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云卿紧咬着唇,无声抽泣。
依旧不为所动。
两人僵持不下,直到康熙帝瞥了眼所剩无几的沙漏,终是忍痛起身,缓缓闭上双眼,“好,朕答应你。”
嗓音,似有轻颤。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帝王更是无心,可那一刻,离得最近的几人,瞧得分明。
一滴热泪,从康熙帝眼角悄然坠落。
一同坠落的,还有他满身的盎然生气。
康熙帝出去了,一尊大佛离开产房后,产房里一众人都松口气,赶忙忙碌着伺候着云卿接生。
荣嫔指挥着宫女婆子洗帕子擦血,同时留意产婆按摩肚子的手法是否得当。
今日便是那黑心的产婆苏钱氏,钻了空子报假消息,害得云卿早产,故而眼下产房每一个细节荣嫔都不敢轻易放过。
宜嫔则坐回床头,继续帮云卿擦汗,喂参汤,“再吃一口吧,为着孩子呢。如今万岁爷都同意将阿哥养在身边了,多大的恩典呐,你可不能再轻生了啊。”
云卿点点头,又勉强吃一口,争取多攒些力气,将孩子一鼓作气生出来,“劳烦姐姐担心,我不会了。”
“哎,这才对嘛。”
宜嫔欣慰道。
荣嫔也跟着松口气。
其他宫女婆子亦然,知道今日这脑袋算是保住了,赶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
……
康熙帝心口窝着火气走出产房,脸色沉郁。
妃嫔、太医、柳常森等人,一早就跪在产房外候着。
虽是殿外日头晒得很,但这会,凉意止不住地从地板冒上来。
久住闻水汀,这里常备天子换洗的衣物。
在梁九功等人伺候着换上干净的常服后,康熙帝冷脸坐到大殿上首的太师椅上,将相关人等一一提审。
蒙上白色面纱的僖妃,以及手握马鞭、一身火红骑装的索绰娅,也赫然在列。
“你来说。”
康熙帝略过身份最贵重、还挨了一巴掌的僖妃,而是瞧了眼跪在角落的柳常森。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今日原是陪着小主在院子中散步,忽闻产婆苏钱氏拿着家书惊报卫瀛小少爷出事,小主心急早产,奴才便急忙带人去请太医,怎知太医皆是被……被僖妃娘娘叫去……”
终是顾忌僖妃身份尊贵,柳常森说到这,紧张地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延禧宫大门迟迟叫不开,多亏索绰娅格格后来下令砸门,奴才等人才能进去请宜嫔、荣嫔娘娘做主宣太医。”
见康熙帝并没有叫停,也为着自家小主打抱不平,柳常森一咬牙,继续捡重点说道:“而且,砸开延禧宫大门时,看门的太监分明就在,也不知为何听见良小主早产,还有胆子敢耽搁。”
康熙帝蹙眉:“那产婆呢?”
梁九功忙道:“回万岁爷的话,产婆苏钱氏已然畏罪自尽。经辨认,那份家书并非卫大人亲笔所写,乃是伪造。”
闻言,康熙帝犀利视线,骤然扫过梁九功。
梁九功脸色陡然一颤,登即跪地,连连保证:“万岁爷息怒,奴才已然派出大量人手,必定连夜彻查出,苏钱氏进宫前后都与谁接触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此这般,康熙帝才摆手让他起身去办,转而神色肃穆地看向僖妃。“僖妃,你如何说?”
梁九功如蒙大赦离去。
在场其余人,更是压力倍增,冷汗浸湿全身。
而僖妃掩在白纱下面的嘴角,则是讥诮勾起。
自始至终,他对她的脸没有一句问候。
联系到刚才康熙帝忧心忡忡打马而来,急急奔进产房的模样,只觉越发可笑。
虽是不奢求帝王的真心,但到底也曾同床共枕过,怎的能对她受伤如此视若无睹?
她出身钮祜禄氏大族,家教才情哪哪都不输他人,怎的在圣上眼里,全然比不得卫氏一丁点。
僖妃藏在桃红旗装马蹄袖下的双手,不由暗暗攥紧。
面上,仍是挂着浅淡的微笑:“回万岁爷的话,得知良妹妹身体抱恙,嫔妾也很是挂牵。但嫔妾是打量着良妹妹的预产期在下月,才敢将一众太医请到延禧宫的,左右也不过一个时辰,事先实在不知良妹妹会在此时收到家书。”
她条理清晰,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至于门口守卫,嫔妾刚刚已经审问过,是因为昨夜贪杯醉酒,晌午换值后尚未睡醒,这才迷迷瞪瞪的未给开门。”
康熙帝没有表态,只瞧了一眼李德全。
李德全立马会意,将侯在殿外的延禧宫看门太监叫进来。
果真如僖妃所言,双眼宿醉着,身上还余有浓浓酒气。
“混账东西!”
