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正在打理那几条串子,戴着手套擦拭好,盛进精致的丝绒匣子,准备卖个好价钱。
一抬头,见进来的少女,就不由得皱皱眉。
穿得倒是价格不菲。
但是,就很土气。
一看就不是京城里的千金小姐。
“贵客随便看。”
进来的,是沈信的表妹,秦莺。
她第一次在帝都最奢靡的朱雀大街上逛,出门时,自然是挑了随行箱子里最贵的一条裙子。
三伏天的,料子就看着有点厚重。
头上戴的,除了平日里最拿得出手的几样,还有一支钗,是樊楼里刚刚挑了半天,才选好的。
不是很贵,但看起来不便宜,款式中规中矩。
她打算戴几天,再收起来,回凉州后孝敬给姑母老太妃。
秦莺进门,蓝尽欢坐在角落里喝茶,也随便瞧了她一眼,之后低头继续品茶。
她虽然不懂市价,对身外之物也不怎么看重,但一样东西是好是坏,一眼就看得明白。
也没办法,前世里那七年,被沈赋关乘鸾宫,终日用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养着,贵气,已经腌入了骨子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秦莺发现自己的出现,对这店里的人没有产生什么惊艳效果,就很气。
她毕竟是刚刚逛过樊楼的人。
在樊楼说话不敢大声,在这种小店里,总是要拿出点段位来的。
“你店里有什么时新的款式,都拿出来瞧瞧,钱不是问题。”
秦莺在蓝尽欢旁边的桌前坐下,随身的丫鬟赶紧奉茶,顺便道:
“我们小姐,是七皇叔肃王的表妹,掌柜勤快点。”
沈信的表妹?
上辈子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
蓝尽欢又抬眼,多瞧了一眼。
朱翠楼的掌柜也有点不耐烦。
肃王是谁,他不了解。
帝都这些年皇帝换了好几回,满地的闲散王爷比修脚的都多,要是个个王爷的表妹来他店里都这么叫嚣,那还不累死了?
况且,什么级别的主顾才会坐下来喝茶选东西,难道心里没逼数?
那些都是老主顾,进门无需多言,直接上楼,有相熟的侍者陪着,连喝什么茶,都有人给记着,看过东西,只需挑出不喜欢的,剩下的,全部包起来!
至于钱,谁会考虑?都是回头叫人从票号直接划账了。
所以,这一进门就喊着钱不是问题,腰上挂着那么大一个荷包,还坐在一楼喝淡茶的,是个什么土狍子玩意?
不过,他开门做生意的,也不挑拣,有钱就是爷。
于是,就把刚才蓝尽欢拿来代卖的那几条串子呈了过去。
“王爷表妹好,这是小店新到的货,您第一个过目,请先挑着。”
本是花花绿绿的一大把,如今整理好了,摆在丝绒匣子里,就分外夺目。
珍珠又圆又大。
翡翠又水又透。
樊楼出品,名不虚传。
秦莺一见,眼珠子就比翡翠还绿!
老太妃当年从宫里带去凉州的那串佛珠,她只摸过一次,简直爱不释手,回去做梦都梦到好几回,也不过就是这个成色!
她若是能戴着一串这样的东西回去,跟城中的那些虚情假意的姐妹喝茶聊天时,岂不是贵气冲天,亮瞎她们的眼珠子?
“看着也不怎么样。”秦莺矜持了一下,将目光收回来,勉强道:“行吧,买回去送人也还成,都包起来吧。”
掌柜嘴角胡子一抖,“这位小姐,您……真的不问价?”
秦莺将茶盏盖子当啷一扣,“我表哥是肃王,你觉得我用不用问价?”
说罢,对丫鬟一甩头,“给他钱!”
奴随主子,丫鬟叉腰,拍拍腰上的钱袋,“说!多少钱!够不够买下你的店?”
掌柜的也来脾气了,嘿嘿一笑,竖起三根手指:“三千两。”
噗——!
一旁喝茶的蓝尽欢喷了。
你转手卖三千?
掌柜的赶紧跟她挤眼:虚的,虚价!
蓝尽欢抹了抹嘴,继续喝她的茶。
“三千两!你怎么不去抢?”秦莺一听,立刻炸毛了,“这么几串破珠子,样式又老,成色又差,你要三千两?”
蓝尽欢嘴里含了一口茶,想了想,这回咽下去了。
样式的确老了点。
不过,看做工,都是六七十年的老工匠手艺,一个人一年也就一件半件的成品,应该本就是打造给富贵人家老太太的,连她娘都不稀罕,不然她也不会偷出来卖。
她淡淡摇头,笑了笑。
结果,这一笑,笑到了秦莺的痛处。
“你笑什么?”
