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将军神勇。可是,那时候你是跟着老将军……”易风这话一出口,自觉没对,立马住了嘴。
是啊,那时候有父亲和兄长在,她只管冲杀便是,哪里需要操心这么多事。百里子苓看着黑漆漆的远方,稍稍站了一会儿,而后对易风道:“我去睡一会儿,有事,立马叫我。”
关楼之上,秋风吹得呼啦啦地响,旌旗在夜风中摇摆。
易风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但在北楼关的军营里,从来没有人当他是孩子。他能打能扛,比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更为勇猛。三年前,百里子苓把他从家里带出来时,他才十三岁。他是孤儿,从小在百里家长大,他跟着百里子苓来到北楼关,从此,再不是孩子,而是能征战沙场的士兵。
那时候的北楼关,他想了一下,其实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北楼关第一次杀了人,就是去年与赫都的那一仗。为此,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百里子苓并未给他什么安慰,只是淡淡地说,上了战场,你慢慢就会习惯杀人和被杀。如果你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了你,这是战场的生存法则。
那时候,他觉得百里子苓好冷酷。但后来才明白,是这沙场太残酷。
百里子苓于他来说,既是他的主人,也是他的亲人。他追随百里子苓,鞍前马后。他是她的亲兵,也是她的守护者。他本就力量惊人,加之这三年里勤学苦练,也长了些本事。每每沙场练兵,与那些大他几岁的老兵相搏,皆无不胜。桑吉倒是多次表扬过他,倒是百里子苓吝啬些,只说他力气大而已,别无长处。
第7章 、诱降
易风有点走神,听得身后有动静,立马转过头去,但见两个士兵抬着坐在软椅上的桑吉上得楼来。他立马迎了上去,“桑副将,你怎么来了?”
“将军呢?”
“将军刚刚进去小睡,要不……”
“不必惊扰将军,让她休息一下。”
两个士兵把椅子放下,这才退去。
“桑副将,你这伤怎么能乱动,万一扯开了伤口,那可麻烦了。再说了,要让将军看到,又该骂人了。”
“我不来,将军就不骂人了?这点伤算什么,又死不了。”桑吉虽是这样说,可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可是……一会儿将军醒了,怕要心疼了。”
“心疼?”桑吉笑了起来,结果扯到了伤口,一脸痛苦状。易风吓得小脸都白了,忙要招呼士兵过来,桑吉不让,连说没事,其实疼得直冒汗。“就咱们将军那个心,如铁如石,她能疼谁呀?动不动就喊杀喊打的,哪里像个女人。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将来会娶了将军,总之,我是替那倒霉蛋捏了把汗。”
“桑副将,咱们将军也没你说的那么……”易风想替百里子苓辩驳,但却发现自己有点词穷,挠了挠头,只好转移了话题。“桑副将,你说,燕云人和西陀人今晚会再来吗?”
桑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桑吉在来关楼前,先去见了南颇。
他原本是想等到明天再去,但一觉醒来,觉得这事不能过夜,招呼士兵抬他去了牢房。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知道这种路数对南颇无用。如果施以重刑,也不过是给南颇身上弄些伤出来,无济于事。
从前,他听老师说过好几回南颇,无缘得见。如今,这人就在眼前,却成了阶下囚。
二人隔着一道牢门,彼此打量。火光摇曳,把这牢房照得时明时暗。
“南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也算是缘分。”桑吉先开了口,一支手臂支撑在椅子扶手上,好歹是腰上靠了个软垫,还算不吃力。
南颇之前见过桑吉,在这北楼关里还曾有过一次擦肩。他知道桑吉是文臣,更知道桑吉是皇亲国戚。
“桑副将如此身娇体贵,来这北楼关做一个小小的副将,倒是受委屈了。”
桑吉听出这话中的讥讽,却不以为意,仍旧笑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呀,在这北楼关确实不堪用,顶多就是给咱们将军做个校书郎,可比不得南先生,运筹帷幄,智勇双全。”
“校书郎?桑副将何必如此谦虚。上都有名的大才子,在南陈,除了金殿上那位,谁敢让你做校书郎呢?”
