家又起,寒门皆哀。
然而史册并未记载的是,就在皇后江羽衣初逝、韩殊尚未掌权时,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江左扬州城内,昔日被毁了商路根基的世家也早已暗中复苏。
二)
那是大历初年十二月,隆冬。大历军于狼牙山大胜,斩杀漠北胡族数万,北帐可汗身死,溃退千里。大历朝皇城由江都迁往北都,史称“天子守国门”。
也是大历初年十二月,皇后江羽衣薨逝,据传诞下一位公主,襁褓时便失踪。皇帝护着皇后棺椁进入京城,下诏从此不再上朝,将朝政悉委于左相韩殊与右相夏焱。
十二月,大雪,江都城外。
一位宫中打扮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掀开马车的车帘,看见百余辆车马仆从浩浩荡荡站在雪中,除其中一辆为绛紫色之外,其余都是玄壁朱漆。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王公服朱紫,佩金玉。
朱红色纸伞像蜿蜒不绝的血色河流,从城内一直延伸到城门外。直到妇人抱着婴儿下了马车,绛紫色的车帘才被撩开,露出一双属于少年人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戚夫人怀里熟睡的婴儿。那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
接着少年下车,冒雨走向妇人,对着婴儿,行了君臣三跪九叩的大礼。
“臣裴氏第六十四代家主裴季卿,恭迎长公主!”
他身后,众人随之纷纷跪下。朱红色雨伞倒作一片,夜雨中,只听见一声婴儿的嘹亮啼哭。
三)
从芍药记事起,戚氏就一遍遍地给她讲当年的故事。
她生在刘玄礼打败北帐可汗的狼牙山一战。为争取获胜机会,皇帝将快要生产的先皇后江羽衣舍弃在后方军中,独自带兵深入狼牙山。没想到敌军从后方包抄,将刘玄礼在后方的大营夷为平地。
戚氏说,芍药的别名是将离,这是先皇后当年生下她后,亲自取的名字。
她一直相信,她从未谋面的生母江羽衣,死前一定怨恨着她的父亲,也是当今的天子。因此,就算是知道了皇帝自即位后,一直在暗中寻找长公主的下落,她也从未起过去京城认亲的念头。
更何况,裴氏一族待她与乳母极好,好到她挑不出一丝错处。她住在江都城裴府最好的宅院里,吃穿用度都与家主裴季卿一样。族中都默认她是归宗的裴家后人,对她的往事绝口不提。
多年后她更坚定了此念,因为裴家的少主裴季卿,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也将是她未来的夫婿。
江左裴郎,白衣诸侯。在世家倾覆、风光不再的大历初年,裴家却出了个长于演算的经商奇才,少年时便借族中长辈之手,接管裴家丝绸与药材生意。不久后,就将原本荒芜的滇南茶道重新修葺,专门运送北方军中急需的红花、白药与金银草,将生意做大了三倍。
裴季卿十六岁时,执掌裴氏族印,重开海上商路。同时,他彻底抛弃过去世家横征暴敛的手段,严立族规,并开设家仓、医馆与义学,在灾荒时赈济平民、救治伤患、教养寒门。
一时间,扬州人人称颂,赞其为江左裴郎。不仅因他酷似江左名士夏焱的风度举止,也因他心思缜密、言行和蔼,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
曾有扬州商贾有幸一睹裴季卿风姿,回去后大为赞叹,说裴郎是江左这滩污泥浊水之中长出的一块璞玉,纯良温善,不似世间人。
芍药自记事起,就跟在裴季卿身后。裴季卿只是任由她跟着。无论是作诗写字、弹琴谈生意,都带她一起。族中都说,芍药日后一定会嫁给裴郎。
她也相信她会嫁给裴郎。裴家是她的靠山,她是裴家隐藏的一枚棋子,在未知的将来某一天,她这枚棋子将成为刺进皇城的一把利剑,彻底改变大历朝的时局。
她对于这命运并不惧怕,因为裴季卿太过可靠。他的手干燥温暖,有笔墨香气。芍药喜欢所有温暖的、坚强的、靠得住的东西。
四)
所有事情的转变都发生在十六年后,裴季卿二十八岁那年,芍药及笄,裴家新来了一位与她相貌别无二致的女子,名叫牡丹。
那是江都城的春三月。裴家请了前朝宫中的司礼为她上妆,江左绣娘为她绣了织金雀翎的礼裙,裙裾逶迤数尺,光华耀目。
那个叫牡丹的女子跪在她屋里,抬头时众人都屏息了一瞬。只有戚氏面色如常,说牡丹是裴家为她培养的贴身随从。日后若是她有危险,她便会扮做芍药的样子,让她脱身。
“牡丹这张脸,是裴家千辛万苦找来,又请了江左技艺最好的医师,照着你的样子,切皮削骨改成的,费了不少功夫。” 戚夫人往她头上插金簪的手未曾晃动,言语平淡得仿佛在说一只猫狗。
她只惊讶了一瞬,便欣然接受。自幼时起,替她牺牲的人就数不清,眼前这个与她相仿的女孩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可以让她平日里用面具挡着脸吗?我看不惯有个像我的人跟在左右。” 芍药抬头,语气娇憨。
裴季卿就在那时走进了她的房门,牡丹与芍药同时抬头望向门外,然而他的脸只落在牡丹的身上一瞬,就重新温情脉脉地看向芍药。
“好了吗?这样迁延,宾客们要等急了。” 他的话没有责备,只是宠溺。
“裴郎莫急,就快好了。” 戚夫人看着小儿女眉来眼去,嘴角扬起,重新替她整了整鬓角。
阳光照在堂屋里,堂前跪着衣裳简朴破烂的女子,堂上坐着衣裳华贵、美艳夺目的女子。只是二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牡丹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余光恰看见裴季卿洁白的衣角从门口飘走,脚步没有停顿。
五)
从此,芍药身边就多了个戴着面具的贴身侍卫,人们都唤她牡丹。