“没什么。”
蓝尽欢扭身,搭上二郎腿,皮靴将修长的小腿包裹得紧致,转头往大街上看去。
跟她有仇的是沈信,沈信的表妹,可以放过。
但是,秦莺不放过她。
三千两,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但是,既然海口已经夸下了,决计不能说买不起,就这么走了。
于是,就瞄上了蓝尽欢。
“你还说没什么?我看你分明就是见色起意!”
蓝尽欢:???
第38章 娘子,救命啊
秦莺说着,就给丫鬟一个眼色。
丫鬟身子一歪,跌进蓝尽欢怀里,麻利把衣领撕开,当场大哭。
整个过程极快,且相当娴熟。
蓝尽欢:不是,什么情况???
“小姐,他轻薄我!”丫鬟尖叫。
秦莺当下跳起来,指着蓝尽欢的鼻子:
“看不出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是个色胚子!保不齐就是埋伏在这首饰铺子里,专挑我们这种看似软弱可欺的下手!”
她吃准了,这少年看起来不大,也就是个十五六岁。
这种小男孩,还不是随便拉扯两句就脸红,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蓝尽欢一脸懵。
就你们这样的还“软弱可欺”?
活了两辈子,还第一次碰到这样碰瓷的。
她的确是被沈赋关得太久,见识太少了,不知这世间的险恶。
“我……,我埋伏在这里,等着……轻薄你们?”
她看看秦莺那丫鬟,五官平平,红扑扑的面庞略显粗糙,明显是西北的太阳晒多了。
她哪里来的勇气,哭喊着说自己被人轻薄?
就这毫无遮掩的嫌弃眼神,落入那主仆俩眼中,当即就炸了毛!
给你碰瓷是你命好!
你居然还嫌弃!
“快来人啊!快来人抓登徒子啊——!”
秦莺亲自上,揪蓝尽欢。
她爹在沈信军中带兵,她也从小就骑马,练过一点功夫,本就彪悍,平时欺负一两个软脚鸡,还是不在话下的。
掌柜的慌了,“哎哟,不要打架,不要打架,这店里的东西,打坏了哪一件都是要命的啊!”
正合秦莺的意。
出去打!
“走!你跟我出去,我要报官!我就不信了,堂堂大徽帝都,天子脚下,还能内容得了你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到底是谁调戏谁?
蓝尽欢被揪着衣领拽出去,居然一时拿这俩泼妇没办法。
“喂!你放手!我不打女人啊!你是哪儿来的‘良家妇女’……”
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
她现在是武定侯世子,是个“男孩子”,若是真的大街上跟女人动手,势必又要让他们蓝家成了别人的笑话。
怎么办?
她只能扯着喉咙喊:“娘子!救命啊——!!!”
楼上,醉娘听见动静,慌慌张张往楼下跑。
“欢爷怎么啦?啊?怎么啦?”
一见,我靠!
这还了得!
我们吊打一片的逍遥坊总帮主,正被俩女人揪着衣裳领子拽到大街上围殴 呢?
跟男人打架不行,跟女人打架,老娘在行!
醉娘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可是,人还没冲到战场,就见蓝尽欢被一只手往身后一拽。
啪!
一记响脆耳光响起。
秦莺脸一歪,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红出一个大手印子!
“夫君喊娘子,娘子这不就来了?”女人的嗓音,低沉婉转。
沈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笑靥如花。
蓝尽欢:……
你你你……
她没语言了。
未来大徽朝的皇帝,当街穿女装,打女人!
也就只有你能干得出来了!
沈赋这一把掌,的确就是拉架,根本没使劲儿。
若是真使劲儿了,秦莺的脑袋已经满地滚了。
但是,秦莺的丫鬟,见自家小姐真的挨了揍,也是震惊了!
在凉州,谁不让着她们主仆三分,怕着她们七分?
如今,在帝都,居然有妖艳娘们敢揍小姐?
“你敢打我们小姐,你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吗!”
说着,抡着巴掌就要扇过去。
沈赋轻轻松松将她那只一折就断的手腕子抓住,甩手,丫鬟整个人飞了出去,磕马路牙子上,磕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
他转身,心疼地摸摸蓝尽欢的脸,凑近了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没给人抓破了,再替她整了整衣领。
“夫君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出门要小心野女人,怎么就不听话呢?真不乖!”