“先生过誉了。晚辈不才,与南先生和恩师章老大人相比,不足挂齿。”
“章老大人?前工部尚书章世年?”南颇有点意外,不由得站起身来。章世年与他乃是忘年之交。早些年,南家还未出事的时候,每每他在外游历,遇上一些特别的物件一定会买下来寄给章世年。章世年好金石雕刻,自己本身也算是雕刻大家。年节的时候,章世年也常以自己亲手雕刻的小物件相赠。他们二人,虽然一人在朝为官,一人在野游历,年纪又差了不少,但却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南家出事之后,他曾托人带信去章府,后得回复,章世年人虽在江南办差,但已向皇帝递了折子给南家求情。虽然最后并没能为南家求得些什么。但落难之时,有人伸手相助,总归温暖。南家被充军发配,章世年虽未能前去相送,但却舍了不少银钱托押送的人对他们尽量照顾些。这些事,他一直记在心上,却无以为报。
如今,这位北楼关的副将自称是章世年的学生,他的心头在涌出一抹感动之余,马上就明白过来桑吉此来何意。桑吉是来劝降的,他还真的低估了北楼关这一文一武两位将军。
“我与世年兄多年未见,有生之年,怕是无缘了。你既是世年兄的学生,来日若是见了他,替我说声谢谢。”南颇叹了口气。
“先生何不亲自跟老师说。这些年,老师常念及先生,当年没能救下你们一家,乃是他一生的遗憾。如今,老师的书房里还摆放着先生当年替他淘回来的那些小物件,视若珍宝。只是,每看一回,就会伤怀一回……”
虽然南颇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桑吉这些话,还是有些伤感。昔日过往在脑海里一一划过,最后却是以残酷结尾。他这一生,走到现在早已无法回头,而且他也根本没想回头。
“不愧是世年兄的学生。”他微微一笑,坐了下来。“我与南陈乃是死仇,不共戴天。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就想问一问桑副将,若是有朝一日,桑家也落得个家破人亡,你能不恨?”
“若说不恨,那定是假话。不过,南先生,你的恨是源于那些故去的家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就算是南陈亡了,已经去世的人怎么都活不过来。你何不为何活着的人想一想。”
“活着的人?我这条命,死与活,有何区别?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如今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便杀,我又何惧?”
“先生视死如归,那你的小女儿呢?你唯一的亲人,也不管了吗?”
“什么小女儿?她早死了,死在南陈那个狗皇帝手里!”南颇大怒,突然就冲到了牢门前,恶狠狠地冲着桑吉大喊。
“南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年,南家的女眷被处决的时候,根本没有你的小女儿。据说,她在那之前就已经失踪。按年纪来算,现在也快三十了吧。想来,早已嫁作人妇,也为了人母,有了安稳的日子。你说,我要是现在寻她,能不能把她给找出来呢?”
“你……”
南颇的手狠狠地拍在牢门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真是没想到,世年兄还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来。想拿这些话诓我?年轻人,你还太嫩了点!”
南颇递过一抹杀人的眼神,而后退回去,坐到了地上。
“南先生,要不,咱们就试试看。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嫩了。”
桑吉说完这话,朝士兵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人过来将椅子抬走。南颇见人走了,不觉得有点慌,他追了两步,但又止住。是不是人家给的套,他现在也说不好,但如果小女儿还活着,想到这个,他突然有些站不住。
百里子苓在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稍稍扶了扶额角,她已经许久不做噩梦了,今夜却梦到了父亲和长兄。
埋羊谷!
她在心头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醒啦?”
百里子苓抬起头来,见桑吉半靠在椅子上,立马黑了脸,朝着外面就喊道:“易风,易风!”
“干什么?要把我送回去?”不待易风进来,桑吉便道。
“立马滚回去养伤,别让我在关楼上看见你。”
易风闻声而入,惊慌道:“将军,何事?”
“找两个人,把桑老二给我抬回去。”
易风看了看桑吉,桑吉示意他先出去。百里子苓一瞧,这小子居然敢不听她的话,正要骂人,桑吉却道:“你派出去的人应该回来了。既然没有借到兵,我又如何能安心养伤。倒是我不争气,偏偏在这种时候受了伤,不能帮你,反倒会成为你的累赘。”
“说的什么屁话!”百里子苓低骂道。
桑吉一笑。
百里子苓又骂道:“还笑,一会儿疼死你。”
“我要真死了,你百里将军,还不得给我陪葬?”桑吉打趣道。
“老子会去阴曹地府把你给抓回来。要我陪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百里子苓这话可不是玩笑,也正因为这样,桑吉心头突然涌出些感动。然而,他们之间不适合感动这种气氛,不然就像现在这样,彼此都有点尴尬。
“对了,我刚刚去见了南颇。”
“无功而返了吧?”