牡丹比她长几岁,两人身形肖似,只是牡丹更高一些。站在一起时,便如并蒂莲花,更衬托出芍药的活泼鲜艳。
牡丹少言寡语,无人知道她的身世。连戚氏也只知道她是裴家上一任家主十余年前便找来,培养在深山中,历练多年,常年戴着榉木面具,连脸上也少有表情。
芍药与牡丹不亲近,只是这个侍卫恪尽职守,日夜在她身旁守候,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牡丹的存在。
自从及笄礼之后,裴季卿便更常来芍药住处看她。戚氏说,是看小姐已成人,婚期也将近,裴郎有意与她多叙一叙儿女私情。
她却觉得裴季卿就算来得多了,每次也匆匆忙忙。只是看她一眼便走,偶尔送她一些小玩意,尽是她喜欢的市井吃食或是珠花钗戴之类,她都顺手给了牡丹。
日子久了,她觉得或许裴季卿并非对她无意,而是天性如此,对谁都温厚体贴,从无疏漏,也无偏袒。偶尔她觉得,裴季卿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凉薄。但她被裴家赠予的东西太多,早就失去了挑剔的资格。
直到两年后的那个雨夜,她才知道裴季卿并非天性如此,只是那个能够切开他温润公子外壳、看向最暗处的人并不是她。
六)
牡丹自从第一次见到裴季卿起,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能触及到的男人。
江左裴郎,白衣诸侯,天人之姿,不染尘泥。
没见到裴季卿之前,她以为那些都不过是话本里的溢美之词。看见他之后,才觉得话本里的语言实属平铺直叙。然而后来她才发现,与他的温良品行比起来,容貌只不过是点缀。
牡丹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从十六年前,四岁的她被裴家的人从乱葬岗里捡到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成为某个叫芍药的贵人的替身。她没有家人、没有身世,只有被捡到时怀里揣着的一张手帕,上面绣着一行莫名其妙的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为了活下去,她被告知芍药的言行、喜好、长相、表情,照着她的画像亦步亦趋地练习,学那些她平日里根本用不到的茶道香道、弹琴舞剑。
而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深山里的训练场上搏杀。杀到仅剩她一人时,就被带离了那座修罗城,给她赐名牡丹,告诉她,终有一日,她将替那个名叫芍药的人去死。
她就是那样踏进了裴府,看见了芍药,也看见了裴季卿。
及笄之后,牡丹又在裴府中见到了裴季卿几次。每次他都行色匆匆,身后跟着许多同样行色匆匆的家仆,拿着算盘账本或是锦盒,穿花拂柳而来,惊鸿一瞥后,与她擦肩而过。
她很少见到那样漂亮的人,更何况那漂亮的人无论多忙,眉梢眼角也平淡温和。只要见了她,也总会点点头,礼貌一笑。
从没人对她笑过。牡丹庆幸自己戴着面具,没人看见她的脸。
第一次与裴季卿说话,却是在她入府三个月后。那是个黄昏,芍药在后花园百无聊赖地玩蹴鞠,总把球踢进水池里,要她去捡。她每次都一声不吭地跳进水池,在齐腰深的水池里找到球后,洗干净递给芍药。
池里种着荷花,荷叶下全是污泥。几个来回后,她就全身脏污。然而没有芍药的命令,她就一步都不能稍离。
裴季卿就是在那个时候踏进了院中,先看见了她,眉头瞬间蹙起,质问芍药为何这样对待下人,又让她快去沐浴更衣。
芍药谁都不怕,唯独怕裴季卿,小姐两眼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连牡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忍心,可裴季卿眼神冷如寒冰。
她行礼道谢,飞速跑去沐浴,心跳得怦怦响。
裴郎是个好人。她这样想着,一身轻盈地沐浴完,重新戴上面具回到芍药的住处,却被劈脸打了一鞭子。
“裴郎是我今后的夫君,就算他今日为你做主,也是他偶发善心罢了。别忘记谁是你的真主子。”
堂上的少女声音冷漠,压抑着怒气。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引起祸端的心绪叫做嫉妒,只是觉得委屈,然而无从辩驳。芍药的鞭子一下下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受着,像忍受从前数不清的刀光剑雨。
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痛到麻木、失去知觉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此生就此结束,好像也并无留恋。只是心里记着那花丛中的惊鸿一瞥,裴郎低眉浅笑,问她好,叫她牡丹姑娘。
有人的善意不可随意施舍,因为给谁都不公平。
她不知昏迷了多少天,醒来后是在自己住的狭窄卧房里,床头放着一瓶伤药和一碗粥。她拿起粥来喝了,又给自己上药,一声不吭。窗外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她,却寒冷彻骨。
伤刚好,她就爬起来,仍旧如常地做她的侍卫。芍药见了她,也如往常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佯装无事地过去,直到某天又遇见了裴季卿。
那是宅院里某处狭窄过道,她躲不掉,只能迎面走上去,低头等他擦肩而过。没想到裴季卿却站住了,还开口与她说话。
“牡丹姑娘,伤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