蓝尽欢:……
她低声:“你怎么打女人?”
“我打女人怎么了?敢碰你,打是轻的。”
他低声道。
蓝尽欢:……
还骄傲上了?又不是在夸你!
她拽了拽他,“回去再说。”
沈赋开心一笑,声音更大撒娇:“好啊,听夫君的,我这就跟夫君回家。”
蓝尽欢:~~~~
你饶了我吧,受不了了。
醉娘见此情此景,已经躲在珠宝铺子里不敢出来了。
那高个子女人是谁,她记忆太深刻了。
就是上次带着绣衣使,不到十个数内镇压了欲塔,打得山魈哥满地爬的那个“殿下”!
撇开绣衣使不说,光说她那身手,恐怕整个帝都黑道上,就没人是她的对手。
这种人,挥挥手就要死一条街的人,居然会当众跟刁蛮女人玩扇耳光?
摆明了是在哄欢爷开心啊。
醉娘既识相又懂事,立刻消失。
外面,秦莺吃了大亏,岂能容蓝尽欢就这么走了!
“你们给我站住!”她捂着自己被打肿的半边脸,“敢打我,你们敢不敢留下名号!”
蓝尽欢怕沈赋发疯,慌忙拦住他。
“不不不,当街打女人,我们可不敢留名。”
她拽着沈赋就要走。
然而,身后,秦莺好死不死,大叫:“有本事别跑!你们这对狗男女给我听着,我表哥是大名鼎鼎的凉州肃王!你们敢打我,表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沈赋的脚步,咔地就停住了。
杀意四起。
蓝尽欢死命拽他,都拽不动。
“不要……”
她忽然就嗓子软了,小声儿求他。
她痛恨沈信,是上辈子的私人恩怨。
可沈赋不一样。
他若是跟沈信现在就结了死仇,那便是半壁皇权与凉州虎狼骑兵之间的战争,到时候不知要多大动静,会波及多少人的生死。
这世界上,最可怜又最不值钱的,就是那些士兵和老百姓的命!
而且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挑拨别人手足相残这种罪孽,她不背。
“惑儿,不要……”
蓝尽欢又用力拽了拽沈赋的衣袖,用极小,极软的声音求他。
沈赋被这一唤,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泛起一抹温情。
他回头,杀意敛去,笑容潋滟又危险。
第39章 要是孩子知道,他娘弄死了他爹……
“好啊,那就让沈信去乘鸾宫找我,随时恭候。”
沈赋说完,拉着他的欢欢就走。
乘鸾宫!
围观群众一听这三个字。
呼啦——,跑了个精光。
秦莺还捂着她那半边脸喊:
“乘鸾宫怎么了?有什么可怕的?我表哥是凉州肃王!手握八万虎狼骑兵!我们凉州的汉子,每个人都是吃死人肉养大的,怕她躲在乘鸾宫里的一个娘们?”
砰砰砰砰!
满街的店铺,全部关门关窗。
哪儿来的傻丫头,这是真没见过世面啊。
这种话,不要说讲出来,听都不敢听!
我们没听过,绝对没听过……!!!
……
沈赋拉着蓝尽欢,拐过街角,上了一乘低调的马车。
车子外面看,极其寻常。
里面,却布置地极尽奢靡之能事。
“听见了,沈信手握八万虎狼骑兵,十五年来,养精蓄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踏平我的乘鸾宫呢。他的心思,连那么缺心眼儿的表妹都一清二楚。”
沈赋坐定,对坐在对面的蓝尽欢笑笑,并没提她在朱翠楼把他给的纳采礼卖了的事。
既然她肯拿去卖,就当是他们蓝家收了。
“欢欢,你所想要避免的纷争和杀戮,绝对不可能。我与沈信,迟早一战。”
他拉住她局促不安的手。
“有些事,我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
蓝尽欢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他上了车,现在想下去,已经晚了。
只能试着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却也被抓得紧紧地。
沈赋接着道:“还有些事,我想的,对方却并不想。”
他抬眸,看她无处安放的眼神,知道她既害怕他,又不想与他说话了。
刚才在大街上拽着他,软软喊他“惑儿”的是谁?
“欢欢,昨晚,是我凶了,吓着你了。”
他道歉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尽力了。
至少,上辈子从来没有过。
然而,蓝尽欢对这些话无感。
他给不给她道歉都没关系。
因为并不在乎,不在意,根本没在心上。
“欢欢……”
沈赋觉得,每次想跟蓝尽欢说真心话,都好无力。
她就像个庙里的泥塑菩萨,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