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肘抵在膝头,握着她的手,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她膝头上,闭了眼。
“欢欢,我昨晚太忙,彻夜没睡,今天一下朝,就来找你了……”
蓝尽欢被他拘着双手,又用头枕着膝盖,只好无可奈何望向窗外。
你睡没睡,关我何事?
沈赋:“你让我与肃王秉烛夜谈,所以,我跟他聊了整整一夜。”
蓝尽欢:……,这也算我的?那我让你现在脱光了跳车,你跳不跳?
沈赋抬眼,看她不为所动的模样,美虽美,却美得那么凉薄无情。
他无奈,哑着嗓子:“欢欢,我头疼……”
沈赋常年睡不好,全凭极度旺盛的精力撑着。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经常头疼。
他这一声,带了几分暗示,还有几分撒娇耍赖地求她。
蓝尽欢终于没办法了,还是不敢把他惹毛。
头疼的沈赋,太吓人。
冷漠,只能点到为止。
“是。”
她总算顺从地低低应了一声,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指尖穿入他的发间,替他按压头顶的穴位。
这些手法,是被迫学会的。
惑园水榭建好后,他就经常抓她过去玩。
“现在,数十个数,你先跑,本宫来抓,抓住了,就把你扒光丢进湖里喂鱼!”
那时候的蓝尽欢,已经被欺负得麻木了,但是她怕被扒光,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
于是,只能拼命地跑。
可是,无论怎么跑,都是在他四周围墙高高,小径崎岖如迷宫般的惑园里。
沈赋不知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用包了棉花,藏了面粉的弓箭,把她当成猎物射着玩。
若是最后被抓住时,她身上有面粉的痕迹,就要被丢进湖里去泡着。
她被绑着手脚,丢进水里,幸好每次都大发慈悲,并没扒光。
他优哉游哉坐在水栈上,往她身边丢糕点碎屑。
水里的锦鲤蜂拥而至,粗糙的鳞片疯狂碰撞,摩擦她薄薄的衣衫,巨大的鲤鱼,在水中力气极大,常常撞得她生疼。
看她那般说不出的难受,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并不想弄死她。
就是玩她!
从头到尾,她就是个玩物!
她哭,她恐惧,她绝望,她处境艰难,都是他好玩的乐子。
而等到玩累了,闹腾够了,沈赋就会把水淋淋的人捞出来,命她替他按压头顶的穴位,舒缓疼痛。
蓝尽欢那时只有十岁,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公主”要这么折磨自己,后来慢慢知道。
他是头疼。
越是头疼,就越疯。
越疯,就越是折磨她。
直到再也折腾不动了,才像困倦的野兽一样,伏在她腿上睡觉。
而她当时有多害怕,没人知道。
她只能挂着泪痕,任由摆布,听从安排,机械地替他按压头顶,一动也不敢乱动。
……
车厢里,沈赋被蓝尽欢软软的指尖穿入发间,一瞬间身心皆舒服地舒展开来。
空了的手,垂下来,抱住她一双小腿,微微侧了脸,枕在她膝头,安心小睡。
藏在他衣裳底下的朱砂,从领口钻出,悄无声息地滑上她手臂,绕了几圈儿,就像个冰凉又精致的臂钏,一下一下吐着信子,触碰她的肌肤,轻的几乎感觉不到。
蓝尽欢垂眸看着沈赋的头顶,心想:
唉,要不,杀了他吧。
上辈子不敢,是因为从小就面对他,已经被折磨得习惯了,从来不知道很多事情,是可以通过杀戮来反抗的。
现在,只要她想,完全可以找机会杀了他!
杀了他,就彻底自由了。
念头一动,不知是手底下的力道加重了,还是沈赋察觉到了她气息的变化,忽然又醒了。
“欢欢……”
“嗯?”蓝尽欢很难得地麻利答应他一声,来掩盖自己的慌张。
“这几天,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
“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我命宫里的太医来给你看。”
“……”
沈赋说完,闭上眼,继续睡。
他还在惦记着她的肚子。
蓝尽欢的手,又软了下来。
将来被孩子知道,他娘弄死了他爹,总归不太好。
算了……
“去惑园。”沈赋对外面吩咐。
蓝尽欢的手又吓得一紧。
又要发疯了?
是不是还是弄死比较好?