不等康熙帝发话,李德全就狠狠地抽了那人两耳光,“来人,将这人拖去慎刑司,好好叫他们清醒清醒!”
“嗻。”
御前太监连忙上前,抻起将瘫在地上的人,不留情面地朝外拖走。
“万岁爷饶命啊,奴才知道错了,万岁爷饶命,饶命啊……”
那太监被李德全打醒后,还不待求情,就被吓得小便失禁,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水渍。
立即有人上前,将地板打扫地纤尘不染,恢复如初。
康熙帝转而又觑了眼为首的太医,沉声审问:“今日僖妃脉案如何?”
这话一出,僖妃脸上的浅淡笑意便挂不住了。
要比索绰娅当众给她一巴掌,还要让她颜面扫地。
康熙帝的举动,无疑是在当众昭示,对她的不信任。
哪怕守门太监,已然能作证她所言不假。
原本还气鼓鼓的索绰娅,这会心里稍微平衡了些。
而被问话的太医,答话就越发为难了。
虽是未查出线索,但谁都能看出来今日这一出,僖妃与良贵人的事脱不了关系。
偏是僖妃后面站着钮祜禄氏一族,良贵人背后有万岁爷撑腰,他一个小小太医夹在中间,可谓是左右为难。
“回万岁爷的话,”太医犹豫半晌,吞吞吐吐道:“僖妃娘娘的确是天葵不调,但其余的娘娘小主们,则是身体无恙。”
言下之意,僖妃有病,但也没必要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部调走。
可光凭这幅说辞,还不足矣给贵为妃位、出身钮祜禄氏的僖妃就此定罪。
而后,康熙帝又审问了其余几位妃嫔,她们皆是三缄其口,对僖妃的事更是不敢提只言片语。
审讯,一时僵持不下。
几次共事下来,康熙帝早已摸清僖妃性子谨慎,她断然会将自己撇得干净。
一时不能定罪,云卿如今性命悠关,他这会没心思与僖妃多纠缠:“李德全。”
李德全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事情未查清前,将所有人单独关起来,后妃、太医皆按答应份例供应一日三餐。”康熙帝摸索着手上玉版纸,沉眼睨着众人,意味深深道:“谁若能提供重要线索,可从宽处置。”
“奴才得令。”
李德全心里不由为康熙帝竖起大拇指,还是万岁爷英明啊。
“不行!僖妃这毒妇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索绰娅先前一直未说话,是打量着康熙帝定会给云卿一个交代,然而最终也没等到一个明确结果。
素来性急的她,索性抛开礼仪规矩,抓着僖妃就是一顿暴打,连踢带踹。
僖妃的宫女们见状,忙上前帮架,奈何她们也养尊处优久了,体力根本不是索绰娅的对手。
其余人皆等上首那位示下。
却见康熙帝略略垂眸,沉吟片刻,才像是发现索绰娅的行径,“成何体统?还不快将人拉开。”
李德全等人也像才听见,忙命人上前:“快快快,快将人来开。”他笑脸相迎,“僖妃娘娘您没事吧?”
僖妃这会已然发髻松散,衣衫凌乱。
从小到大,她便从没有受过这等委屈。
她冷冷瞪了索绰娅一眼,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但经过家族多年调教,这几分隐忍,她还是有的。
仍是能当众落落大方一笑,“无妨,格格的心情本宫可以理解。”
说罢,又仪态端庄地朝康熙帝缓缓欠身行礼,扶着宫女离去。
一言一行,皆是彰显着钮祜禄氏一族的门面。
众人看在眼里,不禁肃然起敬。
心道,若非良小主先近水楼台入了圣心,只怕这般美貌与气质并存的贵女,早已被宠惯后宫了吧。
众人又悄悄去观察康熙帝的脸色,但这会尊贵的万岁爷已然起身到产房门口徘徊。
如望妇石一般,眼巴巴地探头瞧着里面的情形,全然没了先前那一股骇人凌厉的帝王气势。
李德全默默摇了摇头,按照主子先前吩咐,将嫔妃与太医分别看押起来。
柳常森也默默摇了摇头,清点闻水汀一应人等,各归各位。
索绰娅也默默摇了摇头,当皇帝的妃子当真不好,争抢的狐媚子太多。
……
眼看一切皆是安定,谁知产房又突现惊慌失措。
云卿再一次体力不支,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间,来回徘徊。
产婆战战兢兢,不敢出来询问,最后还是宜嫔当机立断,跟康熙帝言明情况:“启禀万岁爷,眼下云卿妹妹情况不妙,可能再无力生产了……”
“所以呢?”