“不算无功而返。”桑吉笑道。
“哟,二公子,能耐呀!快,说说看。”百里子苓立马凑到了跟前,又把自己的披风给桑吉披上。
“他这样一个人,若是不能降,杀了太可惜。不杀吧,留着早晚是个祸害。如果能劝降,为我们所用,以后这西北或许能太平安稳些日子……”
“想法是好。不过,你有何法子让他开口?莫不是,你是告诉他,他的小女儿并没有死,而你,能替他找到小女儿?”百里子苓打断了桑吉的话。
桑吉点了点头。他想到的,百里子苓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意外。但是,让他意外是百里子苓接下来的话。
“我已飞鸽传书给二哥,让他帮忙查一查当年南家失踪的那个小女儿,到底是死是活。不过,我二哥的人脉不及你们桑家,恐怕一时半会儿的查不出来,若是有你们桑家出手,兴许还真能找着。不过,若是死了,那也无用。先试试吧,好歹也算是个法子。”
百里子苓已经开始动作,不只想法在他前面,连行动也在前面。他此前还有点担心,像南颇这样的人,软硬不吃,搞不好百里子苓一刀就给宰了。看来,倒是他多心了。
“好,我马上就给父亲写信。”桑吉忙要坐起身来,却被百里子苓按住,“明日吧,如果明日咱们都还好好的。”
夜深人静,桑吉半靠在椅子上,作假寐状。百里子苓拿了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那把不知道染了多少人血的剑。此剑追随她的父亲南征北战,最后陪着她父亲的尸体被运回了上都。现在,这把剑成了她的佩剑,与她一起征战沙场。
摸着这把剑,仿佛就能触摸父亲的体温。所以,某种程度上,百里子苓是很理解南颇的。如果她是南颇,可能会做出比南颇更疯狂的事来。
第8章 、刺青
午夜过后,百里子苓带着陈庭巡察了一遍北楼关的防务。经过白日里那一仗,士兵们都现疲态。北楼关的士兵尚且如此,而远道而来的西陀与燕云雄鹰部的士兵恐怕更甚。不过,今夜的主动权仍旧掌握在敌人手中,百里子苓与她镇守的北楼关只能严阵以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北楼关,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断然是不能丢的。
丑时刚过,易风忍不住困,在角落里打起了盹。这个时辰夜里最冷,人也最困乏。百里子苓推门进来,易风似乎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动静,还叫了一声‘将军’,而后又沉沉地睡去。
桑吉一直没有睡着,腰上的伤口疼是一回事,心头始终有悬着的事,如何也不敢睡。百里子苓把火盆往他椅子边挪了挪,他便抬起头来。
“我不冷!”
“你身上有伤,不能受凉。别跟老子娇情!”
桑吉看着那火盆没有说话。
“如果这时候赫都还不来,今晚也就过去了。”百里子苓继续说道。
“我若是赫都,今夜准来。”
桑吉话音刚落,陈庭便在外面叫道:“将军,有情况!”
刚刚坐下的百里子苓立马起了身,桑吉也跟着站起来,却被百里子苓按了回去,“你先待着,我出去看看。”
百里子苓提剑而出,先扫了一眼远处黑漆漆的大漠与草原,这才问道:“何事?”
“刚刚发现,东边有大批人马正在向北楼关靠近。他们的速度很快,是敌是友,暂时不明。”
这个时候?
百里子苓心头并不乐观。虽说她已向西北提督求援,若是有援军来了,便是那个方向。可是,北楼关遇袭,并不代表其他关口就一定没事。比如之前收到安西侯的信,说是西陀国太子派了一队人马追击三皇子,谁又能知道,那些人马是真的为了追三皇子,还是有别的目的。西陀人已经跟雄鹰部联手,也就不得不防。
百里子苓叫醒了睡得正酣的易风,匆匆往东边的城门赶去。
站在关楼上,可以看到不远处有闪闪烁烁的火把蜿蜒成一条长蛇,不断往北楼关而来。而且,随着这些火把靠近,那马蹄声越发刺耳。来人不少,而且皆骑战马,像是游牧民族的路子。
去年这个时候,赫都夜里奇袭,便是骑着战马突然杀到城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百里子苓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渐渐靠近的火光。城楼之上,士兵们箭矢上弦,以作战斗准备。之前酣战大半日余下的疲惫还没有退去,但此时他们只能强打着精神。
很快,关楼之下来了一人一马。其身后的队伍停在原地,似乎在等着命令。
百里子苓号令士兵们听她指挥,谁都不要轻举妄动。
“楼上可是北楼关守将百里将军?”马上之人大喊道。
“我是百里子苓,来者何人?”
“末将韩祺,奉西北提督周大人之命驰援北楼关。”
“可有书信?”百里子苓问道。
那自称韩祺之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举过头顶。此时,关楼上放下一个篮子,李祺把那书信放进篮子里,静候在城下。
百里子苓看了信件,信末既有西北提督大印,还有周大人私印,得以确认韩祺身份。天亮之前,他们终于等来了西北提督的援军。
有了西北提督的援军,北楼关士气大增。桑吉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将军,从前可识得那位韩将军?”旭日初升之时,百里子苓和桑吉一边吃早饭,一边闲聊。
“不曾。你知道此人?”
“不算知道。我在上都的时候,曾有位学兄,与这韩将军是同乡。韩将军曾经驻守过京畿,周大人上任西北提督的时候,他才随周大人一起来的西北。我听说,他是周大人的远房亲戚。”桑吉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百里子苓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大口大口地吃着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