-
惑园的管家周肆,垂首躬身立在门口迎接主子。
山中白日,树影浓荫,虫鸟欢鸣。
还没进园子,就能远远听见水榭前的瀑布喧嚣。
“公子来了。”
周肆没敢抬头。
公子第一次带小公子大白天来这儿。
而且,今天不知什么毛病,作的是女人打扮。
不过,他笃定,公子是男人。
有一次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亲眼见着公子从湖水里走出来,没穿衣裳,什么零件都看的清清楚楚,错不了。
蓝尽欢跟着沈赋身后,穿过花园。
突然有小鹿跳出来,截在两人中间。
沈赋立刻警觉回身,见不过是只鹿,也就由着它了。
“吓着了?”
蓝尽欢的确被吓了一跳。
这花园里养的珍禽异兽,可不止有鹿。
“没事。”
她抬手去摸摸小鹿头顶刚刚鼓包的鹿角。
小鹿便探头,湿漉漉的鼻子靠近,嗅了嗅她的肚子。
生灵最是敏感,能轻易地发现新生命的存在。
此情此景,沈赋眸子里涌起一抹温柔。
可蓝尽欢立刻收了手,后退一步,避开小鹿,戒备又谨慎。
谁都别想碰她的孩子。
任何潜在的危险都不可以。
沈赋就多看了她一眼。
两人进了水榭。
夏日凉风,穿堂而过,四周水光连天。
沈赋头疼要睡觉,蓝尽欢巴不得他赶紧睡着,好清净一会儿,于是默默将四周竹帘落下,遮了日光,又放下幔帐,拉上纱橱,将床榻围拢在一方私密的空间中。
因为沈赋不喜欢水榭里有外人随意进出,前世里,都是她一个人伺候,久而久之,这里的事物早就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这会儿,他坐在榻上,一手揉着脑仁儿,一手屈膝搭着手臂,看着她窈窕身姿,逆着窗外的日光,成了一道婀娜的剪影。
她不紧不慢地为他安顿,熟练地就好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
沈赋的眼睛,随着随着蓝尽欢纤细的背影转移,从这一边,到那一边,良久,忽然,心头一动。
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
第40章 祝你天天头疼
欢欢为了躲他,逃去南燕三年,跑出去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整天就知道哭,有时候哭得昏天黑地,连门都找不到。
三年后回来,也只有那天酒醉,在这儿稀里糊涂住了一个晚上。
现在,她对这里的一切布置,怎么突然这么熟悉?
熟悉地好像闭着眼,就知道那些东西在哪儿?
“欢欢……?”他唤她一声,语调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疑问。
蓝尽欢拉上最后一道纱橱,听他这样一唤,也忽然想到,自己不该对这里这么熟悉的。
怎么办?
她背对着他,顿时整个人都绷紧了。
“殿下是要这样安置吗?我没做错什么吧?”
她不敢回头。
沈赋静了一下,“很好,没错。你今天的药还没用。”
蓝尽欢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个事。
但是,依然感觉沈赋在试探她。
按常理,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什么都没做,却每天定时喝避子汤。
“殿下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
她规规矩矩回到他身边,侧坐在榻上,将腿摆正,等他自然而然地躺了过来,闭上眼睛。
她替他去了头上的宫钗,解了乌云一样的墨发,手指穿行其中,替他按压止痛舒缓的穴位,任由发丝弥散在腿上,又垂落在地上。
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是他喜欢的。
沈赋舒坦,鼻尖里钻进她袖中藏着的女儿家淡淡体香,心神一荡。
“是宫中的秘方,连着喝三个月,以后就再也不用喝了。一劳永逸。”
他这个借口,有些无情。
有的人,做恶人习惯了,那张嘴就改不掉。
蓝尽欢毫无情绪,嗓音颇冷,“多谢殿下恩典。”
沈赋半睁开眼,睫毛掩映眼底波光,“不怕?”
蓝尽欢垂眸对他一笑,假情假意:
“不能怀不上殿下的孩子,是万幸的好事,怕什么呢?”