康熙帝不顾众人阻拦,再度踏入产房,眼瞅着云卿惨白面容越发憔悴,他的心都要碎了,“怎的生个孩子这般艰难?”
无他,其余几位妃嫔产子时,康熙帝多半是在产房外坐一坐,便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如此寸步不离守着的,还是头一次。
产婆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生怕康熙帝一个不满,直接拧掉她的脑袋。
“万岁爷,眼下……只能保一个了。”荣嫔不忍道。
“保大的。”
康熙帝脱口而出,眼尾泛红。
他不加犹豫地命令产婆:“给朕全力救治良嫔!若她安然无恙,朕许你们一生富贵。若有闪失,朕诛你们九族!”
言下之意,不论是否诞下龙裔,都要晋云卿的位分了。
言下之意,即便是皇嗣,也比不得云卿在他心头的分量。
言下之意,向来母凭子贵的宫闱,在云卿身上再一次破例!
“是是是……”产婆磕头如捣蒜,转而拿出镊子、刀子等一应工具,就准备动手。
却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微弱气息:“……保小的。”
云卿有气无力看向康熙帝,“孩子若是出事,我活着便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当真要抛下——”
康熙帝双目都变得赤红,双拳攥得嘎嘣作响,怒声质问已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放下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主动柔声哄道:“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若喜欢,咱就生上一堆,好不好?”
宜嫔见状,也趁势劝道:“是啊,云卿妹妹,你还年轻,孩子肯定还会有的。”
荣嫔亦是附和:“虽是当母亲的都爱重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产婆也忙道:“许是娘娘与这孩子有缘无分,母子缘分这东西,向来要看天意……”
云卿无言闭上眼。
以沉默回应,这绝无可能。
她怎么可能无视先前的谎言,再度与他一夜夜耳鬓厮磨。
“卫云卿,你今日若胆敢有一丝差池,朕让整个卫家给你陪葬!”
软的不行,康熙帝只能转变战术,强势威逼。
果不其然,云卿气得被迫睁开眼,紧紧瞪着他。
康熙帝寸步不让,厉声吩咐产婆:“保大的,现在就动手。”
云卿气得身体抽搐,气若游丝:“我说保小的……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娘娘,您还有太子殿下啊!”
眼下两人争执不下之际,玉珠忽然想到什么,凑上前暗示云卿道。
其实玉珠也不明白太子胤礽对自家主子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但既然主子曾说“太子殿下是对她顶顶重要之人”,那必定是顶顶舍不得之人。
好在,云卿态度肉眼可见地便柔软,目光下意识看向产房外面,看向东南方毓庆宫的方向。
康熙帝只当她与太子在瑞景轩时旧日轻易身后,并未作多想,顺着玉珠的话茬,继续耐着性子,温声哄劝:“不错,还有胤礽在呢。即便日后你我再无子嗣,胤礽一样会孝敬着你,与从前一般无异。”
似是心有灵犀,坐着马车、从马场紧赶慢赶的胤礽,终在这一刻赶到闻水汀。
众人不让他进产房,他在门外一遍遍朗声呼唤:
“云卿!云卿你还好吗?”
“你答应过会长长久久陪着孤,定是要说话算话。”
“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孤舍不得你……”
小奶团子一声声浓重的不舍,叫得云卿心都化了。
可她哪里还有脸面,再去面对他,再去长长久久陪着他呢?
如今她就是谢罪一死,来日亦是无颜与前世的夫君在九泉之下相见……
云卿悲伤欲绝,大量的泪水扑簌簌翻滚而上,打湿锦缎绸面的软枕。
也忽然在这一瞬,原本枯竭的灵泉,一股脑涌出来,流通了她的四肢百骸——
“我,好像又有力气,生了。”