沈赋把眼睛闭上了。
心口窝被人狠狠扎了一下,有点疼。
“等会儿我睡了,自己回去,阿碧会送你,今晚不用陪。”他觉得好无趣。
“知道了。”真是难得好心,祝你天天头疼。
……
蓝尽欢像是哄熊孩子睡觉,花了好大力气,忍着沈赋在她腿上乱拱,忍着他一会儿这样抱,一会儿那样抱。
最后,总算是与他面对面躺着,怀里抱着他的头,又给他搂着腰臀,由着他将脸埋在心口,又必须将腿压着他的腰,才把人哄睡了。
之后,蓝尽欢轻轻抽身,任由他姿态凌乱地躺在床榻上,枕头都懒得替他枕上,就让他的长发泼墨一样的散着,就那么睡。
沈赋这种时候,睡得太安静。
可能是因为性子太过疯魔,所以一旦安静下来,就会看上去十分破碎,仿佛这副身体一旦没了灵魂,就会立刻瓦解地千疮百孔,无法收拾。
他睡得无辜,让人险些会忘了他作的恶,心疼他身上背负的一切。
沈赋的生母,姬姜,是拥有上古神朝血统的绝色美人,她与太祖皇帝少年夫妻,十多年也算圣宠不衰。
可惜,姬后一直没有孩子。
后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唯独皇后不孕。
直到后来,她终于怀胎,却身体每况愈下,到了临产时,更是天地风云变色,霹雳崩摧,暴雨如注。
钦天监推算吉凶,那龟甲也当场裂为两半。
当晚,宫里便出了大事。
传闻皇后生产时,寝宫里出了妖怪。
太祖皇帝神勇护妻,一剑斩妖。
不过,姬后还是被妖怪所害,死时身下留下一个死胎,是个女婴。
但是蓝尽欢知道,那个死了的女婴,其实是明太妃的孩子。
明太妃大概是受过姬后恩惠,当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关键时刻,冒死将皇后诞下的男婴偷走,将自己同样于当晚产下的女婴活活闷死,李代桃僵。
从那以后,沈赋就成了明太妃生的公主,避开残酷的宫廷夺嫡之争,平安留在宫中长大,慢慢积蓄实力,最后借助明太妃娘家的势力,一举弄死了沈承钰他爹,挟持少帝,压制十方诸侯王,成功摄政。
他这一辈子,从一出生,每一步,都是朝着最高处那个位置去的。
至于其中付出什么代价,根本不在所问。
蓝尽欢立在床榻边,俯视睡颜安详的沈赋,手越攥越紧,终于到了极限,又慢慢放开了。
到底还是没那个胆子。
算了……
她轻轻替沈赋落下床帐,转身离开水榭。
外面,九曲回廊尽头,周肆端着药,已经恭恭敬敬站着等了好一会儿。
他见蓝尽欢自己一个人从水榭出来了,便笑容可掬迎了过去。
“小公子请用药,轿子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我送您过去。”
他不知道自家公子是谁,也不知道小公子是谁。
不知道喝的什么药,也不知道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反正不敢打听,也不想知道。
多活几天不开心吗?
蓝尽欢对这园子里的人,都没什么好感,“有劳周管家,我自己走就好。”
周肆在她身后道:“好,那么小公子走路时小心,尤其是在水边……”
这一句提醒,意味深长。
蓝尽欢脊背一紧,“知道了。”
园子里的仆人间传说,公子在这湖里,养了只蛇妖。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妖怪呢?
从前,蓝尽欢也是不信的。
但是,上辈子某晚,初一,天上没有月亮。
她夜里惊醒,沈赋不知去了哪儿。
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窗,想让风把房中糜烂的味道吹散,结果,不经意间,借着稀疏的星光,看到如镜黑沉的水面上,一只巨大的黑色蛇尾,悄无声息露出水面,又沉了下去。
嘶,今天,刚好是初一。
她默默加快了脚步。
-
蓝尽欢一如既往回家,做好惊喜不断的准备。
早上她骗了春意浓就跑,晚上回去少不了又被大粗棍子吓唬一番。
果然,一到侯府门口,就见老吴依然是用异样表情在给她等门。
他年纪大了,话不多,最近每天都用这种表情看小世子,已经看得面抽,改不了了。
隔壁,赵麟腿又断了,没出来,是管家在门口拿着把扫帚装腔作势,斜着眼睛瞧着。
蓝尽欢心里纳闷了。
今天又怎么了?
沈赋来了?
不对啊,他在惑园睡觉呢啊。
那是谁来了?
第41章 宿世的仇家,总该见见
蓝尽欢进门,隔着前庭,就远远见她娘在厅堂里正襟危坐,神色一板一眼。
“娘,我回来了。”
她故意离着大老远喊。
方便早点弄清楚里面的状况。
如果风头不对,掉头就跑也能快点。
果然,春意浓拼命跟她挤眼睛,还把手掌啪地一拍堂桌,“你还有胆子回来!大长公主让你去乘鸾宫伺候,你忘了吗?”
言下之意:傻丫头,回来干什么,赶紧跑!
蓝尽欢不知什么情况,但是脚下机灵,扭头就走。
却不想,身后忽然有人朗声相留:“世子不用急,大长公主她今晚不在宫中。”
声音洪亮,沉稳,不容任何反驳。
言下之意:你人都回来了,还想顶着沈赋的保护伞逃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